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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严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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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用木梳,将她的长发梳成油光水滑,再用一根发带束起来。
屋子里有熏香的气息,安静无比。
妙莲穿着寝衣站起来,在几件花花绿绿的打掛里挑花了眼。这些侍女都像人偶似的不说话,井然有序地为她套上小袖,系上腰带,随后安静等待她挑完。
“就这个紫的吧。”她一拍脑袋。
漂亮衣服看的多了,似乎都一样。
妙莲嫁人后的一天是相当简单的。她早上醒来后,做梦似的在那些华服里,被纵容着选一件喜欢的穿上。
等她吃完早饭,继国严胜的早练也结束了,她通常会听到大门开启又合上的沉重声响,这代表严胜去城下町的练兵场操练武士了。继国家族是京城的豪族,麾下有军队兵马。
在天黑之前,妙莲想做什么都行。她可以沿着无尽的走廊一遍遍地闲逛,也可以什么都不干,坐在门帘下看云。
她找侍女们要了点教导德行礼仪的书,在这一个月里恶补了贵族的行事风格。倒也不是真想当公主,她是怕在那位凛然的丈夫面前丢脸,被发现是个乡巴佬,然后被踢回香川大名那里。
今天格外冷,妙莲也醒得比往常早。她梳洗完成后离开屋子,沿着门廊往餐厅走。
天空是桔梗似的淡紫色,黎明的清晨寒风凛冽,刮得脸刺痛。
拐到严胜练刀的那个院落,妙莲停下脚步。她听见一下一下有规律的挥刀声。
要不要去打个照面?她纠结想道,心里直打鼓。一直这样下去,像个摆件似的放在大宅子的角落里,她都快长霉了。
那头的刀声停下,踩着沙石地的脚步声越走越远,似乎要离开了。
妙莲心里一急,来不及多想,赶紧冒出头。或许是木地板上的夜露未干,她脚下一出溜,整个人不小心跌下了门廊。
一瞬间天旋地转,她手忙脚乱地扶着柱子站稳,喘着气,穿着足袋的脚踩在室外冰冷粗糙的石子路面上,寒意渗来。
继国严胜被身后的动静所惊动,转过身来,手肘搁置在腰间的长刀上,慢慢走过来。一直来到她面前,严胜才停下步子,安静而威严地注视着她,等待她开口。
妙莲背后都是冷汗,不敢靠近,站在原地低下头。
“严胜大人,您……您还记得我吗?”
话一出口她就想捶胸顿足,这说的像质问他似的。
继国严胜纹丝不动。半晌,黑色的宽衣波动,他走来,靠得更近。
一只温热粗糙的手抬起妙莲的下颌,他的目光陌生而寂静。
“你父亲。”他的声音平静无波,“要了价值黄金三两的铁炮与刀剑,但他分文未付,只将你送了过来。”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巡梭,“你认为自己价值几许?”
这话语冰冷如刀,把她心里那点少女怀春砍得稀碎。妙莲忍不住发抖,被捏住的下巴能清晰的感觉到,武士指腹那长期握刀留下的、坚硬的刀茧。
可这种恐惧却奇异地催生出一股反抗的冲动。妙莲向来大胆,她也不是真的豪门贵女,并无规矩,也不觉得害臊。
她神使鬼差地,缓缓抬手、握住了严胜宽大的手掌,然后将脸颊放进他温热粗粝掌心,双眼紧闭着,睫毛震动,仿佛在等待什么酷刑。
严胜的手顿了顿,神情僵住,眨眼。仿佛碰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
沉默在晨雾中弥散,海岛来的年轻姑娘一副舍身赴死,引颈就戮的样子,令他略感无奈。
严胜轻轻呼出一团白气,掌心最终贴住了她的皮肤。是个近乎温柔的姿态。
“妙莲,对吗?香川氏的妙莲。”他问,声音似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变化。
她在他手掌下轻轻点头,依旧不敢睁眼。
严胜于是松开了手,什么也没再说,仿佛方才的一切未曾发生,转身踏着沙石地,如来时一般沉稳地离开了。
妙莲独自站在原地,怔怔地抬手摸了摸自己方才被他碰过的脸颊,那里热热的。
下一秒,原本静候在远处的侍女们都慌忙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她搀扶上门廊,一个给她换袜子,一个给她整理头发,好像刚才发生了什么不能见光的事情。
妙莲任由她们摆弄,心里兀自想着,反正都嫁给他了,摸摸又怎样。
结果,她万万没想到,当晚就有严胜身边的仆从过来恭敬地传话,说是少主请她搬进家主的寝屋去。
这下妙莲是真有点怕了。她本意只是想打个招呼,谁成想事情进展如此之快,眼看就要直奔主题,履行那传说中的妻子义务了。
倒也不是完全害怕那件事本身,她只是觉得有点失落。原来严胜也终究只是个普通的男人吗?只看重这个?那他以后,会变得像香川大名那样将女人视为玩物吗?妙莲心里乱糟糟的,毫无头绪。
她惴惴不安地过了整个白天,饭也吃不进。她试图从侍女们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些端倪,却一无所获。天色擦黑之后,侍女们便捧着她不多的行李,引着她往宅邸深处主人的房间走去。
一路穿庭过院,门廊下悬挂的黑色灯笼次第被点亮,昏黄的光晕照得院子里的松柏阴影幢幢,呈现出一种幽深的绿意。竹制惊鹿蓄满了水,时不时“扑通”一声叩在石头上,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妙莲最终站在了一扇拉门前,和纸后透出暖融融的黄光,有个背影坐在那儿。
她一点点拉开门,也随之一点点看到了严胜鸦黑色的长发,它们被整齐地束在脑后。
其实继国家的少主是个极为英俊的年轻人,他只是少年老成,又沉默寡言,故而总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妙莲跪坐下来,扶着门边,一点一点膝行着步入室内,动作拘谨又生涩。
她离严胜越来越近,也更清晰的看到了他的样子。
不是初来那天隔着斗笠薄纱的惊鸿一瞥,也不是今天早上意乱心慌的招呼。
严胜正在保养他的太刀,手法轻柔,目光专注。听到她来,也只是眨了一下眼。
“……我,我来服侍您。”妙莲小心地说道,生怕又出什么岔子。
严胜闻言失笑,放下刀,侧头看着她。
跳动的灯影下,她的睫毛闪动,脸颊绯红,一副未经人事的青涩模样。
“没关系,”他的声音听起来比白天温和许多,“去睡吧。”
“那您把我找来,是要做什么?”妙莲眨眨眼,困惑地问道。
“不用尊称,”严胜伸过手来,用手背很轻地碰了一下她发热的脸颊,“叫我名字即可。”
他顿了顿,“将你一人放在那边不闻不问,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以后你就住到这边来。”
妙莲愣愣地点头。她依言走到壁柜前,拿出属于自己的被褥,一边笨拙地铺设,一边忍不住用眼角狐疑地偷偷瞄他。
严胜终于完成了擦刀的工作,将雪亮的长刀郑重地插入刀鞘,安置在旁边的刀架上。他随即走过来,极其自然地从柜子里取出另一条棕黑色的、明显属于他的被褥,展开后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铺好,然后躺了进去,闭上了眼睛。
妙莲赶紧加快手上的动作,手忙脚乱地将铺盖弄好,然后吹熄了灯火,迅速钻进了自己的被子里。两人之间,隔着一拳宽的距离。
黑暗中,人的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锐。她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刀油味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沉默地躺了一会儿,一股莫名的勇气促使妙莲悄悄伸出手,摸索着塞进了严胜的被子里,指尖很快触到了他袖子下紧致而结实的小臂肌肉。
“……严胜。”她小声喊他。
那人没反应。
难道已经睡着了?妙莲心一横,连人带被子地悄悄挪过去,直到自己的被褥边缘贴到了他的,随后又稍稍撑起身子,借着一丝从门缝透进的微弱月光,想去看看他的脸。
严胜安静平躺着,面孔的轮廓在门外隐隐照进的月光下,如同山峦的起伏。
他没睁眼,抬起另一只手抚摸上妙莲的耳朵。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摸得浑身一抖,一股战栗从脊椎窜升。
随即心想完蛋了,这是沦陷的前兆。
严胜终究和香川大名那个老变态是不一样的。她迷迷糊糊地想,他哪怕做尽了那些普通坏男人们都会做的事情,他也一定是不同的。谁叫他长得俊呢。
又或许,早在隔着薄纱初见的那一天,她心里就已埋下了种子,知道自己并不讨厌这个人。
她俯下身,把嘴唇贴在严胜温暖的颧骨上,接着她感到一只手按到她的后背,将她往下压。两人之间隔着层被子。
他一直不说话,仿佛任由她捣乱的样子,这令妙莲胆子更肥了些,卸了身上的力气,直接趴在了严胜身上。
身下传来笑声的震动。
继国家少主翻了个身,把妙莲笼罩在下方。
隔天早上,严胜练完刀,坐在门廊下喝茶。
他听到屋子里传出隐隐的哀嚎,就知道是那个假冒伪劣的香川氏公主醒了。
交易给香川大名的兵役,现在应该已经到离岛了吧。严胜忽然想到。
过了会儿,妙莲梳洗好出来了。她清清嗓,提着华美的和服挪过来,神情相当不好意思。
严胜装作没看到,盯着院子里的麻雀。
她又发出点声音,跪坐到他身侧。随后一本正经地,用袖子轻轻替他擦拭耳根下的汗迹。
严胜转头看着她,颇有纵容的意味。
“别闹了。“他说。
他放下茶杯,探身过来,吻了她。嘴唇干燥而柔软,如同热帕子温温地覆着。妙莲睁开眼,惊讶地发现他竟然也睁着眼,二人四目相对。
严胜的眼睛真黑,睫毛也密,凑得这么近,她甚至看到他眉毛里面有一道小伤疤,如今已愈合,只有浅浅的凹陷痕迹。
他忽然从胸腔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近乎叹息的震动。妙莲的手按在他结实的、冒着热气的胸膛上,感觉浑身都麻了。
片刻后严胜坐回原位。
“妙莲。”他念她的名字。
她还在回味,显得怅然若失。
严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曲起一条腿,手肘搁在膝上,脸上轻轻荡开一个淡笑。
妙莲终于回神,看着他愣住了。
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带着练刀后的暖意。
那一刻,妙莲感到自己的皮肤比他的体温还要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