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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解梁 ...

  •   建炎二年七月。解州,朱家山。
      距离邵兴与邵云初次来到黄河南岸的陕州,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有余。
      黄河入汛,水流湍急,陕州方向能送来的粮草补给一日日的少起来。这倒是不能怪简王或李安抚吝啬府库,邵云长在黄河龙门渡口,自然听过“隔山不算远,隔河不算近”的说法。好在“邵大伯”陡一还乡,刚夺回解州,未得时机进城,便已有山中避祸的旧邻亲朋暗中送了家中所余不多的黍稷。他们在神稷山时,恨不得连草根树皮都啃尽,连山中腐烂的鸟兽残尸都不舍得放过,如今尚有或多或少的粮草补给,谁说不算是好些的光景?
      然而邵兴也明白,虽说渡河以后父老相迎,越过中条山向北堪称顺利,终究难免一场恶战。娄室统领的西路金军当时只是暂集兵力于对岸陕西一带,尚在同州、河中留有营寨与往来的浮桥,黄河北岸只有陕州下辖的平陆、夏县与解州诸县孤军与之对垒,一旦娄室掉头向东,必然不能容忍这颗扎在身侧的钉子。同武备精良的金人骑军对垒,他能有几成胜算?
      解州的一草一木,对于安邑人邵兴来说,似乎不会有谁比他更为熟悉。李安抚做过斥候,也令他们挑选几个身手好的机灵后生,随时探听军报。不过该说不说,李彦仙收复陕州的举动俨然振动河东州郡,以至于总有贩夫走卒模样的走吕梁小径,问过姓名,听说是李校尉麾下,寻到马前,便是云中的消息也能探听一二。
      娄室举兵急向解州的消息,也已这般传入邵兴耳中。
      固然娄室在关西横行素来无人能真正抵挡一二,邵兴也决然要孤注一掷应战。解州乡梓故里,他曾经在此地眼见邵翼泣血而死,血仇尚新,与邵云结义保聚亦是在此……向南投奔李彦仙,不正是为了此日?
      他抽出腰间长刀,令部下在山隘小径设防。
      这注定是血淋淋的一场硬仗。
      朱家山下,娄室的骑军与邵兴所部正面遭遇。
      金人骑军一贯贵精不贵多,此次向南进犯,也只带了两千余众。邵兴所统领的河北忠义军自然难敌精锐兵锋,正作节节败退时,娄室前军已到隘口。远处惊闻一声轰响,随即落石滚滚而下,弩箭齐发,早已埋伏好的宋炎一部截击侧翼。浓烟渐起,视线受扰的金军无法突进,暂退出山谷。娄室自恃军力远胜宋人,何况还是连兵器盔甲都不齐全的溃卒盗贼之辈,必不肯退军。过了夜里,这位金国名将传唤曾在陕州、解州驻扎过的部下,询问道:“宋国那个贼首,名叫邵兴的,可有什么本事?”
      那小将啐了一口,不屑道:“没什么本事。他那兄弟昔日折在我手上,在稷山里头躲得如同丧家之犬。只是投了陕州那个姓李的宋将和纸糊的什么简王,如今竟敢出头找我们麻烦……”
      “那姓李的宋将,又是何人?”娄室再问。
      “原是河东败将的贼首,奉着一个不知真假的宋国皇亲。趁着咱们在关西与泾原的曲端交手,借机占了陕州。”小将答道。
      娄室远观与宋人搏杀厮打的麾下金军,微微颔首。
      然而战局并未像金将揣摩的那般轻易。这群宋人民兵,比想象中棘手的多。陕州义军里熟悉河北诸县地形的悉数被安排到邵兴处支援,宋炎夫妇制作的器械爆竹——有的燃烧时毒烟弥漫,有的声音极为响亮,可使战马受惊。另有加了各样铜铁的爆竹,点燃之后焰火色泽不同,能按约定的颜色示意隔空传递战报,加之解州地形复杂,金人不擅僵持作战,到了第三日傍晚,得不到便宜的娄室损兵折将,又无粮草,只好向北撤去。
      一片静寂萧杀。唯有对腐肉白骨虎视眈眈的寒鸦盘旋长啼,似乎在等待他们离去。
      这年头什么都匮乏,邵兴好不容易托故人买了一坛薄酒,与一只瘦得几乎只剩羽毛的鸡。酒他饮了一口,更多是浇在被血染成暗红色的泥土里。而阵前手刃的两名金将狰狞带血的头颅摆在一面旧料子裁成的大旗之下。那皮包骨头的瘦鸡他撒些碎盐煮了,已是多日不见荤腥。祭了旗,就将战报送回陕州去。在场的义军也该清点战场,把枕籍而死的金军身边的刀剑捡的干干净净。
      邵云央求义兄,要一起面北而拜。抽出匕首在还算干净的黄泥地划个圈写上姓名,烧两张不知哪里借来的黄纸,浇半碗浊酒,二郎的血仇也算终于得报。众人皆知他家的旧事,默契地不上前打扰,留兄弟二人自己消化。良久,长跪的邵大伯站直身子,对邵云叹道:“回去吧。”
      邵兴牵了马,回头看向邵云。这少年人的脸颊还沾着污血,未从苦战中回过神来,便要南下到陕府去。依大家的意思,是让他回陕州休整几日,他水性好,不畏风浪,往来渡河也容易些,等叙完军功,正好留在平陆、夏县一带接应。
      报功这事,他们也都纠结。拿了人家的刀剑,吃了人家的口粮,还要劳烦人家替自己报功求赏。宋炎只宽慰众人,说国朝规矩如此,无须多心,心里如明镜一样,报了功劳,朝廷或多或少也得有所表态,毕竟节节败退,他们这捷报都能算作稀罕物。能问那江南天子讨价还价要些好处,何乐而不为?
      邵兴长叹一声,将个油纸包丢进邵云怀里。邵云年轻,不知里面是何物,急哄哄地拆了一层纸包,漏出里面色香味俱不全的、仅仅用盐煮过的鸡腿来。
      他红着眼睛,望着身旁的大哥,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苦战三日,都已长久未进饮食,骤然松了一口气,反而体味到一丝饥饿带来的天旋地转。
      邵兴并不表现出什么额外的喜悲,他握紧缰绳催马,劝道:“回陕州去罢,脚程快些,李安抚与殿下必要为你接风洗尘……”
      打发走报信的邵云,清晨时分,这支忠义人马大张旗鼓来到解州城外。
      一时间铜锣木鼓齐敲,邵兴驱马绕城一周,用解州方音大喊:“娄室贼厮退了兵,随咱上庙里拜会去!”
      守城部将打开了大门,人群簇拥着熟悉的面孔,听他念着祝词,将血淋淋两个骷髅奉在关帝神位前。
      ......
      连夜越过中条山,好不容易在浅滩渡过河,邵云到渡口拿着令牌换马,平明时分,终于疾驰到陕州城内。
      州署里,赵似起得早,正在写着两份请功的战报,见邵云风尘仆仆归来,忙拉他在身边坐下,稍稍歇息。喘匀一口粗气,年轻人断断续续地说起这一趟的战报。赵似听他一一详述,飞快地在纸上添作几笔,随即盖上朱印,唤来赵成,令他急送到关西王庶手上。
      交代完这些要事,他也不忘叮嘱激动过头的邵云:“莫忘了你家嫂嫂侄儿,且去报个口信,好叫他们安心。”
      邵云唱过一个滑稽夸张的喏,又匆匆忙忙地退出去。走到半路,忽然回味到一丝奇异——打退的娄室的战报是他首先送回陕州,那十二哥又为何提前写好了请功的文书?
      真是料事如神!
      不管是未卜先知还是对他们早就抱有信心,赵似此时没工夫理会年轻人的奇思妙想,除去合情合理地“敲诈”一笔补给,手头另有一件麻烦事要做。
      曲端敷衍至极的回信送过来已有几日。除去很不诚心对他们进军河北乱写一通贺词,内容仍然是那么老几样:控诉王庶、发胆大包天的牢骚,以及表达恕难配合的态度。赵似明白,还愿意浪费时间接连回信,说明这人也没有胡搅蛮缠到分不清事理的程度,至少面子上未曾与他撕破脸,算是有些长进。肯卖简王的一点点面子,说来恐怕是因为留在北方的只有自己——抛开远在五国城的便宜兄侄来算的话是如此。不到黄河不死心,没到山重水复的绝处,事情就还又一线转机。他同李少严吹过枕边风,说若要长久图之,就不得不到泾原与曲师尹面谈。李彦仙说不上反对,要劝的只有一条:当下还不是合适的时机,且需缓行。
      那到底什么时候才叫合适?
      等朝廷旌表传回,邵兴领功作了陕州都统制,王庶又自关西另拨粮草过来,要李彦仙率部进军虞乡、河中,建炎二年八月,留在后方的邵云头一次替赵成揽下往泾原路送信的活计。是月,曲端已将泾原路的兵力悉数收入囊中。
      李彦仙应命挥师向北,旌旗已遍绕解州盐池。简王抱病,只在城头相送,改由宗亲赵叔凭同行,前往解州协理政事。
      出潼关时,另有一人与邵云并辔。
      马上那人带着不合时节的风帽,因而未曾露出鬓边的白发。邵云知道,他又要念叨自己听不明白的话。
      “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只听那人感慨兴亡之外又叹,“二郎,待回去以后,还是该让你多读几卷书才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解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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