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荣》兮茨

17、顺水

　　“你说他们给你做了多少张美皮，偏要选这张络腮胡子大汉……”隋遇絮絮叨叨追到“男人”身旁，却也冷不丁被她眼神之中的冷漠唬住。

　　那股冷漠不同于以往她待人的疏离感，更像是掺杂着一份愤懑，又混着一股浓烈的杀气。可等他再抬起眼时，她眼底翻涌的深邃似乎在刹那平定了所有的涟漪，只剩下一潭深不可测的平静。

　　侞卿摸了摸此刻脸上连到鬓角的胡须，不以为意说道：“难道这不比那张桃花眼的强上百倍、千倍？”

　　隋遇嘴角一抽，迅速跟上她的步伐：“简直没法相提并论。”

　　“哦。”侞卿懒懒应一声，转过身问道：“大人让你来就是为了吐槽我这张假皮？”

　　“当然不是。”隋遇一拍脑门才猛然想起正事，这一趟他分明是来问责的，遂低咳两下，正了正色。可谁知他这一通摆架之后身旁之人非但没有理睬，反而将身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一些，隋遇有些恼羞成怒，愤愤道：“让你出手归出手，好歹你自己心中也得有杆秤，那文王毕竟是皇亲国戚，若是真死在寺中，别说是你我，就连大人也得跟着遭殃。”

　　“这话是他说的，还是你自己杜撰的？”

　　隋遇心一虚，双颊顿时浮上一抹红晕，遮掩道：“我自是传达大人的意思。”他见侞卿俨然一副不信的模样，又补了一句：“反正大差不差。如今你虽是易了容，但一会进去你还是先避着点……”

　　侞卿不用细想也知晓沈万安绝不可能因为此事特来传话，他既能让她出手，自是清楚她的下手分寸，这些多半又是隋遇为了他那套忠心耿耿的理论想出来的废话。可文王前脚才出事，后脚他沈万安就派人来献殷勤，未免也有些太操之过急。

　　显然不像他一贯的做派。
　　但……

　　侞卿一想到方才在门口遇见许钧泽的场景，一切似乎又变得合理起来。

　　同上一世的情形基本一致，四年前许老将军解甲归田之际，许钧泽因得罪了东篱皇帝而被贬至边关，许老将军和老夫人一病不起，许家大不如从前。直至近些年以倾州为首的流民反乱问题毫无进展以及北部北盟国的势力不断壮大，皇帝为恐二者联合威胁到国运根基，这才将许钧泽赦免回京，又亲追了三万精兵任其自由调遣。

　　许钧泽得此良机自不负皇恩，不出一载便将暴民彻底清除，皇帝听闻龙颜大悦，扬言此番回京定封赏他为镇北将军。皇帝豪言既出，朝中群臣见许家有东山再起之势无不人心惶惶，那许家本也是世代荣耀，当年岂能仅凭许钧泽在朝一句无心之言就引得龙颜大怒，这期间的厉害还不知有多少幕后推手作祟。许家得势，除了那群老臣外，作为群臣之首的沈万安又岂能毫无防备？什么差人来慰问文王，不过是打着幌子来探寻许钧泽的举动罢了。

　　要说许钧泽这次也实在是奇怪，明知皇帝御赐在即，明知此番回京定有人虎视眈眈，却偏生不着急进京领赏反倒跑到这玉安寺内，又好巧不巧赶在文王出事之后。
　　看来他这是铁了心的要参沈万安一军。

　　侞卿眉头微扬，在旁的隋遇见她心不在焉，不满嘱咐道：“一会你就在门口守着，别让文王瞧出破绽。”

　　“好。”侞卿随意应了一句，回神翻了翻他手中的木碟，直到从那尊金佛像身后瞥见那串玛瑙珠串时，才缓缓放下遮布。

　　若有两虎相斗，何乐不为？
　　那她今日便送他们一场顺水推舟。

　　*

　　自打文王出事后，院内就多围了一圈侍卫，打眼一瞧黑压压一片。
　　越过层层包围，一身华贵的文王就侧身歪躺在小榻上，他头顶上空一枝多出的青松便在稀疏的额前填补了一圈墨色。两侧的小厮轻摇团扇的摇着团扇，剥落果皮的剥着果皮，随着青石案前来回摩挲着糕点和酒水的胖手渐渐加快着频率。

　　“参见王爷。”

　　文王啐了口点心渣子：“呦，今个是什么风竟把少将军也给吹了进来。”随后似又想起什么，抬眼笑道：“瞧瞧本王这张嘴，如今正经该唤一声许将军才是，只是许将军不回京面圣，跑来这乡野作甚？”

　　“家父近些年身子总是不大好，小弟不能常守病榻尽孝实在是心中有愧，近日听闻玉安寺最为灵验这病急乱投医前来一拜，谁知刚进寺便听到几位小师傅相传王爷您也在此，小弟拜见来迟，还请王爷见谅。”

　　许钧泽并没有理会文王语气间的讥讽，只朝身后的侍从递了个眼色，那群侍从便眼疾手快拖着一精致木盒走上前。木盒微开一角，淡淡幽绿深光散尽只见一绿如意就摆放在锦布中央。

　　通体莹透，珠色饱满，确为上乘之货。

　　文王登时眼一直，却还是又扯了块糕点塞入口中，不紧不慢嚼一会儿，幽幽道：“本王人微言轻，实在是惶恐与许将军称兄论弟。”

　　许钧泽一躬身，恭顺道：“王爷乃圣上胞弟，若是此等尊贵也算人微言轻的话，那这天下何来尊贵之人？听闻王爷为尽一片孝心前来寺中誊抄佛经，如此诚挚孝心在前，小弟也想为王爷在后助一份力。”

　　文王见许钧泽直接挑明来历，遂也坐起身认真打量起那玉如意，等他再抬起头时眼前之人与以往记忆中的傲气少年截然不同，现在的许钧泽眼睑微垂，脸上堆满了恭敬。

　　文王唇角得意一扬，目光再次锁在那玉如意身上。
　　前些日子他曾差人四处搜罗了许久也未能找出件称心如意的宝贝送太后，这才听了那些个蠢奴才想出的什么誊抄血经书的混法子。可那血经书岂是人能写的，细肉添新伤不说，旧痂还得再划开，如此反反复复非得给人折腾出个好歹才是。但就算是他百般不愿，既是说出的话那便是泼出的水，岂能有收回的转机？

　　文王心中一阵犹豫，却又见许钧泽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布，那锦布呈金色，摊开后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就衬得愈发红润。一小厮凑前一瞧，瞠目结舌半响才回到文王身边。

　　“王爷，那那……真的是血……”

　　小厮说的断断续续，文王着实也吃了一惊，不仅于阵阵血腥气扑面，还在于上面的字迹竟与他自己的毫无二致。

　　“许将军这是？”

　　文王再抬起头正见许钧泽戎甲半露的左腕间竟多了一圈白纱，而许钧泽似乎也察觉出文王的目光，只将袖口微微一遮，那抹白晕便在空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弟一片忠心还望王爷笑纳。”

　　文王顿时一笑，坐直身：“许将军莫不是忘了，那经书冗长，岂是一块锦布就能承载的？”

　　“余下的那部分，三日后小弟自会送到寺中。”

　　文王有些不信：“三日？”

　　许钧泽认真道：“三日。”

　　*

　　“隋总领还请先回吧，王爷身子不大好已经歇下了。”

　　挡门的小厮一脸不屑，隋遇瞥见许钧泽朝外走去，不满喊道：“王爷方才不是还和许将军谈得好好的……”

　　那小厮见隋遇迟迟不走，脸上的轻屑就越来越明显，语调也拔高了几度：“方才是方才，现下是现下，王爷现在不大好就是不大好，难不成隋总领还要硬闯进来！”

　　隋遇哪受过这等气，正欲发作却被身旁的大胡子“男人”硬生生拖了出去。

　　待至院外，隋遇才不悦挣脱开胳膊：“你松开我！”

　　侞卿这次也没阻拦，双手快速一撒开，他手中的木碟一抖，里面的金佛便跟着晃了三晃。隋遇眼疾手快扶稳佛像，怒视着侞卿，侞卿双手一摊，一脸无辜，那神情似乎在说：明明是你让我撒手的。

　　毕竟是他不占理在先，方才又在文王院外吃了一肚子哑巴亏，隋遇越想越不平，攥紧木碟就要再折身回去理论，只他还没走几步，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幽幽声响。

　　“你去吧，要是不怕给你家大人惹麻烦你就去吧。”

　　“大人”二字似乎最有效地封控了他身体，他回过头只见侞卿不知何时已撑在半面假山上，他正欲开口反驳却又见眼前一阵翻腾，随后那道黑影便迅速隐于假山的另一侧。

　　风起，树叶沙沙，可眼前再没了踪迹。

　　隋遇捏紧木碟还是退了出去。

　　*

　　“将军小心！”

　　几道光影略过，一侍卫眼疾手快挡下三箭，再听唰唰两声，又有几支箭羽直朝许钧泽奔来。
　　马上的许钧泽一脸沉着，仿若早已提前猜透了一切，在箭矢再次涌来之际，他才挥起银枪侧身一跃下了马。

　　放箭之人见许钧泽下马，挥起长刀便直朝人群中扑去，顿时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来者出刀迅猛，刀刀直逼要害，可那许钧泽毕竟也是正经经过沙场锤炼的，反驳之势毫不逊色。

　　“撤！”

　　那群刺客见形势不妙便准备提刀而逃，却被许钧泽堵住了后路。

　　“想逃？”

　　银枪入地，卷起一阵风沙，刺客首领瑟缩之际，耳畔突如传来一阵风啸，再一低头，一枚刻有桃花印记的飞镖就直挺挺地插在那杆银枪前方。

　　众人遁声望去，只见一道倩影就直直立在正前方。

　　“来者何人？”

　　人群中忽起了一声高唤，女子却一言不语。只在目光灼灼之下，她微微转身之际，一道光影倏地朝许钧泽的左臂直接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