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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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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嘉的母亲是扬州商户之女,姓杜名宛娘。
杜父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又怜惜她小小年纪没了母亲,自是百般疼爱,如珠如宝。杜宛娘喜欢读书,杜父就请了夫子开蒙。
本朝商户虽然地位不算高,可日子其实过得要比大多数百姓要松快。
至少在扬州这个地界,在底层庄户人家为着一日三餐发愁时,杜宛娘已经能着纨履,衣罗绮,府里三五个丫头伺候着,妆奁里随便一支钗也要二十两,放到普通人家足够嚼用一年。
杜宛娘生平最爱诗词歌赋,词曲话本,其中尤以《牡丹亭》为最。
待到十五六岁,知慕少艾的年纪,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既不乏风流绰约的容貌,亦不缺伤春悲秋的愁肠。
她渴求着志趣相投的良人,无数次幻想过她希冀的婚姻生活,她与他,诗酒酬唱,吟风赏月,他们会秉烛夜游,伴着习习凉风寻幽访胜,她会在他习文弄墨时弹琴以和,她会在他慷慨待客时拔金钗换酒,就如元稹所说的“泥他沽酒拔金钗”。
原本这一切只是少女的绮梦,直到沈玄真的出现在她的面前。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那年春日,她去西郊白云寺上香,白云寺后山种了数十亩桃花,云蒸霞蔚,煞是好看。
她小女儿心性,折了一枝花型甚美的桃花,插在发髻上,正要离开,谁料树上横斜的枝条钩缠住了发髻,一时竟解脱不得。
丫鬟在后院准备斋饭,不在身边,她愈是着急,愈是解不开,惶然无措间,沈玄走了过来,替她解开了枝条,又抹平了发髻。
此间,花树繁密,人影稀疏。他不知躲在哪里看完了全程,见她窘迫,出言开解道:“想是这桃树有情,不舍得佳人离去,这才略施小计,多缠了姑娘一会儿。”
她偷偷抬头看他,只一眼,脸上便腾起了红霞。眼前人青衣直缀,木簪束发,一副书生装扮,可却容颜如玉,眸似寒星,真真是瑶林玉树,卓荦英姿,便是千顷桃花灼灼,也夺不去他分毫颜色。
彼时,她不知他是同平三年的探花,誉满京城的沈郎,不知他已是当朝御史,有妻有子,她只是看着他,往日的绮思都落到了实处,他比她曾幻想的任何形象都更完美,这是她的良人,她想。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几个月的恩爱缱绻后,沈玄要归京了,他留给她一块玉佩,叫她等他。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她心里满是不舍,却不忍叫他看自己的泪眼。只是紧握着那块玉佩,郑重许诺“沈郎,我等你。”
这一等就是十二年。
他走后不久,杜宛娘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一向宠爱她的父亲动了大怒,逼问她那个男人是谁,她不肯说,只是一遍遍哀求父亲,让她留下这个孩子,她的良人答应了她,会来娶她。
她的父亲气急要打她,那一耳光最终却扇在了自己脸上。
又是一年暮春,白云寺的桃花又开了一季,她的良人没回来。她也做母亲了,她的女儿玉雪可爱,像极了他。
又几年,她的父亲去世,家中无男儿,族里收回了田产铺面,她无奈,带女儿流落到了乡下的旧宅,母女俩靠典当度日,再也用不起仆婢。可,她的良人还是没回来。
十二年后,她的女儿渐渐长大,家里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了。她贫病交加,卧床不起,她的女儿不得不向族里讨些救济,不过是些残羹冷炙,却还要忍受亲戚们的奚落和邻居的闲言碎语。
她的病越来越重了,病容残损,像一朵枯萎的芙蓉花。她的女儿吹凉了药,一勺勺的喂给她。
她瞧见女儿手指上的茧子,心中酸涩不已。她温柔的抚摸着女儿的脸,笑着说起说过无数遍的话:“清儿,你的父亲文采风流,风度翩翩,当年我们桃林偶遇,缘定终身,他说了,他会回来娶我,等他回来……”她忽然掉下眼泪,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末了,她叹息般的添了这一句。
沈清嘉明白,前面的许多,母亲其实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也许她早就明白,那人绝不是她的良人,他也再不会回来了。
可是,若不骗骗自己,这许多的磋磨,她要怎么熬下去呢。唯有那句对不起,是对她的女儿说的,那轻轻的三个字,混着滴落在手上滚烫的泪,仿佛印在心口,直到今天还隐隐作痛。
再后来,母亲去世了,未嫁女不得葬入祖坟,享香火供奉。沈清嘉没同族里争辩,只是挑了个清静地儿让母亲入土为安,在墓旁留了两株桃花陪她。然后按照母亲的遗愿,拿着玉佩,进京寻亲。
故事讲完了,脸上一片凉意,沈清嘉问燕草:“你觉得,她是坏人吗?”不待燕草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她只是错信了男人的甜言蜜语,她只是,不够聪明罢了!”
说完,沈清嘉伸手拭去了脸上的泪,她瞪着祠堂里供奉着的祖宗牌位,郑重道:“燕草,你看着吧,总有一日,我会将今日所受的种种欺凌,系数奉还,连带着我娘那份儿一起!”
“我的命是小姐救的,无论小姐要做什么,燕草都陪着小姐。”
窗外,缺月疏桐,凉风阵阵。
沈府的另一边芳华院,正在上演着另一出好戏。
“怎么,还没消气?”沈夫人掀开床帘,安抚地问自己的小女儿。
沈琼茵见是母亲,气恼地转过头,背对着她,愤愤道:“母亲还管我做什么呢,由我自生自灭好了!”
沈夫人也不生气,使了个眼色给尚妈妈,然后不紧不慢走到桌旁坐了下来,“便是生气,也不该作践自己的身子,你晚膳没用,我吩咐了厨房,做了几样你爱吃的,快过来。”
尚妈妈知道母女俩要说私密话,便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招招手,领着屋里的女使一道退了下去。
沈琼茵心里憋着一股火,可偏沈夫人的态度和软的像团棉花,她有气也无处发,呜咽道:“我不吃,我不吃,反正没有人疼我,母亲你帮着那个贱人一块欺负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本是做戏给母亲看,偏偏这抱怨真情实感,想到父亲偏爱长姐,母亲更宠二哥,现在连一个贱婢之女都爬到我头上来了,不由悲从中来,真流了好些眼泪。
沈夫人等她发泄完,轻移莲步坐在床边,轻拍女儿的背,柔声说:“傻丫头,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疼你。”说着,从腰上解下手绢,温柔的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今天书房里的事我听说了……”
沈琼茵听了这话郁闷更甚,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娘,那个什么王璟,我才不嫁他! 浅薄好色,无耻之徒。人家勾勾手指,他就跟哈巴狗似得凑上去!”说着还不解恨,狠狠地锤了下床,才愤愤道:“他竟然,他竟然当着我的面问那个贱人,他这样羞辱我……”
沈夫人知道这才是女儿的痛处,耐心解释:“你是什么身份,沈清嘉什么身份,你犯得上跟她较劲。你是户部侍郎的女儿,定西候的外孙女。你以为昌平侯夫人何以要折节下交,同我们家结亲?”
沈琼茵睁着红红的眼睛,诚实的摇了摇头。
沈夫人戳了戳女儿的脑袋,无奈的叹口气,“也怪我,把你宠得太过,养的你这莽撞娇蛮,不解世事的性子。”
“开国的三公四侯,三公也就是宁国公,魏国公,信国公,四侯即昌平侯,昭襄侯,怀远侯和你外祖家定西侯,这些人的先祖都跟随开国皇帝也就是高祖一起打过江山,四处征战,立下汗马功劳。高祖钦赐爵位,世袭罔替。再往下的那些伯爵,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的,那都是要降等承袭,传个几代便没有了。”
沈夫人说着,看了眼女儿,见她还是不解其意,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着急:“你是个女儿家,走不了科举的路子,这后半生要想过得好,选个门庭显赫的夫家,是最要紧的事。昌平侯这些年虽没了实职,可家底厚啊,几世的经营下来,攒了十个你几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王璟又是嫡子,这侯府将来都是他的,你若嫁了王璟,后半辈子可得安稳。”
沈琼茵不以为然:“哼,娘不是也说了吗,有三公四侯呢,我又不是非他不可。”
“哎呦呦,你倒是好大的口气。满京城的王孙公子任你挑捡啊。”她叹口气,继续劝,“你爹是户部侍郎不错,如今也承蒙圣眷,可你爹是科考上来的,族里没有根基。你嫁王璟都算高嫁,若不是看在你外祖家也是侯爵,我又同昌平侯夫人素有交情的份上,这好事也轮不到你头上。怎么,你还想着嫁公府的公子?”
沈琼茵有些心动了,可还嘴硬道:“实在不行不是还能到宫里做娘娘吗,长姐不就去了吗。”
“你快快打住,就你这样的脑子,还想着去宫里混,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姐姐素来沉稳,能谋善断,她进宫,我尚且后悔不已,终日忧心,你就别再往我心口插刀子了!”沈琼茵口中的姐姐,是沈夫人的长女,名叫沈朝华。
连番被母亲否定,沈琼茵又羞又恼,索性破罐子破摔,“可那个王璟不是没瞧上我吗!他看上的是沈清嘉那个贱人!”她懊恼得很:“哎呀! 反正爹爹只会想着攀高枝,只要能跟昌平侯府联姻就好,才不会管嫁的是哪个女儿呢!”
听了这话,沈夫人不怒反笑,眸中闪过极复杂的情绪,她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微哂道:“凭她?”
沈琼茵见母亲面有异色,轻声唤了一句:“娘?”
沈夫人这才回过神,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她摸着女儿的头发,“你放心,娘一定会为你筹谋,你只要安心等着,嫁一个好夫婿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