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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回 引火 ...

  •   一句话,就像溅入沸腾油锅里的一滴水,顿时如银瓶炸裂,火光四溅,浓烟升腾。

      多铎率先发难,指责皇上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而置大军于不顾,摆明了在他心中天下、手足还有八旗将士都比不上一个宸妃,既然这样,不如主动让贤!

      这话要搁在别朝别代,足够被视作乱臣贼子当场问斩的,但是此时在满人眼中,“皇帝”一词和“大汗”“汗王”没什么两样,满洲的勇士们誓死效忠的是能者贤者,而非这个什么都代表不了的称号。换言之,如果皇太极不是贤能之人,那么他们随时可以推举能令众人心服口服的巴图鲁来代替他,比如一直以来与他们一起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睿亲王。

      多铎话一出口,便有拥趸他兄弟二人的呼应凑趣,直喊皇太极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配做他们的领头羊。还有些根本就对打入关内、统一版图这件事不屑一顾的,更是趁机煽动大军尽早撤退为好,皇帝都不在乎输赢了,他们还在这儿跟蛮子们拼老命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盘踞东北,老婆孩子热炕头来得逍遥自在。

      七嘴八舌,说的尽是些动摇军心的话。凭豪格的立场和威望已然压制不住这诸多口舌,多尔衮却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站在一旁不言语。正在这时,有信兵来报:洪承畴的残部又与祖大寿的部队汇合,于松山、杏山、锦州三地呈品字型部署,大有将清军打回关里老家的决绝之势。情势骤然紧迫起来,如若不能趁明军按部就位之前争取主动,清军就真的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多尔衮到底是有深谋远虑的人,当即喝断众人喋喋不休的争执,简要地说明情况之后便开始调兵遣将,用极短的时间制定出一套作战计划,只派杜度带领一小队人马去佯扰锦州,大部队分两路分讨松山、杏山。待各固山额真、甲喇额真分别领命而去之后,豪格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排除在多尔衮的计划之外了。

      凭我对豪格的了解,完全可以想象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因此之后他那些荒唐的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皇帝走前交代的话都被抛到了脑后,豪格被多尔衮和多铎兄弟二人的激将冲昏了头脑,兀自带领镶黄旗八百骑兵精锐抄近路直捣锦州城门,想率先攻克品字阵灵魂也是敌人防守相对薄弱的关口,从而打乱敌军防御部署,赢得反攻先机。然而豪格一方面低估了洪承畴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能力,另一方面也因为求胜心切,在指挥中犯了几个不该犯的错误,给了敌方可乘之机,后果可想而知。

      万幸的是,这场战役最终以清军大败明军收场;不幸的是,胜利光芒中唯一的一点阴影,来自于违抗军令、决策失误的豪格。风云瞬变,几天前还手掌主帅绶玺、位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肃亲王转眼就走到了孤立无援、岌岌可危的悬崖边。

      听到这里,满达海的脸色已经比井里的枯枝残叶还要暗上几分了,而那封战报也已经被我不知不觉地揉成一团,褶皱得如同我此时的一颗心。

      “经过就是这样……后来多尔衮命人把豪格软禁了起来,豪格气不过,当晚喝醉了酒,又说了些……不清醒的胡话……”我越说越没底气,仿佛已经预见了那身首异处的血淋淋的场面。正因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才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张纸现迹在清宁宫里的,更不能让随后便会赶去的哲哲、布木布泰或是任何人看到上面的内容,这么大的一个把柄,万一落在有心人手里,只怕连皇上也救不了豪格了。

      满达海眉头紧锁,大概已经理解了被我含糊带过的“胡话”究竟糊涂到了什么程度,便问:“事到如今,你还认为豪格是我们正确的选择吗?”

      我想起当日他在皇上面前荐举豪格为皇储时说的话——论嫡论长,论贤论能,都无人能出豪格左右……彼时这句话正中圣意,皇上自然顺水推舟;而我的心绪极乱,还没来得及把这句话想透,又被告知塞奴殉亡的噩耗,是以谁都没有深究它到底是对是错。然而今时今刻再一回味,便不难发现其不实之处——豪格是长子不假,却非皇后所生,不能算是“嫡出”;豪格从小在军中历练、身经百战属实,但他在八旗中的威望远不及多尔衮,智谋韬略甚至略逊于当年还在世的岳托。倘若抛开长子身份,豪格的战功不过能与济尔哈朗、杜度、阿济格、多铎这些宗室将领比肩罢了,断然称不上贤能卓绝,此番违抗军令的罪责一旦坐实,莫说从前的功绩要被抹去多少,能否保命都未可知。

      我垂下眼,“与选择无关,他是我大哥,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袖手旁观?豪格违反的是军纪!你懂不懂‘军令如山’的意思?”

      “可这次情况特殊,明明是多尔衮和多铎激将在先啊!”

      “战场上只看结果,不论因由!豪格在皇上面前立下军令状,却未能践行,此为罪一;关键时刻不能履行主帅职责,反而因个人意气而莽撞行事导致战败,此为罪二。就算不究其它,单这两条罪名,已经足够把他送上断头台了!而且你想想,为何多尔衮已经把豪格软禁了起来,却至今没有派人奏报,而是由皇上的暗使传回消息?因为他唯恐皇上会对亲生骨肉心慈手软、网开一面,也料定宫中必然有人为他开脱求情,所以他不报!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不说,便可先斩后奏,即便事后皇上怪罪下来,一则他有自信此举可得多数八旗将士支持;二则皇帝因儿女私情而置军事于不顾,首先便失了‘理’‘义’二字,断没有坚定的立场加罪于他。到时候,多尔衮不仅不会受罚,反当论大功、行大赏,同时也可冠冕堂皇地铲除豪格这块绊脚石!一石三鸟,绝非临时起意之为,这样的命,你救得起吗?”

      北风乍然而起,呼啸着打着旋儿,卷起刚落定的那层浮雪,无端在两人中间划出一道屏障,分明贴得很近,却似隔着千山万水。理性与感性之间的那层窗纸被满达海一番话戳破,一句一伤,现已千疮百孔。

      在雪地里站了这么久,到此刻才感受到透心彻骨的寒意。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今年冬天怎么这么冷?这么冷,还过得去吗?”

      满达海一手拉过我,一手抖开大氅将我裹进怀里,下巴抵在我的头顶,重重地叹了口气,“傻瓜,这样不就暖和了吗?咱们回家吧,外面的风雪再大,只要不听不看,就不会冷了。”

      “可是,我希望每个人都能避开风雪,我想看到每个人都好好的,永远都好好的,永远不变……”

      “怎么可能永远不变?”

      是啊,怎么可能……改变是时间送给每个人的最残酷的礼物,越是想留住的,越容易被带走;越是想珍存的,越会被抹灭。我抬起头,看到的依旧是熟悉的星目剑眉,可眼前之人,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记忆中那个曾经与我比肩的少年,如今既希望被我依靠,也希望被我仰视……

      回忆只能是彼岸繁花,绝伦的美丽隔雾犹见,伸手一触即成碎影。

      不知满达海从我眼中看到了什么,他似乎怔了一怔,旋即目光多了一抹了然的无奈,因笑道:“别用你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这么看我,有什么话就说。”

      我白了他一眼,心里因他的体贴和迁就而欢喜,面上却笑不出那份轻松,索性益发深入地凝视他的眼,希望让他看透我的心。“满达海,你还记得八年前我被劫持的事情吧?”

      “嗯,那次你醒来之后就谁都不认识,也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落下了腿上的病根儿。”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察哈尔林丹汗余部……”他一顿,忽然明白了什么似地问:“难道不是?”

      我苦笑着摇头,“不是察哈尔,是科尔沁;也不是林丹汗余部,而是庄妃、睿亲王联合卓礼克图亲王唱的一出好戏。”

      “绑匪是豪格带人去剿杀的,事后也是豪格调查的来龙去脉,莫非……”

      “豪格当然不会害我,当年他也是凭那伙人的口音和身上佩戴的徽记判断他们的身份的,可是你想想,若真是林丹汗余部做的,他们为何不乔装改扮一番,反而明目张胆地挂着本部族的标识?这不是故意暴露身份,主动往刀尖上扑吗?再者,他们怎么就能把时间拿捏得那么准?还恰巧埋伏在平时少有人走偏僻小路上?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是一个早就设好的局,我是诱饵,豪格……才是他们的目标。”

      “你的意思是,庄妃先让吴克善向皇上提亲,再由皇上亲口跟你说,知你定不会答应,逼急了必会使性子一走了之?”

      “是啊,她把我摸得真是透彻,”我忍不住自嘲,得是上辈子做了多少损人之事,这辈子才会被“穿越”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陷阱砸中,来给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收拾她留下的一堆烂摊子,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幸而还有眼前这个人,愿意为我遮风挡雨,愿意相信这些连我自己都无从考证何以滋生的想法。“把我交给绑匪的那个人不是蒙古人,而是正白旗的满人。当时我被他装在麻袋里倒扛在肩上,透过阳光,正好可以辨认出他腰牌上的字,后来同样的牌子、同样的名字,我在后花园里又见过一次,那时这个人一身小太监打扮,正和苏茉尔耳语着什么;另外,以前我不懂蒙语,这些天看书学了一些,再回忆他和那些蒙古人的对话,好像出现过‘娘娘’‘王爷’这样的字眼儿。我知道,你会纳闷儿过去这么多年了,当时又那么混乱,我怎么还能记得这些细枝末节?其实我也不明白,自从那次失忆之后,我的记忆里常常会出现一些连我自己都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有些很陌生,却很清晰,甚至可以具体到当时都有谁在、穿了什么衣服、说了什么话,反倒是眼前的事情经常想不起来……”

      满达海的神色因我最后的几句话蓦然凝重起来,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宫门处走,语气中透出不易觉察的骇异:“不想了,过去的都不想了!咱们先回家,豪格的事儿容我再想想。”

      我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在紧张什么,便笑着反握紧他的手,宽慰道:“别担心,现在还不至于,就算……就算真到了那天,对我来说也是解脱了。满达海,这次我真的不想拖累你,可现在我脑子一团浆糊,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只求你给我指条路,剩下的我自己去走。万一……请你多照顾宝贝,常阿岱是嫡长子,即算没有我,也有父王和额涅庇佑,可宝贝难保不会因我受累,所以,请你无论如何也要替我护她周全。”我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将如鲠在喉的一番话艰难吐尽:“其实,我最不放心的人是你……如今,我的立场与你不同,你和多尔衮之间的恩也好、仇也罢,是因政治利害而生,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然而我和他、和布木布泰之间,结了太多的怨、太多的生死债,有豪格的、阿姗的、雅尔檀的、赛奴的,还有……元妃的八阿哥……早已不是一句道歉、一声宽容便可以泯灭的了。我不是圣母,不是仙佛,没有一颗悲天悯人、普济天下之心,我只希望我的亲人朋友、我所爱所在乎的人都能好好地活着,以我一己之力显难办到,但我仍想尽力为之,就算结局不如人意,至少我已经做到问心无愧了。”

      他的眼眶通红,眼中涌动的情绪却像结成了冰,凝固成我记忆深处的一点。多年后,当一梦醒来,发觉歌已罢、人已休,却依然有一双集结着无限疼惜与爱恋的眼眸,在心里熠熠生辉。

      良久,他哑声道:“你说过,不管前路多难,你都会陪我一起走下去……现在,我没撒开你的手,你也休想抛下我!”

      “满……”

      “你的立场便是我的立场。放心,多尔衮虽然打下了锦州,但前面还有塔山,还有宁远,他为了稳定军心,不会这么快就对豪格动手,我们还有时间,我会尽快想个可行的办法,不管怎样,你要义无反顾,我也必然陪你破釜沉舟!等过了这个冬天,咱们就去趟江南,看莲叶田田、接天映日。”

      我由衷地微笑,眼里却迸出泪花,“好,到时候就算有一百个白面书生来换你,我也不答应!”

      他再次将我牢牢箍在怀里,爽朗一笑,“走,回家。”

      “嗯,回家。”

      “诶?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学蒙语了?”

      “唔,想弄懂一句话。”

      “什么话?直接问我不就得了。”

      “这可不能告诉你!”

      “嘿,还没到江南呢,就有小白脸儿来找死了?”

      “哈哈……你的福晋还没有那么大的魅力。”

      “那是什么话?”

      “嗯……是一句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的话,即便是复述也不行。”

      “到底是什么?你说说,我保证不说出来。”

      “那我说了,你不许重复,也不许默念!”

      “好。”

      “是‘namaihulie……’。”

      “哦?那你弄懂了吗?”

      “我想……我懂了。”

      “谁让谁等?”

      “不许说!”我窜起脚捂住他的嘴,把那句话死死地堵在他口中。

      请永远不要对我说这句话,如果我先走一步,我会片刻不误地走过奈何桥,喝光孟婆汤,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与你错开一世,错过生生世世。但愿来生,你能邂逅一个可以给你安稳生活的姑娘,再也不要遇见我,再也不要爱上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第五十六回 引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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