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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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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璟是在通往沈府书房的水榭上碰见沈清嘉的。
彼时,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满池莲叶田田。
王璟一抬眼,隔着一方碧水,瞧了沈清嘉一眼。
只一眼。他便怔立当场,整个人丢了魂一般。
这天底下竟有如此绝色,她站在那,站在溟蒙晨光里,娉娉袅袅,无端叫人想起江南轻烟细雨中颤巍巍绽放的一枝梨花。造物赋予她万千灵秀,她颔首浅笑,纤纤玉手持着轻罗小扇轻掩面颊,笑意在潋滟的眼眸中漾开,光华宛转,天地间无边光景霎时失了颜色。
王璟从未如此失态过,以至于他同手同脚地跟随小厮走入内书房,自己却并未发觉。
王璟此番是来相看的,来之前,他已被家中的母亲几次三番叮嘱过,沈侍郎家的女儿毓质名门,堪为良配,自己一定得以礼相待,万不可冒犯了。
王璟原本没太当一回事,沈侍郎固然门庭显赫,可自家也是世代簪缨,门庭清华的显贵,便是同户部侍郎的女儿联姻,那也是低娶,何况自己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哪里就会失礼冲撞了人家姑娘。
可此刻,他魂不守舍的同沈侍郎交谈着,他明知失礼,还是下意识往紫檀书案后搁置的屏风望去。
一丝失望爬上心头,那绣着边塞风光图的屏风后露出一截粉色衣袖,他扫了一眼,那身形并不是自己方才偶遇的那道倩影。他收回目光,一时低头不语。
沈玄对他的来意自然心知肚明,王璟,昌平侯府的二公子,此等门第,沈玄是满意的。
两家结亲,双方的长辈自然会先通个气。虽说婚嫁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像他们这等心疼儿女的人家,还是会让这对小儿女见一面,隔着屏风也就不算失礼,只是这见面的名目当然不能直言说是相看,一般都是男方拜访女方的父亲,求教也好,请安也罢,如此就不算盲婚哑嫁。
沈玄瞧着王璟心不在焉的样子,一时未多想,只当他年轻人脸皮薄,于这儿女事上总是磨不开情面的。他还想着说两句宽慰之言,不料这小子倒是先行口出惊人。
“世伯,府中可还有其他小姐?” 王璟也知这句话不合礼数,将这句话在腹中酝酿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期期艾艾的望向沈玄开口,憋着口气说完,自己已是满面通红。
沈玄听了这话,心中稍感意外,面上却不显分毫,可屏风后的沈琼茵简直要咬碎银牙,愤怒和羞恼催生了无尽的怒气,她如何不知王璟问的是谁呢,也只有她,那个贱人,她狠狠的撕着手中的帕子,仿佛撕得是那个贱人的脸。她无心听父亲继续跟那人打马虎眼,她悄悄从屏风后溜出,怒气冲冲的向后院走去……
中庭的水榭上,沈清嘉目送着王璟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便不再故作姿态的以扇掩面,脸上盈盈的笑意化作一派漠不关心的冰冷,她容颜极盛,樱唇贝齿,蛾眉螓首,本该雍容若春日牡丹,偏偏气质极冷,唯绽雪寒梅,披霜秋蕙可堪匹敌。她百无聊赖,倚着栏杆远眺,眼里盛着虚无,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
“唉!”燕草叹口气,“小姐何苦如此,你这样搅和了四小姐的婚事,她怎么肯干休,若是她找上门来欺负你,主君主母肯定会护着四小姐,到时候吃亏的不还是小姐你自己吗!”
燕草是沈清嘉的侍女,当年沈清嘉打扬州投奔沈府的路上救下来的小乞丐。
不过,这些年来,沈清嘉这个小姐做的有名无实,她住的院子里里外外也就只有燕草一个侍女,刚来的那几年燕草又还小,很多事都得沈清嘉亲自动手,燕草名为侍女,实际上和她的亲妹妹一样,不,比亲妹妹亲多了,毕竟沈琼茵对她这个姐姐一向鄙夷至极,明里暗里没少欺负自己。
“难道我不得罪她,她就不会来欺负我吗?我所受的屈辱,她也该尝尝才是。”
沈清嘉话还没落地呢,沈琼茵已经怒气冲冲的从廊桥上走过来,人还未至,刻薄的话已经了撂出来:“狐媚子,你就这么不安分,上次的教训没吃够是吗,今天我就好好教教你规矩!”
燕草见势不好,急忙挡在沈清嘉身前,想着隔开她们两个,可沈琼茵正在气头,见有人阻止更是怒火中烧,直接一巴掌甩在燕草脸上,她下手极重,燕草脸上留着红肿的巴掌印,嘴角隐隐渗出血丝。沈琼茵尤嫌不够,待要伸手再打,却被沈清嘉一把握住手腕,反手一巴掌打回去。
沈琼茵走的匆忙,并没有带仆妇,此刻,她被打的一个趔趄,捂住愤怒的捂着脸,满脸的不可置信,冲着沈清嘉大吼:“你敢打我!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是爹爹在外头的私生子,是整个沈府的耻辱…… ”
“妹妹慎言,” ,沈清嘉把燕草护在身后,“我再怎么样也是父亲的女儿,你的姐姐,所谓长幼有序,你对我无礼,是为不悌,指着父亲的私隐,口出咒怨,是为不孝,方才那一巴掌,就当我这个做姐姐的替父亲教你规矩,妹妹以后可要长点儿心才是。”
沈琼茵双手紧握拳头,气的浑身发抖,指着沈清嘉口不择言:“你以为爹爹喜欢你,若不是你死皮赖脸硬要待在沈府,爹爹碍于面子才没把你撵出去,你不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竟敢对我动手! ”说着扑上去跟沈清嘉扭打在一起,燕草赶忙拦着生怕自家小姐吃亏。
沈琼茵看着来势汹汹,可不过是个养在深闺的娇娇小姐,如何能同沈清嘉这种在冬日里劈柴的人比力气,更何况,沈清嘉还有燕草相助,沈琼茵不一会儿就落了下风。
“住手!”一声威严的喝止从背后传来。
是沈府主母身边的尚妈妈。
当然,主母娘子定西侯府的嫡女薛仪也来了。沈琼茵推了沈清嘉一把,从这场混乱的战局中抽身,飞身扑向自己的母亲,委屈地大喊:“娘,您要给女儿做主!”她指着自己的脸,“这个贱人,她敢打我。”
“住口!”薛大娘子见着自己女儿鬓发散乱,脸上还留着鲜明的巴掌印,目光一冷,可还是斥责道:“你一个大家小姐,张口闭口污言秽语成何体统!我平日里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
沈琼茵满心指望着母亲撑腰,好好处罚那个狐媚子,给自己出口恶气,没想到母亲反倒责骂她,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刚要驳回去,却见母亲的目光冷冷的瞪着自己,顿时气短,只敢皱着眉头,呜呜的哭。
尚妈妈赶忙上来解围,一面拿出手帕给沈琼茵擦眼泪,一面哄着她说:“四小姐啊,瞧瞧您这哭的,妆也花了,鬓角也散了,跟个小花猫似得,奴婢陪您先回去梳洗梳洗,换套衣衫?”
沈琼茵哪里肯听呢,她一把打掉尚妈妈给自己擦眼泪的手,赌气往后院跑去。尚妈妈瞅一眼夫人,收到她的眼色,急忙跟上去。
沈清嘉知道沈夫人料理完沈琼茵便该轮到自己了,呵,她对沈琼茵不过呵斥几句,对自己可不会这么轻轻放过。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沈清嘉镇定的给这个嫡母行了礼,内心无所畏惧。但燕草对这个主母一向是畏惧的。她惴惴地躲在沈清嘉身后,低着头,恨不能把脸埋在土里。
沈夫人一向爱重名声,明面上从不出手为难自己这个庶女,可作为一家之主母,站在这样的高位,又哪里需要她真的做什么呢。
她只需对自己不假辞色,底下人便会争着抢着作践自己这个不被主母待见的人,来讨主母欢心。
在合府都摸清楚了薛夫人的态度后,在沈府稍稍得脸的些仆妇也不会把沈清嘉放在眼里,面上应付着,私下克扣碳火吃食,送发霉的衣料都是常事,还有些积年的老妈子知道沈清嘉不得主母意,上赶着给沈清嘉摆脸子。
更不用提沈琼茵三天两头的找上门来挑衅。结局嘛,若是吃亏的是沈清嘉,沈夫人只会说,一家子姐妹,偶有矛盾也是常事,轻轻巧巧各大五十大板,这事儿就过去了。
若是吃亏的是沈琼茵,薛夫人便做出一副大义灭亲的嘴脸,打着沈府脸面,女儿家私德的大旗,往重了惩处沈清嘉。
自十二岁来到沈府至今四年,沈清嘉最熟悉的不是自己住的落霞院,而是沈府的祠堂,女德女戒不知抄过多少遍,还要算上请了无数次的家法。藤条,戒尺,鞭子,不论哪一样沈清嘉都熟的不能再熟。
这其中的门道连燕草这个胸无城府的小丫头都看明白了,时常在沈琼茵来找事时劝着沈清嘉:“小姐,不如忍一忍,不然,就算同四小姐争赢了,只怕受的处罚还要更重些。”可在燕草眼中一向玲珑剔透的小姐,跟着了魔似的,从不让沈琼茵占半点便宜。
燕草从前做小乞丐时,听说书先生讲“笑面虎”,当时还不解其意,如今见着沈夫人,倒是全懂了,故而对她实在怵得紧。
果不其然,当晚沈清嘉便又回了沈府祠堂“重温旧梦”。
她心绪难平,心酸,苦涩,愤懑,委屈交织成刀一下一下划在最柔软的的心房,鲜血淋漓。不是因为责罚,只是因为沈夫人的那番话。
那时,沈夫人冷冷瞧着跪在地上的沈清嘉,像是在瞧什么脏东西,“去领二十戒尺,再抄二十遍女戒,去祠堂跪着抄,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出来。望你能静思己过,好好改改你那轻□□气,你那个亲娘寡廉鲜耻,同人无媒苟合,你可别学错了榜样,丢了我们这等人家的体统!”
沈清嘉跪在那儿,怒气沿着脊髓直冲脑海,她不在乎别人怎么轻贱自己,但是娘亲不行。她攥紧拳头努力克制微微发抖的身体,张口欲驳,却又无话可说,只是眼里氤氲着雾气,咬着牙不肯落下泪来。
此刻,跪在祠堂,她轻抚面颊,才发现早已泪流满面。
燕草跪在一旁,被她流泪的样子吓了一跳,又急又心疼。
她掏出帕子给沈清嘉拭泪,笨拙的安慰她:“小姐,你是不是跪得膝盖疼啊,把我的蒲团也给你,我皮糙肉厚的,没事。”
沈清嘉握住燕草的手,摇了摇头。良久,她叹了口气道:“燕草,我娘亲不是像夫人说的那样,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人。”
燕草使劲点头,“我知道,夫人能生出小姐这样的女儿,她一定是个又漂亮又善良的人。”燕草说的无比真挚,哪怕其实她并没有见过沈清嘉的娘亲。
或许从燕草的态度中,沈清嘉得到了回忆往昔的勇气,她盯着供案上袅袅升起的香烛烟气,将那一段被红尘淹没的往事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