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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仇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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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见秋眼神实在太怪异,以至于济安下意识伸手去抓被扔到床边的裋褐。
……问题来了,衣服在手里,床上两个人,应该给谁盖上?
不对,她抓衣服干什么!
济安随手把裋褐扔开,刚好扔在脚上。
她长在景南身边,见惯了师父和姑姑们同榻夜谈,偶尔她还躺在中间,就在各种救灾军务讨论声里入睡。
虽然现在这场面好像有点对不上,但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林小芽反应很大。
不管之前是在哭还是在笑,此时脸上的所有表情立刻被收得干干净净,腿上发力噌一下从床上蹦到地上。
……至于吗?
这陌生来客穿着华贵,虽只是一件素净白衣,不着配饰,但行走间烨烨生光,不似凡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能轻易开罪。
可林小芽初生牛犊,半点不懂先敬罗衣后敬人的道理,一眼没往明见秋衣饰上瞟,直接皱眉问道:“敢问尊驾何人?擅闯别家住处,未免太失礼了吧?”
她不问还好,明见秋的怒气本来大半都是冲着济安去的,不至于欺负一个没入道途的小辈。
结果这小子不赶紧跑就算了,还敢跳出来质问。
明见秋看了这少年一眼,脸色冷得跟冰一样,“失礼?尔这般年龄,却与人同躺一张床榻狎昵,恐怕更失礼。”
小芽抿了抿嘴,她底气不足,但还想争辩一二。
“此是我家事,与你何干?”
家事?
她十二岁的时候就跟在师姐身边了,怎么不知道师姐在这穷山里头还有门亲戚?
明见秋轻笑一声,扫一眼济安,“师姐,你怎么不说话呀?不愿意跟这个小友解释解释我们的关系吗?”
“小友”二字被刻意咬字加重,意味不言而喻。林小芽顿时炸了毛,踏前一步,厉声喝问道:“你到底是谁?”
一丝熟悉的战意慢慢从明见秋身上泄出来,虽然她一点都没动,甚至唇角还挂着笑。
“好了。”济安及时开口,“小芽,你先回去。”
这种临阵拖后腿的话果然得到一个委屈的眼神。
可济安低垂着眼,神色晦暗不明,只说道:“听你阿娘的话。”
等那个喜怒都摆在脸上的小孩子气冲冲摔门走了后,房里就只剩这两个昔日仇人了。
一时死寂。
济安竭力忍住后退的本能反应,明见秋每出现在她面前一次,那晚的情景就在脑中再重演一次,连带着自己的愚蠢、轻信、自大、无能,还有自作多情的耻辱。
心脏一阵紧缩,眼角大脑半点不分时候,一起疼痛起来,手指自卫般蜷缩握拳,指尖仍在不住颤抖。
她看都不愿看那人一眼,更别提主动开口说话,脸上一片空白,冷淡极了。
可明见秋却察觉到自己正变得无比兴奋,与昨日一刀刀在脸上刺出鲜血,终于在日落时划出与师姐当年极像的伤痕一样兴奋。
不,比那个时候还要兴奋。
因为师姐此时就在离她咫尺的地方坐着,是温热的,鲜活的,而非梦中冰雪铸成的幻象,哪怕不触摸,也会被那股冷气伤到。
师姐的气息源源不断散发出来,明见秋指尖触到自己心口,心脏里的那块空缺似乎终于被填满了。
血液激动地流遍全身,引得指尖耳垂染上绯色的薄红,引得大脑陷入熟悉的眩晕。
她轻喘一声,想咽咽口水,才发现喉咙早已干涩。
有点危险。
济安做出判断。
不,她推翻了自己的判断,很危险。
明见秋与其他追杀她的人不一样,她们曾同吃同睡十年,知道对方全部的功法、剑术、作战习惯。
这意味着自己所有的偷袭手段都很难杀死她。
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明见秋绝不会一人冒险前来。
脚上的裋褐突然被揭开,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脚腕。
济安猛然抬头!
是明见秋半跪在地上,身子斜靠在床沿,发冠因她的动作而有些松散,几缕发丝垂下来掩住了脸,济安看不清她的神情。
如果用她们以前的关系来论,但看姿势还算守礼。
可惜动作就不太规矩了。
明见秋没有爬上床,却伸手来摸床上人的脚腕,捏住脚腕的力道越来越大,上面浮出明显的红痕。
这点疼痛不算什么,济安盯着那人垂下的眼,再次确认了一下自己此时是理智的,然后才说出重逢后的第一句话,语气轻佻嘲讽。
“怎么,明家终于把你逼疯了?”
仙吏大选在即,官吏又是一群庸碌无能的废物,杂七杂八吩咐下来的事宜就有一大堆,总要考生去城中走好几遭,小道消息就是这么传遍的。
明见秋这几年的风光经林小芽口,入济安耳。
去年,在天子越发不满的斥责中,明家终于选出了族中三位最优秀的小辈,恭恭敬敬地送入雍都。
明见秋就是其中之一,并且是三人中最得皇帝喜爱的一个。
要知道,就在四年前,明见秋还仅仅是一个声名不显的普通子弟。
而明家先祖千年前手持天子诏,率七千铁骑北上开边,雪原上洒满了妖兽和蛮人的血。
鲜血模糊了千年不变的边界,为彰武功,明家先祖将与妖族勾结的蛮夷尸首密密麻麻铺满白山黑水,就在这尸身上一铁一石建造出武卫城,人族这才在北州有了立足之地。
大周丢失北地疆域控制权三千年的耻辱才得以洗刷。
直至今日,武卫城的外城墙拓了又拓,明氏的旗帜高了再高,妖兽近乎绝迹,蛮人闻风丧胆。
明家在北州的地位是何等尊崇,幼童皆知。
即便济安对明见秋如何上位一无所知,但也能猜出其中凶险。
所以,她突然来找这个昔日被自己背叛过的师姐,是真的疯魔了?
济安唇角扬了扬。
那可真是……真是件大好事。
底下人见她笑,于是自己也跟着笑起来,笑得有点傻。
但是她没疯。
所以明见秋摇摇头,松开了紧握师姐脚腕的手,忍住大脑的眩晕,闭着眼睛慢慢爬上床榻。
一根被布料包裹的手指抵住了明见秋的肩膀,“下去。”
明见秋皱皱眉,这布料太粗糙了,不应该穿在师姐身上。
她充耳不问,济安也没客气,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明见秋肩上的皮肤微微凹陷下去,传来一丝痛感。
她顿了顿,仰脸给出一个笑,语气飘忽,“不。”
床不大,不过是个四四方方的土台,只比地面高了一尺。紧挨着墙壁垒的土,垒得还不是很平整,睡起来总是有几道土棱硌着背,要想睡好,得用一个特别扭曲的姿势才行。
但也说不上苦,济安当时捆几捆草塞在土棱中间,再随便编张草席往上面一铺,就把它当作床榻了,这几年睡得也好好的。
林小芽才十七岁,身量未足,济安与她躺在榻上都要很小心才能不碰到对方的身体。
更何况明见秋已经及冠……不,更何况明见秋丝毫没有避让的想法。
她手向前撑在墙上,上半身低俯在济安身上,肩膀挨得很近,几乎到了耳鬓厮磨、呼吸交缠的地步。
她凑到济安耳边轻笑着说:“我这么无礼,师姐为什么不把我赶出去呢?”
——夯进墙里的草好像冒出来不少了,后背被稻草扎得很痒,是不是该换了?
明见秋用鼻尖蹭了蹭她发丝,“我求父亲给了一颗续脉丹,正好医治师姐的伤势。”
——还是算了吧,换的话得把整个房子都扒了,怎么住不是住,忍忍就是了。
“师姐一直住在这儿吗?我找你找了好久。”
——草席也旧了,倒是可以换换,她记得后头山上有一种树的树皮很柔韧,正适合拿来做席子。
始终得不到回应,这是她在师姐面前从未得到过的待遇,如同一个被抛弃的弄臣。
君王的笑声已经远去了,弄臣却还保持着滑稽的姿势留在原地。
早已被埋葬了的羞耻心悄然冒出来,明见秋难得生出羞恼,突然低身凑近师姐,嘴唇轻轻擦过师姐的脖颈,眼神幽暗,“师姐是在想那对母女吗?所以才这么出神,连见秋的话都不想理会了。”
济安背在身后动来动去的右手一僵,被摆弄了许久的一根稻草突然被狠狠揪出!
她闭上眼,强忍着脖颈上的濡湿感,“没有。”
师姐示了弱,明见秋却不愿这么轻易放过她了,一只素白的手慢慢抚摸上她的脸,见师姐只是蹙眉,没有试图躲避,手的主人才稍稍缓和了脸色。
“师姐要跟那个小孩成婚?见秋好伤心。”
济安深吸了一口气,“没有。”
“你让她躺在你床上,还说喜欢她。”
指甲把手心掐出月牙形,隐隐有了血丝,“没有。”
说谎。
明见秋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不乐。
于是那只手滑下脸颊,危险地抚摸着师姐的侧颈,用力按在跳动的血管上。
命门被人拿捏,济安有些难受,但忍着没有说,也没有动。
果然如此。
原来师姐有新的软肋了呀。
明见秋呼吸一窒,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她手上的动作却更加放肆,甚至不满足于脖颈,时不时往里探几分。
她双腿贴得更近,几乎是交缠在师姐身上,鼻尖闻着师姐的气味,声音也变得难耐。
“是因为那对母女曾经帮过师姐吗?确实是个很大的人情。见秋可以帮师姐把这个人情还了,日后两不相欠,好不好?”
后颈突然被大力按住,整个人失力砸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济安声音冷冽。
“明见秋,够了。”
明见秋喘了一下,有些狼狈地爬起来,“那我昨日与师姐所说的事,师姐考虑得如何?”
济安终于抬眼直视明见秋,真诚道:“什么事,我没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