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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金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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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喀塔接住了!”我眯眼儿瞅准对面的马喀塔,右手拉开,使劲儿把沙包丢过去。“呀!”马喀塔一个箭步上前,双手合抱,不料竟接了个空,沙包在半路被阿姗跳起截住,她拿着沙包冲我挥挥手,笑容粲然:“格格,奴婢又接着了,可以让苏克雅上来了吧?这丫头的灵巧劲儿真不是盖的,这么一会儿居然把被打下去的福济和苏克雅都救了回来。
午饭后,我带着两个格格和三个丫头在凤凰楼后面的小广场玩打老虎,开始玩的时候小丫头们还顾忌着身份不敢放开了打,到后来玩兴大起也就把主仆尊卑抛在脑后了,大呼小叫,不亦乐乎。倒是和我一伙的马喀塔和哈古娜一直放不下身段,踩着三指高的寸子底鞋磕磕绊绊地左躲右闪,丢沙包的姿势也显得过分优雅,欠缺力道,溜得我前前后后跑了小半个广场。
“不玩了,不玩了,颠颠儿的累死人了!”马喀塔小脸粉红,汗珠挂在额边鬓角,一边用手扇着脸颊,一边走到树荫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福济一看主子不玩了,立马跟了过去,顾不上自己湿透了的单薄衣衫,忙拿起石桌上的绢扇给马喀塔扇风。
“我也不玩了,伊仁姐姐,这打老虎好玩是好玩,就是不能在这样的热天玩,我的衣服都湿透了。”哈古娜也扭搭着坐到石凳上,拈着手帕擦汗,吩咐道:“苏克雅,端几碗酸梅汤去。”苏克雅不敢怠慢,急急地朝厨房跑去。
阿姗正在兴头上,见此状,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我耸耸肩表示同样的无奈,这些小孩子啊,平时养尊处优惯了,才玩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累得像晒蔫了的柳叶似的。
“下次玩的时候你们都换上软底儿便鞋,穿着这种鞋怎么跑得起来嘛。”我从阿姗手里接过沙包,一下一下地抛着玩。
“伊仁姐姐过来歇会儿吧,喝碗酸梅汤。”哈古娜招呼我过去。
我摇摇头:“躺了两个多月了,歇得不耐烦了,就想活动活动。”
自从上次受伤,我就一直没挪窝,整天呆在暖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样两个月下来,我不仅让所有人相信我经过这次教训真的学乖了,而且把我这十一年的“生平事迹”以及我和这些个汗妃、阿哥、格格们的关系捋顺了一遍,再见着人的时候不会像开始那样瞪着人家不知道该叫什么了。
待到八月初,出征队伍凯旋回京,大汗来看我,见我心情开朗、面色红润,身体和记忆都恢复得不错,就直夸汉医博大精深,然后兴奋地赏了那个白须白眉的王老太医纹银白两,老头乐得连连谢恩,眉毛、胡子都随着笑容舞动起来。我暗自苦笑,这跟汉医有什么关系啊,根本就是阿姗和我师生共同努力的结果嘛,可看到大家都为我恢复记忆高兴,便也不在乎那些无谓的原由了。
只是偶尔会想起21世纪的父母、亲人和朋友,想起那个迷迷糊糊的楚兰,真想告诉他们我现在生活在三百多年前的中国,在距离家乡并不远的沈阳,以前我最喜欢去的后金故宫原来是这个样子,我的房间就在凤凰楼上主书房的东面;这一世的我虽然没有母亲,却有个了不起的慈爱的父亲,还有疼爱我的哥哥豪格和众多兄弟姐妹;我过着富足无忧的生活,饮食起居都有人照顾得无微不至,我……我一点都不寂寞,我过得很好,所以爸妈、楚兰你们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这样我才能安心……
“格格,格格,格格……”猛地回过神来,见阿姗正小心地扯着我的衣袖,一声高过一声地叫我,“您想什么呢?”
我忙收起感伤的情绪,咧开嘴冲她笑了笑,“没什么。你叫我什么事儿?”
阿姗担心地看了我一会儿,悄悄地叹了口气,紧张的神色稍稍缓和,“格格,方才大汗差格尔扈汉来请您过去。”
“哦,汗父在哪儿?”
“在书房。”
“好,咱们这就过去。”我转身跟马喀塔和哈古娜打了个招呼就带着阿姗和给我“护驾”的十二个侍卫朝书房走去,还没等迈上凤凰楼的高台阶,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停下来回头一看,原来是马喀塔追了过来,一路小跑着到我面前,喘着粗气拉住我的手。
“怎么了?”我一面摘下帕子给她擦汗,一面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嘴张了又合,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怕大汗等久了,心里有些着急地催问:“到底怎么了?这样急急地追过来又不说话!有什么话快说!”
马喀塔握住我的手一紧,眉头微蹙,像鼓了很大勇气似的说了一句:“姐姐,想开点儿,别再跟汗父拗着劲儿了,这事儿……终是要走这一步的。”说完便转身跑开了,留下我一头雾水地愣在原地。
马喀塔虽然比我小两个月,但这个大妃的长女自小就有过人的优越感和傲气,这么些天也没听她叫过我几声姐姐,刚才这一声叫得认真而郑重,难道她知道大汗要跟我说什么?这孩子,要紧的话不说完,留下一半让我伤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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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的门虚掩着,格尔扈汉和几个正黄旗随驾守在门口,见我们来了,上前给我打了个千儿,随即躬身推开门:“格格请进,大汗在里间等着您呢。”
这个格尔扈汉是大汗的近身侍卫,身手不错,人也忠厚老实,据说从前那个正牌的伊仁格格出色的射猎本事就是师从于他,我李代桃僵之后虽然和他接触不多,但就着从前的交情和他也甚为熟络,无论怎么算,“我”和格尔扈汉都是熟人,而今天他脸上一贯的憨笑被严肃的表情取代,低着头一直没正眼看我,难道是这天儿太热,让人都转了心性不成?
我点点头,抬脚迈过门槛,刚一进来,门就被轻轻阖上,竟是连阿姗也被关在门外。我不禁驻足,心里隐约有了些预感,今天大汗找我一定要说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事儿马喀塔知道、格尔扈汉知道,想必豪格他们也知道,可是阿姗不知道,因为她也和我一样摸不着头脑的样子。那么真正的伊仁格格呢?她是不是也应该知道?
正思忖间,里间传来那个熟悉的男中音:“伊仁来了?怎么不进来?”
我赶忙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走过去福下身,“伊仁给汗父请安。”
“嗯,起来吧。”他低低地答了句。
我缓缓起身,抬眼看见他穿着一身藏蓝色、金领金袖的便装正站在书案前挥笔写字,便试探着问道:“汗父找我有事?”
他手腕下压、轻巧提笔,写完最后一画,然后横执着笔端详着那副字,“伊仁,你来看看汗父写得如何?”他微笑着叫我。
我走近去看案上的字,竟是“上邪”两个汉字。我在现代学过几年书法,写得一般,但能看出些门道,这两个字写得极好,尤其“邪”字的尾竖,收得干净利落。这位清太宗文皇帝的“文”字果然不是对他的谬赞,他能把汉字写得这么有风骨,又能知道汉人的诗文,可见其对汉学钻研得不浅。
“汗父的字遒劲有力,笔锋锐现,伊仁瞧着,竟是比范文程先生的字还要胜出几分呢!”我由衷地赞叹道,心里对这位名垂青史的皇帝佩服得五体投地。
“哦?比范先生的字还好?呵呵……”他听了朗声大笑,把笔搁在笔托上,随手拿起一卷宣纸在书案上展开。一幅娟秀的字迹呈现在我眼前,“那你再看看这幅字,写得怎样?”
“这字虽欠缺些力道,但秀气工整,看得出是下功夫练过的。”
“评得不错!伊仁,众阿哥、格格当中数你的汉学最好,你可认识上面的诗?”他踱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座下,依然微笑地看着我。
我目光移回到纸上,这字临的应该是欧阳询的楷书,骨骼清新,行笔顺畅,我看着看着不觉念出声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原来是这首《上邪》,汉代乐府诗中的一首,作者是谁已经无从考证了,想必是个对感情大胆追求的女子吧?虽然这种公然表达爱意的言语不像古人的所为,但我仍然一厢情愿地认定它的作者是一个深衣飘魅的汉代女子,认定这恢弘而细腻的诗句出自一杆秀笔。那么……这幅字又是出自哪杆秀笔呢?
“汗父,这字是谁写的?”这些字显然出自女子之手,可是整个盛京,能接触到汉学的基本是一些王公亲贵,而这些人当中真正爱好汉学的为数不多,若不是大汗推崇汉人的学问,这些满人自然不会热衷于学习所谓“敌人的文化”,因此能钻研得如此精深的就更是凤毛麟角,更何况是这样的女子呢?
“呵呵……”他笑而不答,颇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捏着碗盖撇了撇茶叶沫子,轻抿了口茶,“说来这人你也认识。”
“哦?我认识?”我可不记得我的人际关系库里还有这号人才。
“嗯,”他放下茶碗,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语气平和,目光却深邃得让人心里没底,“你可还记得吴克善?”
吴克善?不认识,确实不认识。听名字倒像个男人,这些字是男人写的?不可能啊,如果男人能写出这么娟秀的字迹,那在我看来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是个娘娘腔;其二,他是个……GAY。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是我要敬而远之的人,如果真和他认识,那就是我莫大的悲哀了。
我撇撇嘴,如实回答:“不记得了。”
这个答案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他微笑着摇摇头,叹气道:“吴克善是蒙古科尔沁部贝勒,西宫布木布泰是他的小妹子,这字儿乃是他的大妹子哈日珠拉所写,吴克善下个月就要带着他这个大妹妹来盛京了。”说到这,他忽而收起笑意,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如今我大金和蒙古联姻不仅是哪两个人的私事,更是关系大金兴衰的国事,身为大金的格格,伊仁,这也是你的责任。”他的表情肃然,说的话弦外有音,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木然地点点头。
“你能明白就好,”见我点头,他语气稍缓,“豪格说的不错,经过这次受伤,你比以前乖顺了许多、懂事了许多,汗父知道,让你下嫁吴克善做侧福晋着实委屈你了,但这是你的使命,况且吴克善为人不错,汗父替你选的额驸自然是百里挑一的人物!”
等等!我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不禁打了个冷战,往后退了一步……我得先捋清这些人物关系,布木布泰,布木……是了,她是大汗的西宫侧妃,是大妃哲哲的侄女,这样说来,哈日珠拉也是哲哲的侄女、是布木布泰的姐姐,吴克善是哲哲的侄子、布木布泰和哈日珠拉的哥哥,那么吴克善应该叫大汗姑父?还是妹夫?我无奈地摇头,如此复杂的人物关系出现在小说里倒没什么,可问题是这些人现在都跟我扯上了联系,我必须面对这个庞大的家族和众多的族人!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多么让我费解的世界,在这里姑侄可以共侍一夫、寡嫂可以嫁给小叔、舅舅可以娶外甥女……用现代眼光看起来近乎□□的姻亲关系在这个时代都是被认可的,现如今居然要把一个本就复杂的关系网再织上一层,要我嫁给吴克善?这个男人我甚至连一面都没见过,他算是我的什么?隔了一层的舅舅?!
我的爹啊,您老人家就不嫌这关系乱套吗?
故作沉思状沉默了一会儿,我调整出一幅自以为很无辜很可怜的表情嗲声道:“汗父,我不要嫁人,我还小呢。”
可我老爸似乎不太吃这一套,先前的和蔼不再,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还小?哼,朕看着你可不小了!上次提起此事,你耍小性冲出宫去,惹出那么大的乱子,还没得到教训吗?!你心里想的什么,别以为朕不知道!但是你是朕的女儿,是女真的格格,这便是你的使命,由不得你要不要!”
这么凶的老爸,难怪会吓跑女儿,可我是谁啊?我可是在扫帚杆、搓衣板的夹击下长大的,还怕这点不疼不痒的吓唬不成。既然撒娇不好使,那咱就讲道理。
我也端正了神色,心平气和地跟对方辩友阐述我方观点:“汗父,您若真的疼我,就请不要逼我嫁给吴克善。”
“为何?你觉得委屈了?那大可让他废了现在的大福晋,立你为正室……”
“不是,”我打断他,我在乎的根本就不是正室、侧室的问题,“按礼数,孩儿见了西宫侧妃是要叫‘额涅’的,如此算来,也应尊称吴克善贝勒一声那克出,对于我来说吴克善贝勒是一位长辈,也只能是一位长辈。”
大汗的目光一遽,旋即明白了我在说什么,“咱们女真人不在乎这些……”
“可我在乎!”我急急地脱口,“汗父,您精研汉学,应当知道这样的联姻在汉人礼仪中是不被允许的,您倡导治民当以汉人的礼仪为典范,难道身为大汗您不该以身作则、堪当表率吗?”讲道理、摆事实,极尽追捧也极尽逼迫,用语气强烈的反问句结尾,这番陈词自以为那是相当的成功。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伊仁啊,你怎么还是如此倔强……可是,朕也不会轻易改变决定,有些事情朕左右不了,你,更不行!”
我听出了这话里有多少压迫的成分,差点忘了,即使我带着超现实的思想来到这个世界,肉身却依然是这个只有十一岁的小女孩,历史按照它必然的趋势发展着,我无力改变什么,包括这个伊仁格格本来的命运。是不是我一直太自以为是了而忽略了一个穿越者应该遵循的游戏规则?可穿来这里也不是我愿意的啊,这么好的机会如果给了对古代生活朝思暮想的楚兰,她肯定一百个乐意,绝对不找别扭……
“再给你一个月时间考虑,下个月吴克善进京时会正式向朕提亲,到时候……”我的脑子里满是“提亲”二字,他后面的话竟一点也没听进去。提亲?下个月……
“格格,格格,格格您没事吧?”寻声看去,只见阿姗微微发白的脸,我扯了扯嘴角对她一笑,没想到她的神情反而更紧张,嘴角略弯竟像要哭出来似的,“格格……”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无碍,这姑娘大概也从格尔扈汉那儿打听清楚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才一脸担心我想不开的表情。
“大汗走了?”
“嗯,大汗带着格尔扈汉去八角楼了。格格,您……”
“我没事,咱们也回去吧。”说着迈出一步,竟趔趄着差点跌倒,我一把抓住阿姗的手,刚才没注意到直直地站了太久,神经紧绷,双腿像不是自己的似的完全不受支配,“呵呵,”我冲她笑了笑,扶着她活动了一会腿脚,“好了,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