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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每一晚,每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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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这里的黎明是灰色的,广场上整夜整夜焚的火把天熏了个窟窿,直到中午也不会出太阳。阳光是个奢侈品,清净更是。
太宰清早便下了楼。
这栋旅馆肮脏狭小,唯有大厅一亩三分地的小空间能够坐上一坐。他趁老板娘不注意,为自己斟上一杯茶——当然是巫术变的;紧接着在老板娘嫉妒的目光中将茶一饮而尽。
昨晚他没能睡个安稳觉。深夜有抄房的找上门,噼里啪啦举着火把往楼上冲,整晚都充斥着老板娘尖酸的辱骂和男人们的汗臭。
直到他们拽着一个吱哇乱叫的青年从楼上下来,这事才告一段落。
太宰就那样坐在床头,听门外的动静听了一整晚。此刻他脾气糟糕透顶,正准备拿另一个即将下楼享用早餐的人撒气。
‘已经万事俱备了……接下来再看一会儿报,我不相信等不到费佳。”太宰幸灾乐祸的抖了抖报纸。
一想到费佳整晚没睡,今早下楼还很可能遭到——也必将遭到横祸,他便感到开心。半个月来他们将相互折磨视作乐趣,不放过任何一个狠狠挖苦对方的机会。
他们总能在不那么友好的交锋中了解对方。要知道,没人愿意展露自己灵魂最深层的部分,他们也一样。当然,互相折磨主要是出于乐趣,其次才是对方迷人的神秘感。
然而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先一步出现在太宰面前。
先是风铃一响,随后敦便推开旅店的门。
他忧伤,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以至于第一时间并未察觉太宰向自己投来的目光。
稍后,在即将转上楼梯的刹那,敦才留意到太宰的存在。他颇为尴尬的停下脚步,一时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然而太宰只是像往常那样喝茶看报,并未过问。
“嗯……太宰先生。”半个身子消失在楼梯间的敦忽然又转了过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到太宰身边。
他身上的灰尘味很大,头发也微微凌乱,鞋上还有不少泥。
敦的掩饰在太宰看来就是个笑话,不用想也猜得到他昨晚去了哪。但太宰并没有一拳砸烂这个谎言。
“这座城市的治安比我们那还差,真是的……猎巫行动也是前所未有的猖獗。”敦试探着瞥了一眼太宰。
“这两天我从一个好心人那里打听到,他们似乎在抓什么……人?总之,据说是一个能带来财富的人,谁掌握他谁就掌握了权利……此人似乎被巫师俘虏过。”
太宰无言的听了半响,这才嗯嗯了两声,继续翻阅报纸。
“好吧,总之教廷想要烧死那人,因为他拥有的力量可能源自巫师,所以教廷要像铲除异端一样铲除他。”
敦紧张兮兮地站在太宰身旁,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衣角往下拉,声音越来越小。莫名的不安定感笼罩了他。
太宰总是能轻而易举的看透一切,在他面前藏起情绪实在是幼稚,可偏偏情绪又是人的本能。理性认知和感性体验的冲突将敦的不安定感推到了最巅峰。
然而太宰忽地笑起来。
“我们家阿敦想要去救那个人呢,听见了吗费佳~”
楼道间,一个优雅的黑色身影缓缓站定,轻轻点了点头。
陀思近来心情不错,或许与他跟太宰的感情升温有关。
“我们家阿敦……?”陀思念叨着来到太宰身后,双手撑在沙发上,黑发滑下几缕。
察觉被阴影笼罩的太宰仰起头,正对上陀思高深莫测的笑容。这个视角只能望见他瞳孔未被光照亮的部分,但毫无疑问,陀思在笑,温情款款。
“下次拿这种表情对着你的敌人吧,绝对能把他们吓跑,亲爱的费佳。”
“我正在这样做呢。”
莫名其妙的好胜心使得两人长达一分钟互不退让,用刻薄的眼神凝视对方,敦尴尬的旁观了这一幕。
“哎,你怎么这么幼稚啊。”太宰一拍沙发站起身,走到敦身旁,一把按住对方的肩,吓得少年一颤。
“——总之敦君想要救一个人,就让我们听听费佳大人有何高见吧~”
陀思不满的看了眼太宰。
“制造财富应该是假的,否则教廷不会让他死,恐怕只是个被传言推上断头台的普通人罢了。”
“听见了吗敦君,和千千万万个被烧死的人一样,只是个普通人罢了。”太宰松开压在敦肩头的手。
“哦,哦……普通人啊。”敦揉了揉肩,并没有抬头。
保持着这个姿势,他发了一小会儿愣,或许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在发愣,直到格纹地毯上的花纹出现重影,才回过神来。
“毕竟是传闻嘛。”敦煞有介事的陈述道,“如果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的话,确实也没必要出手,哈哈哈……谢谢您,费奥多尔先生,还有太宰先生。”
目送敦小跑上楼的身影,陀思叹了口气,望向太宰。
“真的没问题吗?这会给我们带来很大麻烦的。”
太宰笑而不语。
32.
——12小时前,烟尘纷飞的街头。
敦诧异的目视老太婆上前一步,用那双骨瘦如柴的手一把拽过自已的胳膊,枯黄的脸成倍放大在眼前。
“真是白虎一族!神明保佑!”老太婆欣喜若狂的低声欢呼,松开了不知所措的少年。
她佝偻着身子走到门口,神秘兮兮的示意敦跟上来。
这是一间古朴的旧房,大大小小的铜制饰物堆积在角落,墙上挂满灰沉的画像。由于没有设置用于透光的窗户,关上门后便一片漆黑。敦适应了一会儿环境,才在老太婆的安排下坐在了桌前。
狭隘的走廊上站着一个女孩,自他进门起就站在那——敦已经注意她很长时间了。
“这位是露西,我亲爱的女仆。”老太婆笑眯了眼,被唤作露西的女孩对此并无反应。
接下来的时间里,老太婆一边在厨房忙忙碌碌,一边念念叨叨。敦局促的坐在桌前,偶尔回应一下对方的碎碎念念。
露西嫌恶的盯了一会儿,一甩红色的长发,大步流星的上楼去了。
“哎!这姑娘怎么回事!”老太婆愤满地将茶推到桌上。
“那个,太麻烦您了,我需要付您一些钱吗……?”敦赶紧掏了掏口袋,摸出两个金币。
老太婆并没有拒绝这份好意,伸着手便接了过来:“您真是个好人,感谢神明!”
“不客气,贸然打扰您是我的不对,请见谅。”
“哎,您为何要这么拘谨呢?唯有一点我敢肯定,您一定是神的使者!”老太婆兴奋的攥着钱,“您知道,对于一个被污蔑,被抢走助手的老人来说,您的出现是怎样的一种救赎吗?”
“那辆车上关押的人,是您的助手?”
“那是西格玛,我的助手,我最爱的孩子。”老太婆一顿,苍白的脸上挂着两个圆睁的眼睛。
“请原谅,他照顾了我很久,就在前天还站在我身旁,对我微笑……您要体谅我,这个年纪的人就是喜欢念念叨叨,哎……”
敦有些慌张,赶忙摇了摇头:“您别这样,请继续说下去……”
“神明在上,您是和他一样的好人!”老太婆抽泣一声,颤颤巍巍的压低了声音,“多好的人,最后被人拖着从家里丢出去,被冠上巫师的恶名……我的心都碎了,您能理解吗?”
“抱歉,我很遗憾……”敦紧张兮兮的道歉。
他多希望太宰此刻就在身旁;那个男人永远面带微笑,永远游刃有余。从处理事件到安慰别人,头头是道——若是平时能少捉弄人就更好了。
老太婆抬起那张枯树皮似的脸,蒙着白霾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她年事已高,老眼昏花,大寿降至,将希望寄托在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
“我不是在求您……”她将温暖的手覆在少年的手上,“您是白虎,是神的使者,光明的化身,我不会强求您去做一件并不想做的事。”
“然而,您若还对他人留有爱——您代我去看一眼那个孩子可以吗?”
她的手是一双饱经风霜,油尽灯枯的手,此刻正紧紧攥住敦年轻的双手。
“明天晚上,他将被人从广场的最高点推进火里……神明在上,愿他的痛苦不会持续太久。”
33.
夜晚时而忧伤。
这一带临近河道,枯木对着天空横长。偶尔一两个步履沉重的醉鬼瘫倒在路边,水洼泛着暗淡的光,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事物。
狭隘的马路,昏黄的灯光,建筑歪七扭八的向着街道延伸。
太宰夹着一本书,漫步在晚风萧瑟的傍晚。
再往前走几步便是广场,那一带的人头攒动,却并不喧嚣——在主教宣读判决前他们绝不会弄出一丝噪音。于是此刻依然静谧,悠闲。
路的尽头矗立着一张长椅。
坐在那里能将街景一览无余;低头是烈火熊熊的广场,抬头是群鸦飞舞的天空。
这是座灰调的城市,即使人们呐喊,咆哮,发了疯似的将同伴丢进火里——在太宰眼中仍然是百年如一日。
何况费佳正坐在那张长椅上。
主教已经开始了他的宣讲,声音远远的传到了这张椅子上。
广场上浓烟滚滚,烈火熊熊,一个长发的青年站在高台上。脚下燃烧着火,周遭是密密麻麻的人。
“还在看?”太宰坐在陀思身旁。
“接下来还有一出清唱剧。”陀思若有所思的注视着远处,“他们在烧死巫师前会上演戏剧,今天是第三幕。”
主教弯腰鞠躬,退了下去。
几个穿着雅致的祭祀走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扮相邪恶的家伙。他们在火焰前站定,几张嘴里齐齐歌颂起经文。
“开始了,快看。”陀思往前倾了倾身子。
“大龙就是那古蛇,名叫魔鬼,也称为撒旦,它是迷惑普天下的龙!”女祭司高歌道。
“我们的神必将恶魔赶出他的国,因为他在地上作王!”
几个捆住的人被押了上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仍在挣扎。
目睹被烧得奄奄一息的同伴,人们欢呼起来——魔鬼被摔在地上,它的使者也一同被摔下去了!
“你每晚都来看?”太宰问道。
“每晚都来。”
陀思没有回头,目不转睛的望着那团火。
“请见谅,我只是为他们感到悲伤罢了。”
这就是生活,大家都习惯了,只有活在阴影里的人能嗅到忧伤。最近,这种忧伤被分成两份——被描绘成一种轻微的幸福暗示。
太宰的到来使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心平气和。
“你呢?你也是来看清唱剧的?”陀思收回视线,望向太宰。
太宰已经注视了他许久,眼中一半映着他,一半映着浓浓燃烧的火。
“哎呀~我不感兴趣的事情多了去了,把人烧死或是欣赏戏剧,我都不感兴趣。”太宰笑起来。
“你来了,于是我也来了,就这么简单。”
这是个蓝调的时刻。每个人都会做梦,梦是无限忧郁,无限平和的。无论梦中发生怎样的怪事,它的底色永远是不近现实的宁静。
陀思低头一笑,伸手解开脖子上的项链。
他轻松,愉快,解下项链的动作匆匆忙忙,然而将其交付到太宰手上时,却是那样郑重其事。
“给你了,我的十字架。”陀思捻起银色的细绳,让它们落在太宰手中。
“你有资格带上它。”
34.
热浪撩的敦焦躁不安。
他早早便等在了广场下,目睹着触目惊心的一连串事件。有人在他耳边歌唱,有人欢呼。当然,就算是人,被烧的噼啪作响时也会蹦出火星子。
告别老太婆后,他在街上逛了一晚上,天快亮了才下定决心——怎样都要去见西格玛一面。
这是个奇妙的举动。
他与西格玛素不相识,将死之人他也见过太多,但唯有西格玛——在一天时间内多次闯入他的脑海;从打听来的事迹到那空洞的眼睛,像只挠人的鸟一样无时无刻盘旋在思绪中。
最后,敦在教廷的后花园找到了他。
敦本想用太宰教来的隐身术混进去,但考虑到运用不熟练,很可能留下巫术痕迹,他最终选择用最传统的方式——翻进来。
西格玛抱着腿,蹲坐在笼子边缘。直到耳旁传来敦轻声呼唤,才郁郁寡欢的抬起头。
敦遵守约定转达了老太婆的嘱托,然而西格玛一言不发。
“真的没什么要说的了吗……?”敦开攥着笼子的手。
清晨的微光丝丝缕缕洒在西格玛身上。人一生能看见的清晨有限,这是他的最后一个清晨。
“……”
敦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忧虑。
眼下他将要离去,西格玛的形象却像是在他心里扎了根。机缘巧合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牵起一根线。
——每天都有人死去,然而他们不是身边的人。
当晚,敦还是在鬼使神差下赶到了现场。
这个念头已经困扰他一天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将死的恐怖,也比任何人清楚被拯救的喜悦——太宰救了他,给了他新的生命。
或许,人的强大,正是为了向在绝望深渊里挣扎的人伸出援手而存在的。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敦从未感到行动是如此困难。他想要救人的愿望是如此强烈,行动却是一时兴起,以至于站在这块土地上的每一分每一秒,勇气都在流逝。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付出代价。
然而西格玛就要被推下去了。先是被人轻轻推了推,脚尖往前一挪,随后又是猛地一推,险些摔下去。
敦冷汗直流,就连他都明白自己是在往河里跳——甚至是自愿的。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却被赶鸭子上架似的,如坠五里雾中,头晕目眩。
迎着风,那道身影晃了晃,被再次一推——这一次摔下来了。
敦已经忘记自己是怎样行动起来的了,只记得被吓得措手不及,随后便像只豹子似的扑了出去。
他撞开了西格玛,两人一同跌落在火堆旁的干柴堆里。此刻他们大眼瞪小眼,人群也不再欢呼。
几分钟后,一声威严的呼喊打破了沉默。
“给我抓住他们!”主教大喊道。
西格玛已经呆住了,恐惧方才将他折磨了个半死,现在还没缓过劲来。至于敦——他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一大批人正涌向他们,疯狗似的模样大有撕碎他们的架势。敦想拉着西格玛逃跑,然而他的腿却被卡在了干柴之间。
这一刻,他头晕目眩,心慌气短,还不得不和现实打交道——那些火把已经快打到他脸上了!
然而,一道黑光径直劈碎了干柴。
几乎是本能反应,敦调动全身力气拉着西格玛站了起来。
人群之中,一个神色乖戾,身着黑衣的人正气势汹汹的怒视着他——是芥川!
“快走!”芥川大喊道。
敦屏住呼吸,一把拽过西格玛,头也不回的向着人群冲去,与芥川擦肩而过。
芥川为什么在这里,敦无从得知,只记得那张惨白的脸被火光照亮,看上去是那样亲切。
“不许回头,这里交给我。”
芥川站定,黑色的戾光拔地而起。
“在下不是来救你的,你将这里的事情转告给太宰先生。”
PS:
人的内心是很神秘很可爱的,有时候人不会把话说得太明白,但我们能够通过神色和氛围判断对方的真实想法。
前几章里,费佳对于自己在队伍中的位置产生了焦虑,将太宰潜意识摆在了敌人的位置,对其进行控制和要挟。然而太宰打开天窗说亮话,点明两人是一个队伍的同伴后,费佳才意识到两人的本质是朋友,也就不再那么敌视太宰了。(后期拌嘴打闹的成分要多于意味深长的试探)
敦一开始试图从费佳与太宰那里寻找帮助,然而他知道两人不会平白无故冒危险去救一个陌生人,于是在西格玛的身份上撒了个谎。而后太宰暗示费佳指出了西格玛的真实身份,其用意是告诉敦:西格玛只是一个普通人,每天都有成百的普通人死在火场里,如果要救他,你必须不计回报,这是一项无条件的善举——而你要承担善意的代价。
费佳开头那句“真的没问题吗?这会给我们带来很大麻烦的。”其实他和太宰已经猜到了敦的打算,太宰对于此事的态度后面会写。他对学生的教育一直是春风化雨,草蛇灰线,总之一切事情在他的掌控之中。
露西对老太婆的态度是伏笔。
费佳对身处苦难而不自知的人持怜悯态度,且憎恶不平等和压迫,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介于他聪慧细致的观察力,在某种程度上,是最高意义的现实主义者。他看着人们互相残杀,从本质上怜悯他们。
对太宰来说,活着并没有意义,他能改变的事情有限。比起费佳,他更注重体验,也就更关心身边的人,并没有自大到想救所有人。他不在乎人被扔进火里烧死,这种暴行持续了近百年,他已经习惯了。去看费佳感兴趣的清唱剧,也只是去陪自己喜欢的人罢了。
其实两人都看透了本质,不过选择的道路不同。费佳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还未摸清太宰的主张,于是将自己的十字架赠予太宰,本意是:你我理应都是悲伤的人,收下我的十字架,与我一同背负苦难吧,没有人比你有资格做我的朋友。
俄罗斯喜欢称呼不熟的人为“您”,熟络后会换成“你”。这一章费佳与太宰的独处中,他已经将您换成了你,不过在之后与敦和芥川相处中,他又会把你换成您,是一种微妙的小心思。
写了很多碎碎念,本来只想写一两行来着,没想到我啰嗦的能力这么彪悍!(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