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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回 夭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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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这回庄妃娘娘赏下的是一盒血茸。”塞奴从屋外进来,门一开,溽暑之气就扑面而来,我赶紧又叉了一块冰湃的哈密瓜塞进嘴里,边嚼边懒洋洋地一挥手,说:“照例,分一半儿送到西院儿去。”
“是。”塞奴有些不情愿,另拿了一只小木盒将鹿茸拣出半盒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格格,奴婢不明白您为什么对侧福晋那么好?明明是她分了您的宠,可您非但不生气,还时时想着她,有什么好东西都分给她,皇后娘娘和庄妃娘娘赏赐的都是极名贵的药材,您一个人儿留着吃就得了呗,干嘛还要给她?”
我知道她是在为我抱屈,这个姑娘的单纯善良让我感动,可是她的率真耿直却又让我担心——跟我一起坐在火山口的人,哪是知道屁股烫得慌就行了的?我不置可否的笑笑,催促道:“别啰嗦了,快送过去,我给你留着水果呢。”
塞奴和我一样喜好水果,而且到底有些孩子心性,一听这话,赶紧抓起小木盒跑了出去,门扇一张一阖,又带进一阵热风。
真热啊,不知道夏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得给塞奴寻个好人家了,争取入冬前能把婚礼办了,光有情分是不够的,她实在是不适合呆在我身边……胡乱地想着,不觉竟然睡去,直到我觉得燥热难耐,才拉着长声喊:“塞——奴——再拎个冰笼进来……热——”
耳边响起一声嗤笑,紧接着有东西贴着我的耳廓慢慢往下移动,弄得我酥麻麻的,我扭了扭头,想离身后的热气远一些,“唔……起开……热……”
“热成这样儿了?嗯?我走的时候你不还天天喊冷,不让我抱着就睡不着觉吗?”他的一只手贴上我高高隆起的腹部,柔声问:“我不在家的这一个月你可还好?”
我握住他的手借力翻了个身,仰面笑道:“好极了!吾儿孝顺,不闹不折腾,所以我吃得香睡得香,除了比平时怕冷怕热之外,没什么不舒服的。”
“这便好……”他也是一笑,顿了顿,又问:“方才见塞奴急匆匆地往西院儿去了,说是你让她去送东西,还是宫里的赏赉?”
我点点头,像背课文一样滴把对外人说的那套搬给他:“嗯,自打三个月前娘娘们频繁打赏过来,就一直是这个规矩,我有的,自然不会短了侧福晋那份儿。”
他“噗嗤”一笑,抬手将我额前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有些怜惜地看着我,“那些劳什子赏赐不吃也罢,何必让自己劳神呢。”
“药材不用还勉强说得过去,可熬好的炖盅呢?那些宫人送过来,是要亲眼见我吃下去才肯走的,一次两次兴许应付得过去,若是每次都敷衍了事,往小了说是不识抬举,往大了说就是抗旨不尊,我有几个脑袋够跟娘娘们唱反调的!再说,你以为这府里就真的一干二净?墙上不知长着多少耳朵眼睛呢。”
他听后不语,沉默良久才重重一叹:“唉……委屈你了,跟着我,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
“没办法,谁让我心甘情愿呢……话说回来,我这个法子也不怎么光明正大,弄不好就牵累了雅尔檀。”
“别想这许多了,安心养胎,等儿子生下来,你就是咱家的头号功臣,我许你个愿望,想要什么都行。”
我鼓起腮帮子,做出一张包子脸,佯装不高兴地问:“那要是生了个女儿呢?就不给奖励了?”
他捏着我的脸,宠溺地笑,“呵呵,都好,无论是小阿哥还是小格格,你都是大功臣,那个愿望都作数。”
笑过之后,我们转而聊起他押运漕粮去大小凌河的事情,正说笑着,门突然被撞开,塞奴慌慌张张地闯进来,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说:“格格,格格……奴婢听说,听说……八阿哥……殁,殁了……”
“什么?!”我挺身而起,眼前忽地一片漆黑,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幸亏满达海及时托住我的腰,将我扶稳,低斥塞奴:“冒冒失失地干什么?!当心惊着格格!”
我定了定神,缓缓地吐气,仍是抱着一丝希望地问:“是……哪个八阿哥?”
塞奴被唬得不敢再多言,怯怯地看着满达海,听我问话,立即低下头去。我正要追问,满达海忽然在身后沉声说:“是八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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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宠爱东宫宸妃是整个后宫乃至京城市井人尽皆知的事实,但是多年来,宸妃所出并不兴旺,至今只有一子,据闻小阿哥出生后,皇帝便称之为“皇储”,甚至要下令擢封亲王爵位,是宸妃说小皇子人小福薄,承不起如此荣宠,才求得圣上收回成命。即便如此,皇帝仍然对这个儿子视若珍宝、偏爱有加,可谁料上苍不垂怜,八皇子四岁生日未过,便被惊风之症夺去了性命……
“一直八阿哥、八阿哥地叫着,也没觉得不妥……到如今才觉得遗憾……孩子走了,竟然连个名儿都没有……”哈日珠拉倚在炕头,说起夭亡的八阿哥,又伤心地落下泪来。
已经过了七七,八皇子的遗体依满人的风俗发丧入殓,按迷信的说法,小皇子的灵魂已经升天,进入轮回道,转世投胎去了,可是作为母亲,如何能够轻易忘记……我有心劝解,却发现好话已然说尽,任什么华丽的辞藻在痛失爱子的母亲面前,都显得那样灰暗、无力,要走出丧子阴影,只能靠她自己。
我暗暗叹气,用尽量轻松的口气转移了话题:“娘娘,您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她们去做。”
她用帕子擦了擦脸,抱歉地笑笑,“我不饿……怡珍,这段日子偏劳你了,你有孕在身,也该多休息,别天天来看我了,我这头有这么多宫人伺候着,没事儿的。”稍顿,又说:“放心,我不会想不开……为了皇上,我也得好好的……”
我鼻子一酸,握住她枯瘦的手,直觉得心疼不已,“娘娘……身子是自个儿的,无论如何都得善待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孩子还会有的!”
她微笑着点点头,苍白的脸上倦色深重。我扶她躺下,替她掖好被子,福身告辞。走到外间,仔细地将几时服药、忌吃什么食物一一嘱咐给她的贴身侍女,方才带着塞奴离开。
走出凤凰楼,忽听见一阵清脆的嬉笑声,注意力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等看到几个垂髻女童分成两伙在玩打老虎的时候,我才发现脚步已经停在一片宽敞的空地上,眼前的情景不期然与记忆中的一幕重合,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格格,您……您这是哭还是笑啊?”塞奴的声音唤回我的思绪,我抹了把脸,手心濡湿一片。
“塞奴,我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不对,比她们要大一些了……那一年我十二岁,就在这儿,和二公主、三公主一起打老虎,还有阿姗她们,呵呵……马喀塔总是嫌累,哈古娜怕热,我当时就说她们是养尊处优惯了,一点儿苦都吃不了……”我自顾自地说着,似是不吐不快,“其实那时候我们都是皇女,能吃到什么苦啊?我原以为日子就那样过了,平静、快乐,即便偶尔会觉得无聊,总还是无忧无虑的……可是你看现在,我的妹妹们嫁到那么远的荒蛮之地去了,我最最知心的朋友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栋凤凰楼也已经不是我们的家了……”
“格格……”塞奴不安地看着我,一副想劝慰却无从开口的样子。
我吸了吸鼻子,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听不明白是吗?不明白最好,不明白就不会难过。”
“格格,奴婢……是不是太笨了?”
“不是,你是个好姑娘,只是跟着我太可惜了,塞奴,有个道理我一直懂却一直做不到,我想告诉你,或者你可以做得很好——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别回头看过去,只需要往前看,走过的只是脚印,只有前方的才是路,只有未到的才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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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子夭折,皇帝赶回盛京,然而前方战事吃紧,虽然痛彻心扉,他也只在京城逗留了五日,亲自主持了葬礼之后,来不及安慰几近崩溃的哈日珠拉,便匆匆赶回锦州坐镇督战。
我得知噩耗的那天正是葬礼当日,因为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所有人一致对我封锁消息,如果不是塞奴无意中听见来送赏赉的宫人们议论,又没轻没重地跑来告诉我,可能我会一直被蒙在鼓里。他们固然是为我好的,但是他们都低估了我的承受能力,或者说,他们低估了女人的承受能力,尤其是有所牵挂的女人,我们或许会在困难面前放弃自己,却无论如何不会轻易放弃心里的牵挂,对女人而言,爱人和骨肉是最脆弱的软肋,同时也是最强大的力量。如今没有什么比我腹中的孩子更重要,哪怕是天要塌下来,我也会弓起身替他挡住,护他周全。
我只在葬礼上寥寥见了皇上一面,他看上去没有过多的憔悴,只是胡茬稍显杂乱,眼圈微微泛红,可他的双手自始至终用力地攥着龙椅的扶手,关节青白,他在克制、在隐忍,在用躯体的疼痛来缓解内心的疼痛。别人或可哭闹、发泄,他却必须时刻保持着帝王的威严,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要藏于亘古不变的冷峻外表之下——这就是为尊者的悲哀,有了伤口也不能呼痛,只能默默舔舐。余光瞥及不远处列在贵胄队伍中的满达海……这便是他要的吗?
葬礼过后,御驾赶往宁锦前线,这一次满达海也一身戎装上了战场。我在家里一刻也呆不住,心里乱糟糟的,又十分担心哈日珠拉,便每日到宫里陪她说话散心,即便她执意不让我挺着个大肚子瞎跑,我也坚持隔个两三天就去关雎宫一趟,她见我虽然肚子老大,却行动灵活,就不再阻拦,任我自由来去。
其实,帮她派遣抑郁的同时,我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找出口?有些道理跟她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给说通了,再多的不痛快,编个故事讲给她听,博她一笑,也解了自己的心结。哈日珠拉未尝看不穿我的这点小心机,可是她不点破,或许她也一样想帮我、温暖我。
如此一直持续到九月初,产期临近,我的小腿开始浮肿,鞋都快穿不进去了,但除此之外我仍然吃得睡得,没有半点不适,饶是如此,哈日珠拉仍是不许我再跑去看她,故意板起脸来不理我,害得我兴冲冲地过去,灰溜溜地回来,几次之后,我不愿惹她担忧,便果真不再去了,回到几个月前的惫懒状态,吃饱了就睡,在家里安心待产。
夏末秋初,正是瓜果丰美的时节,我那个名义上的“阿玛”南下办差,给我带回好了几箱上好的时令水果,其中有两箱杨桃,酸甜多汁,正好解了我的馋劲儿。一日正啃着杨桃过瘾,忽然想起哈日珠拉这段日子一直食欲不振,便叫塞奴挑了些又大又新鲜的装满一个果篮,和我一起送进宫去。
九月的盛京秋高气爽,午后的太阳不烈,照得人暖意融融,下了马车,我没乘步撵,径自拄着腰,大步往关雎宫走,塞奴提着果篮淡定地跟在我身后,对于我这种健步如飞的孕妇,她已经习惯,见怪不怪了。倒是领路的小太监吓得小脸煞白,诚惶诚恐地护在我左右,不断提醒:“福晋小心台阶儿……福晋您慢点儿……”
我大咧咧地挥手,“没事儿的,别这么紧张,你看我像是走不稳的样子吗?”
“福晋还是小心为好,就算你不把自个儿的性命当回事儿,也不能拿宗嗣的安危开玩笑啊。”一个声音像冰锥一般穿透空气直捣耳膜,凌人的盛气让我周身颤了三颤。
暗暗攥紧拳头,调匀呼吸,挂上程式化的微笑,缓缓转身,道万福:“怡珍给庄妃娘娘请安,娘娘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