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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守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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厕所。
一张原本白皙嫩白的脸上,四条被口罩勒出来的白线从一片绯红的脸颊蔓延至耳。
三种颜色交汇,竟显得和谐,镜子里的人轻抚被勒疼的耳根,嘴角带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这张脸,将会是这场疫情最美的面庞。
不止她,还有千千万万个她。
手中的验孕棒亮着两条杠,晶莹的泪水滑过被捂地绯红的脸颊,竟还有一丝刺痛。
不是她不愿意再继续和千万人携手抗疫,是因为她还有一个家,她必须要自私地护住和陆瑾安的小家。
可笑的是,上天给两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就在她脱下志愿防护服准备驱车回海城小区的那天,她感染了。
那个女孩一把抓掉了她带了几层的口罩,扬着手中的糖葫芦笑着问她为什么要带口罩。
耳根被拉扯地生疼,她心猛地一惊,大脑一片空白,向女孩那边偏的伞此刻摇摇欲坠。
就在其他人奔向她的那一刻,她理智清冷的声音制止了所有人,“别过来!”
女孩笑得天真灿烂,将抓起的口罩扔到一边,指着她被捂红的脸,“姐姐,你这样好丑呀!”
她长睫轻颤,掩去眼底的情绪,“带她去检查。”
她告诉在场所有人,让他们不要告诉陆瑾安。
因为床位紧缺,很多人都被强制在家隔离观察,每天都有数不尽的人离开,每天又有无数人感染,她不想让陆瑾安担心。
作为医生,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和帝都来的专家研究出对抗疫情的方法。
窗外大雪纷飞,她开始全屋消毒,体温记录。
抽屉里的感冒药吃了一把又一把,直到凌晨三点醒来体温计显示惊人的39度,她终于明白,一切都完了。
托着酸软的身体坐在沙发上,周围漆黑一片,她也已经看不见茶几上的栀子花盆栽位于哪个位置。
曾书遥仿佛进入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无数只无形的手拽着她的双腿往深空拉,她无力挣扎,只能仍任由自己被黑暗吞噬。
“妈妈。”
稚嫩的孩音落入耳中,如一道光缓缓从头顶落下,直至将黑暗逼退。
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抹红色的星点,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
曾书遥颤抖着手将烟送进嘴里,紧接着是一阵阵咳嗽。
她轻抚还未显形的小腹,喘着气,“你喊妈妈也没用了,现在连爸爸都没办法。”
她轻声叹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跟着我你遭老罪咯。”
目光落在陆瑾安的房间门,自两人同床共枕后,他的房间几乎闲置了。
她抬手掸去烟灰,送进嘴里猛吸了一口将掐灭的烟头扔进垃圾桶,起身摸索着缓步朝他的房间走去。
灯光照亮整个房间,干净又整齐。
她坐在床沿边,手撑在床沿大喘着粗气,环顾四周,书桌上放了一排她写的书。
灯光下,一副向日葵画耀眼无比。
她走过去将画拿在手中端详,许久,她猛地摇头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最后却发现手中的画越来越模糊。
她放下画,扶额叹息。
她随意拿起一本书,一封信从书里落出来,落在曾书遥脚下。
曾书遥蹙眉,不解地弯腰捡起脚下的信。
信封鼓囊囊的,曾书遥盯着那一串自己老家的邮编,信封上写着,“挚爱曾书遥收。”
【姐姐:见字如面,这是你出版的第一本书,以下是我认真阅读过这本书后的读后感,请检阅……】
街道吹凄冷的风,雪压垮了梧桐树的枝桠,城市各处,闪动着一个个瘦弱的声音与恶魔对抗。
陆瑾安揉了揉两天未合的眼睛,心猛地抽痛窒息了一下。
他打开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无人接听。
他仍旧不放心,又打了一个。
“怎么了?”
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轻轻勾唇,“没事,就是想知道你睡了没。”
那头的人突然轻笑一声,“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几点了?正常人都睡了好吧!”
他顿了一下,缓缓开口,“那,晚安,老婆。”
说着要挂,两人却一直没舍得挂。
许久,久到他以为她睡着了,她突然唤了声,“陆瑾安。”
“嗯?”
“陆瑾安。”
“怎么了?公主殿下。”
“陆瑾安。”
“我在。”
“我爱你。”
他鼻头一酸,唇角微勾,“我也爱你,姐姐。”
“等我回来。”
“好。”
【姐姐,我将会是你最忠诚的读者。落款,陆瑾安。】
每一本她出版的书,他都认真写了读后感,还有他从这本书里要对自己说的话。
抽屉下面有一个银色密码铁盒子,密码是曾书遥的生日。
盒子里,装着19年来陆瑾安写给曾书遥的信,从歪歪扭扭的带拼音的字体,到潇洒帅气的行书,从称呼“她”变成“老婆”,从泛黄的信封到崭新的信封,还有那本写满她名字和思念的密码日记本。
他的爱从卑微的暗恋,到大胆追求,从始至终,只有一人,都只有一个叫曾书遥的女孩。
她是他一生中的贵人。
也是他一生无法戒断的瘾。
天边开始泛出一点白,雪花轻柔细腻地飘落在志愿者的防护服上。
她轻抿上了色的唇,可是再艳的唇色也已经抵挡不住苍白虚弱的脸。
她无奈地勾唇,抬手轻轻将头纱扎进黑发。
她一袭白纱,俯在一堆信里,躺在他的爱里,沉沉地睡过去了。
远处的山峦在雪的覆盖下若隐若现,宛若一副淡雅的油画,让人心旷神怡。
她唇角轻轻勾起,沉浸在幸福中无法苏醒。
曾书遥不知道,那个她恨了一生的男人,那天下午跪在医院的大厅,求医护人员救救他的女儿,给他的女儿留一个床位。
那是他的亲生女儿。
夜幕再次降临,房门被打开,陆瑾安踩着厚重的防护服将她拥入怀中,清冷的声音将她从黑暗中脱离。
她微张着嘴,似在唤他的名字。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响彻城市道路,车轮碾碎晶莹的雪花。
他握着她的手,眸中闪烁着痛苦的光。
不知从何处传来小提琴婉转的乐声,缓缓流淌的旋律,如同命运的丝线轻轻缠绕。
她强撑身体亲吻他面罩的那一刻,原本轻柔的乐声达到高峰,似爱而不得的思恋,又似一场空的无奈。
对不起,我没能守护好我们的小家。
但是你一定要守护好属于我们的大家。
这一年曾书遥答应和陆瑾安回家过年,除夕之夜海城下了一场大雪,多年不落雪的延桐也在那一天披上了白色的纱。
她没能回延桐。
也没能和陆瑾安携手共游水城威尼斯。
医院走廊躺满了患者,陆陆续续有新患者推进来,太平间躺满了这场疫情的受害者。
一张病床推进走廊,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医生跪在病床上,争分夺秒地为病人进行心肺复苏。
护士跟在医生后面认真记录病人的症状,目光一刻不停地停留在床上病危的人身上。
患者盯着头顶的吊水,冷色的天花板连同心也是冷的。
没有人注意被推进走廊的新患者,没有人知道一刻不停进行心肺复苏的医生心有多疼。
直到心电仪滴滴滴响了几声,最后变成一条平稳的直线,他依旧不肯放弃。
“陆医生!”
身旁的护士和医生插不上手,连叫了几声,继续进行抢救的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他执着冷静的样子,像极了搁浅的鱼,只能等待阳光暴晒后成为自然的养料。
那一刻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陆瑾安!”
同科室的王医生一把拽住他的手,猛地将他往身后甩。
陆瑾安麻木地走上前欲继续抢救,王医生将他揽住,猛地推开,“陆瑾安!”
“请你冷静!你是一名医生!”
他冰冷的声音如同刚化的冰水,浇地陆瑾安全身冰冷。
他突然瘫跪在地上,盯着王医生身后那只白皙纤细的手突然笑出了声。
“我是个医生啊?”
雪停了。
雪地上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所有人都怔住了。
他跪着凑近病床,将防护面罩拖下,耳根挂着不知何时被浸湿的口罩,缓缓摘下口罩,原本俊俏的脸庞挂着沉重的黑眼圈,憔悴的面庞印上绯红,耳根生疼。
他轻抚她苍白的脸,一点点描绘她的轮廓,她今天涂了口红,很美。
她穿着婚纱,头纱落在一旁的脚下。
他弯腰将头纱捡起,认真地戴在她头上。
垂眸,握起她还有些温度的手,轻轻在手背落了一个吻,。
挲着无名指的戒指,又在戒指上落了一个吻。
他将脸贴在她手上,一点点感受她体温的流失。
每个女孩的梦想,就是为心爱的人穿一次婚纱。
这一年,曾书遥成为陆瑾安之妻。
大雪封路,工作人员穿着厚重的衣服在公路上撒盐。
殡仪馆冰冷无比,他亲眼目睹她被推进火化室,最后只剩下一个檀木盒子。
茶几上的栀子花发出了新芽。
他将骨灰盒放在茶几上,竟有一束阳光透过落地窗撒在了上面。
书桌上放了一个原木色的信封,女生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陆瑾安,收。】
【老公:见字如面……】
她说。
【陆瑾安,我太自私了,所以请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所爱皆为我。】
那就,再叫一遍你的名字吧!
“陆瑾安。”
深渊将他吞噬,那一声“陆瑾安”似将他从深渊拉回来。
半年后,在所有人的努力下,疫情有所控制。
陆瑾安的房间放了一个巨大的玻璃柜,柜子里的人体模特穿着一件设计独特的婚纱。
她手捧着一束白玫瑰,裙摆处用玻璃框展示了一张这件婚纱的设计稿。
曾书遥生前最后一份设计稿,是一件极具设计性的鱼尾婚纱,并且所有权转归陆瑾安,所有婚纱材料人工都是曾书遥生前亲自采购以及制作。
她是一名设计师,她希望有一天可以穿上自己设计的婚纱嫁给爱的人。
彩色的薄纱是突破白色的束缚,自由的象征,白色的栀子花点缀着一字肩,拖尾如同美人鱼的鱼尾,张扬而美丽。
他的目光落在人体模特胸前的两枚硬币上,硬币的孔打得极其粗糙,看得出来是亲手打出来的。
硬币的日期,分别是两人出生的年份。
他轻抚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穿孔硬币,沉默良久,将项链摘下,戴在人体模特的脖子上。
玻璃柜外面,摆放着曾书遥一生的作品和装满了信的密码盒子。
又是一年阳光明媚,春暖花开。
“延桐市到了,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
他怀抱着她,看过海城威尼斯,去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诞生地,亲眼看见了阿联酋迪拜奇迹花园。
最后辗转回海城,从海城看到延桐,最后在延桐晒完了最后一场阳光。
信的最后,她说,她想回延桐。
没有葬礼。
来送行的只有熟悉的几人。
李婉躲在邹平怀里,小声啜泣。
陆瑾年站在一旁,手指深深地陷进手心。
曾樊抱着陆瑾安递过来的延桐房产证,苍老的脸颊显出痛苦之色。
“遥遥说,不要让那个女孩成为第二个她。”
他的贵人苦了一辈子,大概是来人间渡劫的仙女,注定早早结束自己的一生早日回天上复命吧!
后来,陆瑾安收到了一封信,一封空白信,寄出点是古镇。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古镇有一家叫“续缘”的奶茶店,曾书遥曾说过回延桐一定要再去一次。
店员将一封封存已久的许愿袋还给他,里面是曾书遥高三那年许的愿。
【愿我所爱之人,都能平平安安。】
那封信,是曾书遥寄存在这里,并且签订寄出时间是除夕之夜,只不过因为疫情和各种原因,他们现在才寄出去。
为什么是空白信,他也不知道。
回到海城办理离职手续,他准备搬回延桐陪曾书遥。
这次他一个人爬了一次海城山,红色的丝带绑满了龙柱,随风飘扬,这次他许的愿依旧与曾书遥有关。
【等等我。】
走到他曾经挂过的柱子面前,他看见了一条因为时间久远已经泛白的红色丝带在龙柱上摇摇欲坠。
他轻轻抬手,丝带掉落下来。
只是刚好,他就看见了他的名字。
【愿陆瑾安平平安安。】
阳光明媚,少女笑容满面。
他将密码盒子里的信一封又一封地烧给她。
1313封信。
他顿了一下。
差一封。
怪不得,怪不得她没等自己。
原来是生气了啊!
他将一束栀子花放在她身前,轻声道,“曾书遥。”
“栀子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