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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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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济安非常坚决地拒绝后,林夫人有点遗憾,但也不勉强她。
“好罢,那我去回了那家人,就说……”
诶呀,借口有什么不好找的?
生怕说好的事黄了,济安抢嘴,“就说我不能人道,下半辈子没动过成亲的念头,不敢祸害人家男儿。”
子嗣大事何等重要,谁敢这么咒自己?
林夫人一瞬间脸都气青了,“行!”
门又被大力摔了,砰的一声。
真是可怜的门。
而且还得不到主人的关注。
门板表达不满的轻微吱呀声被忽略掉,翩飞的衣角在风里扬过一个弧度,济安跳跑着三两步跃过门槛追出去,扯开嗓子喊了一声,“阿姊!碗我明天给你洗了送回来啊!”
热风带来压抑着怒意的回应,“不要了!”
……不要就不要,那么大声做什么。
她摸摸鼻尖,转身推开院门,向草屋走去。
被主人忽视的门轻轻晃悠,正要荡在一起,忽来一阵风,阻开了两扇木门。
这股风自西州而起,孕育于苍茫雪山,吹过莽蓁密林,再吹过满地金黄的稻子和半山腰上的红枫,最后来到这个小山村,用尾巴勾起一片落叶。
这缕风若是能说话,那必有十天十夜也说不完的惊险奇遇、峻山美景。
但它不能说话,那就没有稀奇的了。
想要风么,找两个生初境的小修士,在一间小屋子里站得不远不近,一个生热,一个降温,风自然就来了。
至于这股风从何而起,是否见过雪山的壮美,是否看过猛虎与黑熊的恶斗,是否闻过金秋稻香、赏过霜降枫叶,那实在没有深究的必要。
都不过死物,有什么不同?
但这股风确实是不同的。
因为那枚被它卷起的落叶又轻飘飘地落在一个剑鞘上。
然后,风停了。
“见过济郎君。”
是一个女子在向她行礼,济安本迈进院门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她不着痕迹打量了一遍对方,随后收回目光,回礼道:“不敢,尊驾到此,有何贵干?”
“奴奉我家主人之令,为郎君献上征辟令与任命书。”
这女子气息内敛,谈吐有礼,是个琴心境的高手。若在一小城,已可作威作福,便是一郡城,也可寻当地大族要个供奉的位置坐坐。
将这等人物蓄作奴婢,不知是何豪横之家。
济安脸色转为冷淡,半张脸撇向门内,对那双手高捧的两封玄色书帖一眼未看,“昨日事烦,未及上禀,劳烦转告。济安识海受损,而此二书需得神识作印,济安有心无力,深负美意了。”
这女子穿一姜黄衣衫,闻言惊骇,竟踏前半步,“这……”
济安呼吸一紧,厉声喝道:“尊驾欲硬闯么?”
“奴不敢,这便告退。”黄衣女子急忙收住去势,微躬着身后退一步,“郎君所言奴自当回禀主人,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恐怕之后主人还要亲自来寻郎君一趟的。”
寻常人若没干好主家吩咐的事,若不是自己的过错,那定要哭诉暗喻、指桑骂槐,一定要主家看到自己受了多少委屈、有着多少忠心才行。
若时逆祸至,的确是自己的过错,那可就不好了,得快想想法子——天时、地势、敌手,总得找到几处地方,巧舌如簧将责任推卸三分。
济安识海受损不能签署,明见秋怎么迁怒都迁不到这人身上,她大可原话回禀。
此人猜出后续不算聪巧,但猜出后续之后能提前安抚她几句,人品是否高洁尚难下论断,心思倒真是细腻。
而且虽自称为“奴”,礼数周到动作恭谨,言语神情却不卑不亢,济安对她又高看一分。
这等人为何非要为奴为婢呢?
济安心头一动,正想喊住她,却不留神被正午的日头晃了一眼。
正是最炎热的时候,阳光直射出来利得像一柄光剑。她眼睛霎时起了薄雾,只看见一个模糊影子躬身倒退几步,很快,就如一只黄雀儿般消失了。
衣袂翻飞之际,绿叶悄然落下,混在满地落叶中,分不出哪一枚曾有受风眷顾的特殊。
或许每一枚都曾是特殊的,但不重要了。
阳光都已经静止,一切都变得安静。济安走进草屋,这次再没有什么人来打扰,甚至周行也已外出取信,她可以好好想想对策。
四处暗手都布置下来了,该拿的东西也拿到了,即使计划有变,也有很多准备可以派上用场。
解脱的日子不远,受人之制的日子也不会很久。
土墙里又冒出根草芽,像土豆里混进个番茄一样突兀。济安随手折下,再系成个指环,这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屋外刚从树头落下的叶子都还没有飘到地上。
指甲在草环上轻轻掐了两下,它变成了个笑脸。
——嘿,朋友,别这副哭丧样子,马上就能甩开那个人了,高兴点!
“那个人”来得很快,当屋门被敲响时,天上那块桂枝状流云不过从东边游到了西边。
济安从装了大半清水的木盆里抬起头,随意挤了挤头发,没有穿鞋就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是一张焦急的脸。
“师姐,我……”
那人张着嘴,却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眼神茫茫然,像一只迷途的灵鹿。
弱小、胆怯、无辜,最能激发人无限的同情心和怜悯欲。
尤其是她还穿着昨日那件青衣,无一配饰,此时被林家村道旁的轻土飞尘染浊一点袍脚,就如同经过霜打后的幼竹——霜竹风骨,读书人就没有不爱的。
也有可能是换过了一件新衣,但济安看不出来。
房屋的主人扶着门,在门框背后留下了五个湿漉漉的指印。
半晌,主人眨了两下眼,让开了身子。
“进来吧。”
这句话仿佛是垂死的伤患被医者喂下最后一颗救命的灵丹,明见秋颤抖着眼睫,一下子扑过来抱住济安的腰,双臂死死箍住她,同时把头埋进她的脖颈。
这已经不仅仅是拥抱的力度了,被抱住的人甚至能感受到臂骨受压的痛感,可明见秋还在越来越用力,两人贴得也越来越紧密。
就像两个独立的人将要融为一体,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渴望再次回到生亲的羊水中。
济安神情木然,垂着双手,立在原地,像一块刚从山上挖出从未经过捶打的生铁。
她将目光遥遥放在远处的山上,她的肩膀下起一场温热的雨。
明见秋哭够了,才注意到济安只披了一件葛衣,其它什么也没穿。头发湿漉漉的,发梢还滴着水,衣衫本就很薄,被水迹一润,什么都挡不住。
她脸上浮出薄红,仿佛醉酒后的浪荡子,惹师姐轻轻瞥来一眼。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轻而薄的月光被密密扎紧的草墙一挡,屋内所有物什都只能被看见隐隐轮廓。
济安犹豫一下,还是点起了一支蜡烛,小心地搁在木桌上。
她脚跟一旋就是床沿,屋内又实在没有可以坐的地方,只好和明见秋一起坐在床沿上。只隔了半个人远,是手一抬就可以轻松搭上对方肩的距离。
这个场景有点尴尬。
因为床沿和草帘只有一个脚掌的距离,窄长的小木桌搁在它们中间,占完所有空间,上面立了一支红烛。
相当于她和明见秋一起坐在封闭的环境里头,相隔不过咫尺,赏着同一支烛光。
这对前几天还在不断唇枪舌剑、冷嘲热讽、努力挖掘对方的弱点并迎头痛击的两人来说,有种难言的荒谬。
仿佛太祖突然发癫强娶自己迈志沙场的爱将。
那点烛光渐渐开始飘摇,在墙上投出两个互相交缠的黑影,诡异亲密。
夜里起风了。
“要喝点水吗?”济安问了一句,毕竟她刚才哭了很久,可能会口渴。
身边的人摇了摇头。
济安去看自己的手,幸好不要,她这里没水。
那人脸上还有未干透的泪痕,嗓音沙哑,超出了恸哭造成的后果。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会对你用刑,会让你受这么重的伤。师姐,你信我。父亲的反应太快了,武卫那晚已经开了护城大阵,武士在街头巷尾巡逻,那就是个不进不出的铁桶,什么人都跑不出去的。”
她一阵发抖,牙齿打战,似乎是冷到了,“师姐要信我,我从没有想过害你。消息不明,他们最多关押你几年,我会去救你的……”
话语逻辑颠倒,语速却不断加快,刚才那股急迫未消,此刻又多了份恳切。如同羔羊拿着小刀要剖开自己的心给她看,哪怕一剖血全浇到脏地上也没关系。
在这种字字泣血下,济安没有微笑,也没有点头。
准确来说,她没有任何表情,脸上是一片空白,唯有下颌紧绷,刻出生铁浇铸的刚硬锋利的线条。
夜风呜咽,从门边、草隙间吹进来,尖细婉转,如怨如述。
明见秋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武卫城的冬天。
那时候她还很小,待在明家内院的高墙之内,在外院走着倒也被人叫一声郎君。可在疾刀似的风割下,她这“郎君”连平民百姓家里养的一条癞皮狗也不如。
她心尖一痛,张张口,“我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
师姐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了她,又寒又厉,比千刃齐发杀人不滴血的蝴蝶刀还锋利,却不带多少怨恨,“我知道。你说过很多遍了,不必再重复一次。”
明见秋唇角扯着动了动,又回到原样,一阵难堪。
不是为师姐的话,而是为那股冷淡漠然又生疏有礼的恰到好处。
师姐撕下了她脸皮,她很疼,但忍忍就是了,也没什么。可师姐却连把玩的意趣都没有,随手就丢了,转头就忘了。
景公的弟子,什么都不缺。
师姐坐在高楼上,支窗斜倚,就有数不清的人想要爬上去与她亲热结好,从阶梯上去,从窗口进去,贿赂金银求小二带自己偷偷从后门进去。
明家一个旁支孤儿算得了什么?云泥之别。
就算侥幸得了青眼,背后也有人低语指指点点,说她是玩意儿、消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一脚踹了。
张惶的手在床沿上摩梭来摩梭去,不小心碰到了身上的衣衫。触手细腻,云锦所制,青石所染,说是一尺千金也不为过。
象征着地位权力的华美衣衫一下子稳住了明见秋的心神,好像突然有了坚不可摧的底气。
可她抬眼看一眼济安,那铁石般的神情似乎刺伤了她,她看着两人相隔的距离,喃喃道,“我能保护你了,师姐……”
济安沉默很久,叹了一声,“你怎么保护我?”
“我会努力,很努力。”心脏被割出来的伤此时都化成了幻药,明见秋神情迷离,“三公、九卿,见秋都为师姐去夺。不过区区神识受损,明家养了那么多医修,治得好的……”
“你昨日说的征辟令、任命书呢?不作数了?”
“不过是朝廷新发的一纸文书,那算得了什么?”明见秋不想让师姐觉得受欺,连忙说道,“见秋愿在陛下面前保举师姐,师姐可愿随我回雍都?那里有常年下雪的宅子。”
最后一句话有些讨好的意味,这次师姐沉默得更久,但她还是说道:“好。”
明见秋笑了一下,慢慢凑过去牵住师姐的手,没察觉到挣脱的力道才虚虚握住,语气温软地提出第一个要求。
“师姐最近不要和林家人见面了,好不好?再过几天我们就走,定城有家煮羊肉的,味道跟老陈家很像,师姐一定会喜欢的。”
她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师姐声音却很缓和,“好。”
明见秋先皱了皱鼻子,再笑起来——果然真理,谁能不受权力的蛊惑。
她们都没有看到,夜风已停,烛光稳当,墙上的两个黑影已经彻底分开,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