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案齐眉》夭*

29、缘分早定

　　已经进入腊月，寒风刮在身上似狠狠地要在裸露的肌肤上割出口子来，他穿得单薄，本就经不住这寒气，而且他身上还有伤，他从来没发现原来腊月的风就像那剑客手中的利剑，顺着他的伤口往里切，恨不得那伤口深可见骨，那疼都疼到骨子里去。
　　外面兵荒马乱的，却似乎对长安没有影响，贵人依旧饮酒作乐，百姓们就算有些担忧也被过年的喜气冲淡了。无论是前汉还是新朝，长安都是都城，自然要安稳些。他因不甘心，徒步走了近两年，终于来到了长安。可来了之后他却迷茫了，来这里又如何？如今战乱纷起，朝局不稳，新朝怕是气数已尽，他的那些理想和志向不过是笑话罢了。
　　想到早逝的父亲和母亲，他咬咬牙，拢了拢单薄的衣裳，往角落里缩了缩。他这一路走得不易，值钱东西尽数典当，就连棉服也没能为自己留一件，没有棉服，冬日他怕是熬不过去了。他不禁苦笑，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心急，明明可以歇一歇，躲过了冬天再赶路，可他却是昏了脑子，硬是将棉服当了咬牙来到这里。早知道长安是这副模样，他就不那么着急了，早知道啊……
　　“哎！”
　　一块东西砸过来，他本能要避，却因又冷又饿早就没了力气而闪避不过，一块油乎乎的东西砸到他的怀里。他蹙了蹙眉，却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取了那块东西一看，却是个鸡腿，顿时忍不住想咬下去，却恍然想起这东西是怎么来的，连忙抬头看去。
　　那人也是个少年，不过十四五的模样，见他看过来，撇了撇嘴，道：“给你吃罢，今日你给我们把风，这一份是你应得的，只是你下次可要跑得快些，否则又要被打了。”
　　他顿时想起来身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今日他被那几个人拖走，带到一个巷子里，来到一户人家门口，他见巷子偏僻，又见那户人家的门没关，往里瞟了一眼，便知这是那家大户的后门。那人让他在门口守着，便和其他几人偷溜了进去。也不知等了多久，他忽然听到里面一阵吵杂，便看到那几个人拎着东西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见他还愣着，便叫他也跑。他从未遇到这种状况，便未反应过来，慢了些，待要跑的时候却被抓住了。
　　抓他那人想必并不是主人，了不起是个管家，满脸恨色，也不等他辩解就将他打了一顿，后来见他眼生便住了手。他才有机会解释并不知道原委，那人也以为是认错了人，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身上再痛也忍了，忽然发现自己来长安的决定是多么愚蠢。因着这事他遭了无妄之灾，他并不想回破庙，却被寒风折了傲气，想着要留下命来，便不情愿地回去了。
　　回来之后，他才知道那几人做了什么事。原来那户人家不是普通大户，是个酒楼，那几人是去抢剩食的。酒楼里的剩食大抵都是倒了的，也不稀罕，可如今外面战乱，长安虽然还算安稳却已现颓势，精明的人自然想到了减少花销，所以如今收剩食可是要付银钱的。那几人想是做惯了的，今日却是饿得狠了，想多抢一些回来，人手不够才拉了他帮忙。其实他什么也没帮上呀。

　　他看着手中的鸡腿，顿时生了厌恶之心，想直接扔掉，却又明白此时傲气无用，还是活命要紧，当下便抛弃了所有的自尊和傲气，啃起了鸡腿，也不顾眼中留下的泪。
　　那领头少年见他肯吃，不禁露出几分高兴。少年是在长安长大的，见多了贵人，极是识货，认得他身上穿的衣裳虽然又旧又破却是个好料子的，便猜想他曾经是个富家子弟，大约因战乱才落得如此境地。本以为他不愿吃嗟来之食，毕竟他那一脸的傲气遮不住，谁知他却是个实在的，知道保命，不禁有些另眼相看。见他那瘦弱的身板子，便道：“这里还有，要是没吃饱就过来跟我们一起吃吧。”
　　他点点头，吃了一口跟吃十口没有区别，既已打算活命为先，何必还要这层脸皮，于是他走了过去。这菜或许是今天才剩的，还很新鲜，他们找了破锅子热了热，即使是杂烩也吃得分外香。

　　从那以后，他便随他们一起抢剩食，只是他还未完全放下读书人的傲气，只愿把风，不肯动手，好在领头少年也不迫他。其实也不是每次都能抢到，饱一天饿一天，总归饿不死，他想着就这样捱到天气暖和了便离开长安罢。

　　今儿个是小三十，大家都去乞讨了，新年里人大约都要善良些，乞讨所得丰厚，于是他们也不去抢剩食了，只专心乞讨。他嘴蹦，讨不着东西，又见着了几位父亲昔日的同僚如今都风光得很，不想让他们瞧见自己的模样，便躲着不上街。
　　白日里舍不得点火取暖，他将自己缩在角落里。忽然听到有孩童的声音：“阿敛，这里是哪儿？”
　　“我哪里知道，还不是你乱跑，我们才迷了路！”
　　他抬头看去，是两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一男一女，穿着虽然比不上长安贵人，却是比他好得太多。
　　“阿敛，你为何蒙了帕子，去年来的时候还没蒙呢？”男孩说着就拽了女娃的帕子，道：“你长得这么好看，还是不要蒙了帕子的好！”
　　女娃不妨，被男孩夺了帕子，恨恨说道：“就因为好看才要藏着，省得被人惦记了去！”
　　男孩煞有其事地点头道：“阿敛说得极是，如此天仙般的容貌的确惹人惦记。”
　　他闻言不禁失笑，那女娃的容貌普通，实在看不出像天仙。
　　他缩在角落里，身上又灰扑扑的，女娃才没瞧见，如今听到笑声才发现了他，知他是听见了自己方才说的话，不禁又气又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瞪了身边的男孩一眼。
　　男孩却是有些稀奇，跑过了瞧他，见他黑得跟炭似的脸，竟大呼：“阿敛，你快来瞧，这里有个天仙！”
　　他顿时愣住了，自己如今这副模样……
　　女娃也抽了抽嘴角，跑过来对他说道：“不好意思，他的眼神儿不太好。”
　　他顿时了然，便与女娃一同笑了起来。
　　孩子的友谊大抵都来得很简单，不一会儿三人就坐到一起聊天了，他知道这二人是兄妹，一个唤作孟敛，一个唤作孟颜，不过这是孟颜抢先说的，孟敛并不情愿透露自家的情况。
　　孟颜娇气道：“阿敛，你过了年就要回去了，我要跟你一起回去。”
　　孟敛并不吃他那套，没好气地说：“我这都过来陪你过年了，你还想怎么着？”
　　孟颜委屈：“可是阿爹阿娘都不来。”
　　孟敛叹了口气，劝道：“如今正是年关，爹娘的生意刚见起色，忙着呢。再忍忍，明年你就十岁了，你就能回去了，不到一年了。”
　　交谈几句，他才知道其中缘由，联想到自身，不禁叹道：都不容易。
　　孟敛见他伤感，便顺口问了句有什么烦心事，他便不自觉地将自己的事讲与她听，那些藏了许久都不愿被人知道的事讲出来便痛快了些，可他还是有些尴尬。
　　孟敛有些吃惊：“没想到你倒是个有毅力的。”
　　他苦笑：“毅力有什么用，人胜不过天，想得再好也要向现实低头。”
　　孟敛睁大了眼睛，却是满脸的不赞同：“你都走到这一步了，难道要放弃不成？”
　　他便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却被她一掌拍得生疼。她有些尴尬地看着自己的手，不好意思道：“我的力气大。”说罢又一本正经：“你若是半途而废我也是看不起你的，既然决定了就要走下去，若是我，即使是错了也要错到底！”
　　他皱眉道：“可我一己之力实在难为，难道要去求我父亲的故交么？”
　　“你有这个助力自然要用，人都喜欢结果，哪里记得过程，何况你父亲与他们是故交，帮你一把也未尝不可。”孟敛说得理所当然。
　　他陷入沉思，一时找不到话反驳。自尊、傲气在现实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忽闻有人呼唤，孟敛喜道：“我家里人寻过来了，我先走了。”走了几步，似又有些不甘心地回头，掏出荷包倒出一小块碎银，道：“我知道你不容易，今日相见也是缘分，便助你一把，这银子可是我帮阿娘算了好久的账才挣得的，你可得仔细花。”说罢，她恋恋不舍地看了那碎银几眼才带着孟颜走了。
　　她走得轻松，他却是想了三个月。三个月后，他终于想通了，便使劲了法子接近父亲以往的同僚，可他衣衫褴褛，人家都不让他靠近，或有认出他的也只当没看见，他却不愿死心。那领头的少年见他这般，以为他一心想要攀附权贵，多次出言讥讽，他也不怒，或是做些小工或是乞讨，好不容易才攒了银子买得一件麻衣穿。他又动了心计，好不容易才引得一个心肠不错的大人认出他来，抱着他痛哭不说，还引荐他入太学，这一段落魄的境遇才算结束，而他却是花了两年才得偿所愿。

　　梁鸿睁开眼，看到身旁的妻子，不禁笑了。方才他做梦梦到幼时的事了，他这个妻子倒是真的与他有缘。她不知道新婚之夜他是如何欣喜，新婚第一日见她那副打扮是如何回不过身来。只是他明白她心中不安，便由得她试探，等她坦白了说，在他快熬不住的时候，她终于说了，昨日二人才算圆满。
　　孟敛怕梁鸿是看中孟家钱财，怕梁鸿不是真的淡泊名利，因而试探于他，但她也因在意梁鸿而生了自卑之心，那每日的梳妆打扮寄托的满满都是小女儿的心思。而梁鸿明知她在试探，却为了安她的心不能妄动，又见她打扮得动人，不免生了小气的心思，不愿她的美丽模样被旁人瞧见了去，因此就狠了心，偏要等她熬不住。这两人都是弯弯心思，偏都藏着不说，互相试探，倒是相配得很。

　　孟敛醒来便见梁鸿看着自己，不禁有些羞涩，却还是直白问道：“伯鸾看什么？”
　　梁鸿毫不隐瞒：“看阿敛的睡姿。”
　　孟敛有些不解：“睡姿有什么好看的？人睡着了便什么都不知道，睡姿怕是优雅不到哪里去。”
　　梁鸿摇头笑道：“阿敛的睡姿极美。”
　　极少听他说情话，每每听到了心里便似灌了蜜，孟敛嫣红了双颊，轻声道：“没想到你也是个表里不一的，竟闷骚得很。”
　　梁鸿失笑，却打趣道：“阿敛也是。”
　　孟敛想到昨日之景，不禁恼怒，正要起身与他理论，却觉腰酸背痛，一时竟爬不起身，只得恨恨地看他。
　　梁鸿也觉不对，俯下身，道：“阿敛随便打来出气。”
　　孟敛闻言便竖起手，触到面上却是捏了他的耳垂几下，不痛不痒的，可见是不忍心，喜得梁鸿抱紧了她不放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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