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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0.1颗蓝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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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维诺家族奉行鼓励式教育。
布鲁贝莉的父辈,她的父亲和叔叔在学生时代,一个冲动好战,混入高年级的群体斗殴,用木剑敲掉了别人的门牙,却被家里人称赞是『波维诺百年一遇的剑术奇才』;一个温吞病弱,独自闷在房间里,捣鼓出了一场大爆炸,毁坏大半个家宅,反被家里人定义为『波维诺冉冉升起的科学之星』。
到了年末,兄弟二人就读的学校下发了成绩单。家里人一边看一边做出评价:
知识性科目,她叔叔名列前茅,显然是“头脑卓越,注定要成大学问”,她父亲屈居倒数第二,则是“不轻易动用聪明才智,有甘为人后的高尚品格”;
运动类科目,她父亲遥遥领先,无疑是“机敏过人,打遍同级无敌手”,她叔叔全程缺席,则是“不做无意义之事,有扬长避短的大智慧”。
最后,全家人都很高兴,一屋子大小波维诺喜气洋洋地笑成一团。
波维诺家族总是这样喜气洋洋,敌对家族却看不惯这副作态,并对他们的教育方式嗤之以鼻,讽刺为『自大狂用甜言蜜语饲养出无可救药的小自大狂』。
自大也好、无可救药也罢。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他们从所谓的“甜言蜜语”中,获得了怎样的勇气和力量。布鲁贝莉的父亲最终成为了守护波维诺的强大剑士,她叔叔则暗中重启了波维诺家族的秘密研究。
手握双重底牌,波维诺的繁荣迈上了新的台阶。
在家族最为蒸蒸日上的那段时期,布鲁贝莉出生了。
随之复生的,还有波维诺人的教育传统——自她父辈成年后,一度无处安放的鼓励和吹捧,重新有了归宿。年幼的布鲁贝莉就像一株生长在雨季的葡萄树苗,家人的宠溺是铺天盖地的雨水,一滴又一滴、连绵不绝地落在她身上,浇灌得她藤叶抖擞、娇惯得她狂妄自大。
在“波维诺式”教育下,小布鲁贝莉进行了天才般的思考:
爸爸是百战百胜的战士,能穿越枪林弹雨,毫发无伤地击退敌人,她布鲁贝莉却能一拳把他打倒、骑在他的脖子上,叫他往东他不会往西,说明她比爸爸还强。
妈妈是备受瞩目的美人,一在宴会上露面,就能收获无数人迷恋的眼光,却只会被她布鲁贝莉吸引注意,把同样饱含爱意的目光投放到她身上,说明她比妈妈还有魅力。
“比爸爸还强、比妈妈还有魅力的完美存在,这就是我,呃——波、波维诺家的布鲁贝莉!”
发觉自己还缺少一个威风的头衔,布鲁贝莉又钻进了书房,在里面翻箱倒柜。她还不认识复杂的词汇,读不懂书中的许多内容,却并不受此困扰——她只看哪本书装帧更精致、封面更帅气,就选择哪本。选好后,便扯来一个大人给她边念边讲。
然而大人的质量参差不齐。
妈妈一碰到书就会开始打哈欠,不出半小时,就能带着布鲁贝莉一起睡着。爸爸更是进一步诠释了什么叫问题学生,让布鲁贝莉有幸在正式进入学校之前,便把『读书没什么意思,我们出去玩吧』、『莉莉你猜猜,待会儿晚饭吃什么』、『需要书签吗?爸爸给你做一个』等等逃课、溜号、搞小动作的恶劣行为见识了个遍。
只有叔叔,他上学时就一直是优等生,性格沉稳耐心,又身体孱弱、很少出门,不会让她找不到人,是以被动包揽了这份工作。
从《基因分子生物学》这类学术专著,到《巴黎圣母院》一类的文学作品,甚至于花花绿绿的流行期刊,布鲁贝莉手里的书一天换一个样。
对于选出来的书籍,布鲁贝莉完全不求甚解,翻开书,指着某个单词就问:“这是什么?怎么样,它配得上贝莉大人吗?”
这词汇大概率和“贝莉大人”毫不相关,又在剩下的概率里被她瞧不上。布鲁贝莉的叔叔本想建议她使用词典,却发现她在周而复始的找书换书中,始终兴致不减,显然是在享受随心所欲的乐趣,便不再挂心,只当陪她玩耍。
一日,他正一边翻阅着酒庄的盈收报告,一边等待家庭医生来做例行检查,精力充沛的小侄女再次破门而入。她左手抱着本《资本论》、右手夹着本《病理学》,一溜烟跑过来,把书拍在桌上,指着折页里标注的地方,期待地问:“叔叔,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贝莉大人能不能用得上?”
他定睛一看,那两个词,一个叫“剥削”,一个叫“半身不遂”,一时间哭笑不得。
“暂时还用不上。不过,叔叔希望你永远也用不上,至少别用在波维诺家头上。”
当晚,等到布鲁贝莉入睡后,他带人来到了书房,重新整理了藏书的排序,还特别挑选了一些优质的儿童读本,摆放在她容易拿取的地方。
这动静叫波维诺家族的首领、布鲁贝莉的祖父听到了。他背着手走进来,把自创的一系列诗集搬到书架最显眼的地方,又在隔日早餐时,对布鲁贝莉表示了他的惋惜——她一直错过了一部不容错过的大作。
布鲁贝莉一点就通,出了餐厅直奔书房,把祖父的诗集搬空。出于对祖父的信赖,加上诗歌本身篇幅较短、便于阅读,在胡乱点词之余,她也开始能够沉下心来,询问并思考一些诗句的含义。
最终,布鲁贝莉从其中一本诗集里,择取出了她最满意的词汇——『Legenda』——传奇。当这个词汇与她强烈的信念结合到一起,在唇齿间响亮地绽放时,自豪感盈满了布鲁贝莉的心胸。
“没错,我,布鲁贝莉,毫无疑问地是个传奇!”
五岁之前,布鲁贝莉总是这样高声叫着,得意于自己、和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以为当下,便是永远。
五岁那年,布鲁贝莉的父亲在决斗中落败,沦为一位少年剑士的剑下亡魂。随后,她的母亲离开了家族,从此音讯全无。
变故之中,布鲁贝莉懵懂得仿佛刚从午睡中醒来,任由一幕幕场景围绕着她变换。
神父,黑色丧服,花朵与哀歌,来往的人潮,人们或惋惜或哀悼的脸,夜色中妈妈陌生的神情,分明在眼前、分明动着,却又遥远得像虚假的梦,让布鲁贝莉感觉不到与自己有关。
葬礼上她没有哭。目送母亲离开时也没有。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最后握了握父亲不再温暖的手;听母亲道别,让她亲吻了自己的额头。
直到她又一次从睡梦中醒来,习惯性地喊着爸爸妈妈,跑进他们的卧室,使得过分整洁的室内陈设,猝不及防撞入眼中。
布鲁贝莉第一次发现父母的卧室是这样大、这样空旷,会令她干涩的眼睛开始发痛。
“妈妈……爸爸……?”
疼痛中布鲁贝莉发出胆怯的呼唤。她走近母亲偏爱的躺椅,伸手触及上方冰冷的温度,迷茫地偏着头,聆听房间里死一般的静寂。冰冷与静寂一点点交缠,在她心头生长出丝丝缕缕的寒意,蔓延至全身,几乎要把她冻僵。可是布鲁贝莉还在等待,还在期许熟悉的一切照常出现,声音也好,怀抱也好,只要出现,就能瞬间把她拯救。
但是没有。
布鲁贝莉猛地蜷缩了手指。
巨大的失望击碎她的迷梦,沉重的现实扼住她的喉咙。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剧烈。她的视野扭曲成一片湿润的模糊,连眼前空寂的房间,也再也看不清楚。她终于意识到,再也不会有人倚在躺椅上向她招手,亲昵地把她搂进怀里;也再也不会有人因为把剑带进卧室而招致数落,道了歉,又偷偷转过脸朝她吐舌头。她所骄傲的,迷人的妈妈、威风的爸爸,曾经理所当然拥有过的一切,现在再也等不到了。
“妈妈、爸爸……!”
她哀叫一声,扑倒在躺椅边,大哭起来。
布鲁贝莉在这天明白,无论怎样的故事,都会有结束的一天。有拥有,便有失去,哪怕是传奇也不例外。
“那就记下来吧。把你传奇人生中的重要内容,巅峰也好、低谷也罢,抢在故事落幕之前,全部记录下来。让它们以某种形式,实现永恒。”祖父抱她到膝头,擦干她的泪水。
仰视着他威严又慈爱的面容,布鲁贝莉郑重地点头。
可是,要从哪里写起呢。
伏在祖父专属的办公桌上,握着他常用的钢笔,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看过的那些诗集。每一本的扉页上,都有一首祖父用来自我介绍的诗。
没错,那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榜样了。
就以自我介绍,作为开头吧。
回忆着那些诗的样子,她仿效着,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道:
你好!
我是布鲁贝莉!
今年五岁,明年六岁!
我很强大,
打倒困难!胜利!向前进!
我很迷人,
引人注目!可爱!受欢迎!
完美的布鲁贝莉!波维诺的传奇!
昨天、今天、明天,永远!
再见!
布鲁贝莉把写好的纸张递给祖父。他读完,开始大笑。
“感情真挚、主题鲜明,并且有广阔的进步空间!”
布鲁贝莉在夸奖中慢慢露出笑容,又听他继续道:“说起来,我们的莉莉也该有一位家庭教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