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深处》鱼芋

7、第七回 沉疴

　　“礼成——”赞礼官高亢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恭送汗王、汗妃回东宫，众宾开宴！”接着众人起身，齐声道：“恭送汗王、汗妃。”然后主角退场，千十来号配角、龙套们开始相互敬酒、大快朵颐。

　　我紧了紧领口，两只手抱着手炉缩在袖子里，还是冻得直打哆嗦，虽然从小在北方长大，可三百年后的气温要比现在的高好多，也从来不会在零下十多度的天气里露天吃饭。真不知道礼官们是怎么设计的，大冷天的居然把席面摆在了十王亭中间的广场上！而且整个婚礼的仪式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有趣，很多电视上看到的过程要在新房内进行，我们能参与的只有拜祖、唱祝词这些无聊的环节，不过除了我之外，大家伙都看得兴致盎然、吃得热火朝天，涮着锅子喝着小酒，有的还大声吆喝着划起拳来。

　　“姐姐，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吧。”马喀塔递给我一杯酒。

　　我接过来，见她只穿件薄棉袍，便问道：“你穿这么少不冷啊？”

　　她小脸红扑扑的，笑着指着我说：“不冷！倒是姐姐你，穿了貂袄还这么冷吗？”

　　“嗯，我向来怕冷的。”把酒吞下肚子，胃里火辣辣地烧起来，赶紧吃了口菜把这股辣劲压下去。

　　“以前姐姐可不怕冷，每年还随父汗、兄长们去冬围，飒爽之气不输男儿，可自打上次病了一场，姐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安静了许多、娇弱了许多……”

　　“是不中用了许多吧？”我接着马喀塔的话茬自嘲，可不是么，以前的伊仁是个不输男子的女孩，哪像我这样只会宅在家里发霉。

　　听我这么一说，马喀塔连忙解释：“不是的，现在的姐姐比从前更有淑媛气质了，也和我们亲近了很多，以前姐姐只和兄长们一起骑马、打猎，从来不和我们一起玩。”

　　无奈啊，我是来自未来的钟伊仁，早已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格格，在我学习和这些古人相处的同时，他们每个人也在努力接受性格大变的我，最初穿越带给我的那点兴奋，早被这五个月的时光洗刷殆尽，每天看着太阳投射在日晷上的影子，数着时辰过日子，让我有些耐不住寂寞，却也无从排遣这份孤单，相比和汗妃们一起逛花园、看戏，我宁愿多和兄弟姐妹们一起玩耍，在嬉笑中消磨漫长的日光。

　　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自斟自饮，不知不觉竟然喝下一壶酒，身体灼热起来，小腹有些坠胀的感觉，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准备去小解，忽然感觉身下一热，心里大叫不好，顾不上和玛喀塔她们打招呼，拽着阿姗一路狂奔回屋，一头冲进净房。

　　我的猜测很快得到证实——我确实来了月事。这件事由管事嬷嬷上报之后，大妃亲自给我送来了一些必需品，外带一对玛瑙镯子、一串东珠手串、一柄翡翠如意和一些补品作为赏赐，还吩咐膳房每日炖一道补血养气的药膳给我调理身体，她拉着我的手给我讲了些注意事项和该忌口的东西，眼里带着喜意，好像是我中了大奖一样。

　　我哭笑不得，因为我正被腹痛折磨着，一点都不值得庆幸，而且大妃嘱咐的这些事情，我十年前就知道了，但我必须装出懵懂无知的样子，配合着认真听讲。

　　好容易送走了大妃，我捶着酸疼的腰腿正要上床睡觉，松谙达在外间通秉：“格格，七阿哥来了。”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边想边往外间走，一个没留神竟绊在门槛上重重摔向地面，这个意外猝不及防，眼看着满达海迅速跨步过来，却硬是没赶上抄住我，只听一声闷响，我结结实实地亲吻了地砖，牙齿磕破了嘴唇，舌尖尝到一股腥甜。

　　狼狈地被满达海拎起来放到软榻上，眼泪夺眶而出来缓解鼻子的酸胀感。阿姗端来清水和痰盂让我漱净口中的污物，然后侧过身去抹了把眼泪，弄得我不敢再哭，赶紧止住泪水。

　　满达海表情古怪地瞅着我，皱着眉头，一付又气又想笑样子，似乎很怀疑以前那个灵巧敏捷的伊仁到哪去了，眼前这个笨蛋是谁？

　　“你来干嘛？”我被他盯得难受，口齿不清地说。

　　他没回答，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个小鬼，年龄不大，整天装深沉。正想下逐客令，却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递到我面前，冷冷地说了句：“丹参，听说可以治你的病。”然后起身理了理衣冠，“我走了。”转身快步走向门口，松谙达随后送客。

　　我拿着这瓶丹参，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暖意，这个满达海，明明就是心细如发，偏要装出一付对事事都不关心的样子，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小腹的胀痛无预警地袭来，我蜷缩身体着拥着暖炉尽量让自己早些入睡，突然有些想念母亲，那股孤独感再次包围了我，亲人朋友再多，到这个时候也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承受痛苦，父母都不在身边，而我的阿玛，正在烛影摇红的洞房之中与新人共度良宵，我只能告诉自己，睡吧，睡着了就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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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那一跟头摔重了，肚子带带拉拉疼了半拉月，我的满语学习也因此被耽搁了，本来就学得不咋地，扔了十来天书本，再看到那些海马文的时候又回到了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的水平。

　　满达海来检查功课，看我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词之后，一巴掌拍在自己光溜的脑门上，痛苦地咬牙切齿，我知道这叫恨铁不成钢。

　　“都……不对啊？”我试探着问。

　　“你说呢？”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我吐了吐舌头，不甘心地为自己狡辩：“这个字太难学了嘛，不怪我……你看我的汉字不是写得很好？”

　　“是啊，那么精深的汉字你都能无师自通，怎么反而不会写女真文字？看来是我这个做师父的太过拙劣了……”

　　一向倨傲的他居然说出这么不自信的话，让我忽然有些内疚，忙转移话题：“好久没见六哥了，他在忙什么？”

　　“怎么突然问起他？”他倏然抬头，像是嗅到危险气味的考拉。

　　“哦，没什么。”他一句话噎得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跟他聊起玛占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怎么他的语气怪怪的……

　　“他的大福晋有了身孕，六哥至今无子，先前几个都没坐住胎，这次就倍加上心，整日忙着照顾媳妇儿，几乎寸步不离左右。”满达海淡淡地说，面色平静，仍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对他这种态度已经习惯了，知道得这么清楚，肯定已经把这事装在心里了，玛占没有子嗣，他也肯定跟着着急呢，外冷内热，是这孩子最可爱却也是最招人恨的地方。

　　不过经他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担心起来。我见过的爱新觉罗家的阿哥中，玛占是最不关心政治的一个，他不像豪格或者他的哥哥岳讬、硕托、萨哈廉那样对征伐打仗、江山社稷有着浓厚的兴趣，似乎更喜欢文墨，对人温文有礼，不太像马背民族的后裔，更像是受过良好礼教的儒家弟子。然而即使是这样，也不代表他是那种深陷温柔乡、胸无大志的人，如今为了保住孩子，竟然可以每日在家照顾妻子，可见无嗣一事对他来讲是多么大的一个心结。

　　“七哥，带我去六哥家吧！”我忽略掉满达海诧异的眼神，让阿姗跟我到内间换了衣服，出来对他说：“好了，可以走了！”

　　他对我的天马行空也习以为常，无奈之下只好叫人备马，带我出了宫，一路往玛占的府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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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事奴才把我们一路领到东首的院子，刚一进去，鼻端就闻到一股子浓烈的中药味，为了让哈达纳喇氏安静休息，卧房里挂上了厚厚的窗帘，光线微弱。此时倚靠在枕头上的哈达纳喇氏脸色蜡黄，虽然在对我们微笑，可这笑容里看不出半点生气。她身孕不足两个月，尚未显怀，一双脚却浮肿得厉害，与枯瘦的脸颊对比鲜明。

　　我的心遽然一沉，这不是健康的孕妇该有的模样，孩子像是她体内的一颗毒瘤，吸光了她的气血，眼前这个病弱的女子与不久前在大汗婚宴上我见到的那个柔美可人的六阿哥福晋简直判若两人。怪不得前几天给大汗做寿时没见着他们夫妇，怪不得玛占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妻子……我偷偷瞪了满达海一眼，都怪他说得轻描淡写的，害得我乍着两只手就过来了，竟没想到要准备一些滋补的东西带来。

　　满达海像是没看着我瞪他，撩起袍角打了个千儿，“六哥、阿沙吉祥！”我才反应过来，学着他称呼“嫂子”为“阿沙”，福身道：“六哥、阿沙吉祥！”

　　“爷，快请七弟和伊仁坐啊……拉祜儿，给七阿哥和格格上茶。”哈达纳喇氏一面提醒丈夫招呼我们坐下，一面吩咐丫鬟沏茶，虽在病中，却仍然恪守主母职责。

　　“满达海，怎么把伊仁带出宫来了？可有得到大汗和大妃许可？”玛占有些责怪弟弟，目光却停在我身上，其中的讶异自我进屋就没褪去。

　　我忙解释道：“是我求七哥带我来的，没惊动父汗和额娘，换了男装，出门、骑马都方便。”手上不自然地整了整衣襟，“听七哥说阿沙有了好消息，我本想来贺喜的，可……不知道阿沙生病了，可请大夫来诊治过了？”

　　玛占失神半刻，听满达海轻咳了一声，他才像把思绪从杳远处拉了回来一样，目光扫过我，落在妻子身上。“大夫来瞧过了，说是虚寒滞气，妊期体弱，加之那日喜宴上受了些风寒，回来之后便一直病了这许多日，一直按方子吃药，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可要请太医过来瞧瞧？”

　　“再吃几日药，若还不见好，便请太医来复诊。”

　　“不碍的，哪就病死了？”哈达纳喇氏笑道，却是极其虚弱，旋而轻轻覆上玛占的手，眼波温柔，“若是能为爷留下一儿半女的，死也值得了。”

　　我眼眶不由得一热，险险掉下泪来，忙借着扭头喝茶的机会擦干眼里的水汽。

　　“有病还是早治早好，明日便请阿玛请位太医来，阿沙将养好身子，方能保母子平安啊。”满达海瞅了我一眼，徐徐说道，然后示意玛占随他出去。

　　我好奇地看着他们哥俩走到屋子外，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这个满达海，又在搞什么名堂？莫名其妙地把玛占叫出去说话，有什么话不能让我们知道？

　　正抻着脖子看院子里那俩人，忽然听到“哧”的一声轻笑，回过头来，正对上哈达纳喇氏笑意盈盈的眼睛，我讷讷地问：“阿沙笑什么？”

　　“你六哥和七哥虽非同母所生，年纪也差了十岁，可老七打小便跟着你六哥一起玩儿，素来亲厚，两个人都是内敛深沉的性子，嘴上不说，心里有数。”她答非所问，目光向窗外望了一眼，又回到我身上，“面子上对什么都淡淡的，骨子里却是最重情义的……可即便如此，我也知道他兄弟二人不尽相同，老七心气高、志向大，胸中装着江山社稷、男儿抱负，而在你六哥的心里，最重的莫过于他身边的人啊……”

　　我点头道：“六哥对阿沙确实很好。”

　　“这些年我一无所出，几次劝他纳一房侧室，哪怕让我让出嫡妻之位也行，可每次都被他拒绝，他嘴上说不急，可我知道他心里多想要个孩子，只是怕我受委屈才不肯再娶……六爷的这份情，今生今世我都还不清。”

　　哈达纳喇氏眼里闪烁的泪光直映在我的眼里，鼻子酸涩，我哑声安慰她：“所以阿沙才要快些好起来啊，安心养病，那些烦心事都不要想，只管把自己和孩子都保护得好好的。”

　　她张嘴还想要说什么，但见帘子挑起，那兄弟二人进了屋，便转了话头，让玛占留我们用晚膳。看着她说了这么会儿话已是十分疲倦，我不忍心再打扰，便说要在晚膳之前赶回去，不能久留。玛占觉得我没得到允许擅自出宫确是不妥，早些回去倒好，便让满达海送我，临别时一再嘱咐路上小心。

　　回宫的路上我不住地偷瞄满达海，几次想问他们在院子里说了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如果是能让我知道的事情，就不用特意躲出去私语了，于是有些无趣地收起好奇心，像满达海一样一本正经地目视前方，骑马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