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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倔强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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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第一楼的云天间,她沉默注视着面前的一杯毒酒。那是皇家秘药,喝了要等七八天才会发作,猝死,哪怕是最高明的太医,也查不出什么。能拿到这种秘药的人不足五个,而其中一个,便是她自己。
显然,此刻的她不可能有想要轻生的念头。如今,天下已尽在她手,用不上十天,就是已成定局的即位大典,她马上就要成为名正言顺的君主,站在这个帝国最顶点的人。甚至,现在就可以毫无悬念的预见,她的名字,必然会伴随着一代盛世而万古流芳。
而竟然,会有人傻到将赌注下在这样一个时刻!
赌她卧薪尝胆了二十几载,就在即将功成名就的这一刻,会丧失心智的为了一个注定不可能的男子,放弃唾手可得的大好河山,甚至自己的生命?!
简直荒谬!
下这个赌注的人根本就是疯了!这样的事情就是拿出去说书,只要长点脑袋的都不会相信。这完全就是一个笑话!
可是,她却笑不出来。
抬起头,她将视线从那杯毒酒上移到对面那个被扣住喉咙的男子,定格在那张万念俱灰的脸上。然后,她不可思议的发现,自己竟然,动摇了?!
两个人初见的画面宛如昨日一般在脑中一闪而过。她明明就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为了坐稳太女的位置,才会刻意的去接近他,算计他,利用他。她一直以为自己对那个位置的执念,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坚不可摧。她时时谨慎,步步为营,费尽心智,用尽手段,破釜沉舟,遇神弑神,遇佛杀佛,才换来了今日的君临天下。而面前这个男子,不过就是列在计划中的,在那条路上的一块,用来垫脚的石头,而已......
她不懂。这样的她,竟然动摇了?!
她那么坚定的信念,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出现了裂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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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深处的小凉亭,坐在特别铺了纯白狐狸皮软垫的木椅上,花不语环顾一圈散在四周不远不近处的那些世女们——几乎每一个都是做出一副大好青年的模样,正三三两两的彼此攀谈——心下不由得冷哼一声。
这种类型的皇家宴会,世女们当然要藏好了皮囊下面的那些污垢,一心想着如何在女皇面前好好表现吧?
还未等收回环顾的眼,视线倒是不经意与其中某个对了上。花不语嘴角自动自发的扬起一抹亲和的弧度,果然看到对方眼睛惊喜的一亮。风度翩翩的,她以一个帝国太女的威严,遥遥向对方举了举杯,再礼貌性的轻呡了口,以示善意。
对方显然为她这个帝国继承人的温和态度而惊喜了,脸上露出掩也掩饰不住的想要表现的神情。然而,不等对方的脚迈开步子,她便礼貌的向对方颔了颔首,接着极其自然的转回头,做出倾听孪生妹妹的二皇女向毕家世女说话的姿态,随后三人脸上都露出了开怀的笑容。
完全就是三人自成一个小世界,隐隐散发出强大的请勿打扰的气场。整个宴会有多少双眼睛都在暗暗留意着这个小凉亭,都想要靠到近前,只是无人敢妄自打扰罢了,也等不到合适的介入契机。
之前的整个春宴正宴,她面前摆着满满的佳肴,可根本就没动几口。从始至终,她都端着一个太女所应该有的沉稳气度,脸上挂着分寸恰好的、不失威严的、又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和那些个各怀心思的世家权贵们,做着看上去游刃有余的周旋。
堪称完美的帝国继承人,风采倾天下的王者风范。
彬彬有礼的面对着那些满满的盛赞,在做出“实在是谬赞了”这样谦和的姿态同时,转过头又表现的更为无懈可击。简直就像是为了特别验证那些赞美一般,她甚至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是经得起推敲的,让那些明的暗的想要挑她刺的人,完全找不到空隙。
她优秀完美的就连她的敌人都不得不承认,将来若真是由她继位,那一定是个无可挑剔的一代明君。
天晓得,她简直都快累死了,而且还饿!她明明只有十六岁啊!
好容易熬到正宴告一段落,她立刻暗示自己的孪生皇妹,还有伴读的毕家世女,三人第一时间躲进竹林中的小凉亭,摆出生人勿扰的小团体架势,趁机让自己喘一口气,随便再给肚子里添一点食。空腹喝酒是大忌,她需要养精蓄锐一下,才好继续扮演她的完美太女。
正宴交手的那些都是老狐狸,小字辈们根本靠不上前。而随后的各种即兴活动,才是新生代世女世子们表现和交锋的战场。而身为太女的她,很荣幸的需要连续作战。
余光注意到刚刚那个与她视线相对的世女一脸错过机会的黯然走开,花不语动作优雅的夹了一小块糕点入口、轻嚼、慢咽,同时将视线定格在对面那张与她几乎相同的面孔上。
“非语,不要急。你忘了我有一个钦定的太女王君?”
对面的女子显然对她的悠哉不以为然:“皇姐,这是两回事吧?如今姐姐你已年近十六,就算不立侧君,好歹也该收两房小侍吧?就是平民的女子,这个年龄也应该几经云雨了,可皇姐你却还是……母皇因为这个暗示过你几次?皇姐,这个时候,我们出不得纰漏,人言可畏啊。”
看看,到底是她的孪生妹妹,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如今,她最大的话柄,就是十六岁的“高龄”仍是完璧之身。朝堂上下关于帝国继承人是否可以延续皇室血脉的“疑问”,已经快从暗中腹诽,搬上明面了。
见花非语用一副闲聊天气的表情说出忧心忡忡的话,她有意无意的扫过一旁默不作声的毕家庶女,嘴角的笑意扩大了几分。
“非语,现在,我还不想往自己身边放那么多世家眼线。眼下,有毕王府的庶女与我情同姐妹,又有沈家的支持,就足以了。有的时候,手臂伸得太长太多,也未必是好事。”
能送到她床上的男人,十之八九都和某一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就会接二连三的出现。总有那么一些人,那么一些时机,是不方便拒绝的。别人或许会以此为契机,拉拢一些势力。但对于已经贵为太女的她而言,那种半吊子的联姻,反而累赘。
“恕我直言,太女。我在毕王府,只不过是个庶出的世女,并不如何受重视。而且,比较起毕王府的中立,沈家虽然一直支持您,但恐怕也并非是……鼎力相助。”
备好了退路是么?
也是,连小自己几岁的毕禾页都看得出自己这个太女位置不稳当,何况是老狐狸的沈家当家?当初,若不是形势所迫,母皇也不会下诏将沈家嫡子赐婚给尚且年幼的她。细算起来,恐怕沈家原本就未必愿意站在她这个注定不得圣心的太女一边吧?
再度笑容温和的向另一个与她视线相对的世女颔首示意,花不语将目光重新锁定在坐在面前的两个女子身上,脸上的笑容亦是品尝优美文学般的清闲淡雅。
“非语,禾页。你们的顾虑我明白,但眼下,我的正君位置已经确定,这个时候我的床榻之畔,只会是锦上添花。而我们需要的,是雪中送炭,明白么?”
放眼朝堂,谁会把身家压在她这个明显不得圣心的太女身上?塞到她床上的男子,也不过就是人家的一个双保险罢了。若是那些男子有了子嗣,将来她登大统,那就是皇女皇子。反之,她若是败了,送来的也不过就是个不受重视的男子罢了,算不得帮衬过她这个太女,怎么都能撇的干净。
“可是,皇姐。再怎么说,你至少也得开开荤啊。说句大不敬的,这样下去恐怕连我都要怀疑,皇姐你是不是不行……哎呦……”
半玩笑半认真的弹了下妹妹的额头,止住了后面那些明显要下道的话。看着那张酷似自己的脸正委委屈屈的望着自己,她嘴角的弧度勾大了几分,心头却是一团火。
开荤?让那些老狐狸将人硬塞到她的床上?让自己沦为那些没长眼睛的双保险?真是玩笑。她是这个帝国的未来主人,不是高级娼妓!
她花不语,岂是容得旁人用那种敷衍心思将她沦为备胎的窝囊之辈?她早晚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是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女!哪怕只是泄.欲,不是最好的,也上不得她的床!
将满腔的不忿埋在心底不露分毫,她脸上依旧是一贯沉稳谦和的笑,安抚的摸了摸孪生妹妹的头,她的眼睛同时看向等待她反应的两个人。
“其实,也无需担心。那些关于子嗣的,甚至是能不能人道之类的废话,既然还没搬到明面,我就当做没听到。不过,到也是时候去堵住那些嚼舌根之人的嘴了。”
听到那个字眼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两人齐齐倒吸了口气。见状,她不由得暗暗冷哼了一声。那些想找她茬的人,在背后是如何借题发挥的,她这个当事人又怎么会不知道?不能人道这样的用词,已经是其中比较好听的了。
“我的那个王君,沈家的嫡公子,听闻在去年成人仪式后一直表现得出类拔萃?我想,若是确保太女的长女和嫡女都是沈家嫡子所出,沈家当家应该不会再和我打太极了吧?只是不晓得我这位王君是否出色到,可以让一国太女眼中只看得到他……”
“……皇姐……”
比较起错愕的毕家庶女,孪生的二皇女显然与她更为心有灵犀。听了她的话,花非语的表情从惊讶转为了然,只用了前后不到一个眨眼的功夫。
“皇姐,你的意思是,要表现出倾心于沈家嫡子的样子?非君不行?所以才看不上其他凡夫俗子?恩,这倒是真是一举两得的办法。一旦做出这种姿态,那沈家就是想不全尽力也是不行了。同时,还能堵住那些多事的嘴。”
赞赏的冲自家妹妹点了点头,又拍了拍一脸恍然大悟的毕禾页的肩膀,花不语这才多少感到些许欣慰。有这样两个一点即通的左膀右臂在身侧,果然是轻松许多。
其他部署的话还未等出口,林子另一侧的空场上却是传来了一阵喧闹,周遭的世女们纷纷将注意力集中了过去,有几个甚至已经开始向那个方向移动。
想必是女皇到了这边吧?
这次的春宴,和帝是本着见一见帝国青年才俊的心情,特邀了各大家族的继承人和一些尤为出挑的世族庶女。这会儿女皇身侧必定是热闹非凡吧?估计那会是多少人争相表现的战场。
三人不约而同的交换了一下视线,都将彼此眼中的不以为然看进了眼底,同时顺应形势的各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走吧。”挂上奔赴“战场”的招牌笑容,花不语率先向女皇的方向走去,“沈家那个嫡公子不是也来了么?我们去见识一下,看看他是否如传言一样的出众,可否值得一国太女的倾心相待。”
之后的多少岁月,她每每闭上眼睛,都能清晰的回忆起那次她们的第一次相见。
步行至女皇身侧站定,她明艳动天下的身姿,加上贵为太女的身份,即使不开口,也自然而然的吸引了绝大部分人的视线。特别是那些本着寻找如意妻主而来的怀春少年,哪一个不是将目光凝固在她的身上?
可偏偏,就是那个她需要吸引的人,是唯一的例外。
那时的沈风还只是尚且稚嫩的少年。不,当时的他年幼到甚至连少年都算不上,分明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才十一岁的男孩,甚至身量还未长足,眉眼虽然精致俊雅,但毕竟还显青涩,顶多可以说,是个美人胚子,有那种长大后会倾国倾城的可能罢了。
就是那样一个丁点的孩子,一身华服的往比他高出最少一头的世女世子中一站,却是气势逼人、光彩夺目到让人无法忽视。可明明,那孩子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而已。端庄、沉稳,倒是不像他的年龄。
不同于其他人,他的视线只在最初的一瞬停留在她身上片刻,随后很快就重新沉浸到之前母皇提出的看似随意的考题当中。
那些关于山河家国、百姓民生的侃侃,以她的身份和阅历,那是经过多少大家学说和朝堂辩论的洗礼,自然怎样的观点论调都见识过。何况,大部分青年姊弟那些激扬却略显肤浅的言论,的确难以令人另眼相看。然而,沈风却是一个意外中的意外。
那个男孩虽然年纪偏小,但显然言语之间,气质、神韵、文采、见地,都是下足了功夫的。甚至,对女皇提出的一些细节可以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看得出那些闪光点的确是源自自身才学,而并非有人指点的照本宣科。
那样的才情配上那样的相貌,言词进退的再沉着也是注定惹眼了。那一次,就连女皇都对他赞赏有佳,甚至还以他为例激励各家世女奋发图强,不要被一个年幼的世子比了下去。一时之间,沈家嫡子的风头之劲简直无人能出其右。
这样一个准王君,简直就是让人惊喜了。在女皇宣布离席回宫,任各世家姊弟自由游玩之际,孪生妹妹的花非语刻意压低了嗓子,凑到她的耳边调侃道:
“皇姐,这是天赐的良缘啊。有这样一个男子做你的准王君,绝对可以堵住那些应该缝上的嘴!而且,也可以光明正大的拒绝那些想要塞人进来的世家。你……”
轻轻推开自家妹妹的肩膀,嘴角给出一抹心照不宣无需多说的笑容,她将视线重新定格到那个独自站在林中眺望的沈家嫡子身上。
沈风,看上去是个谦虚沉稳的孩子,但也只是看上去而已。尽管以他的年龄已经掩饰的很好,但男孩骨子里的那股骄傲,又怎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今天如此出挑的表现,显然已经让男孩暗中兴奋了吧?把绝大部分大家世女都比下去的才情风采,也难怪他会对那些试图结识的世女世子摆出高傲的姿态冷眼以对,的确是有资本啊。
信步往男子站立的方向走去,余光扫到身侧的毕禾页拦住了还想追上来说什么的自家妹妹。今天这种场所,有她这个太女在,相信任谁也不敢过多打扰那位准太女正君。就算有心,看到她走过去,也该却步了。
那是她们第一次面对面的相见。无论何时闭上眼睛,那个画面都能清晰的浮现在脑海。那天,晚风习习,月色正好,她们面对面的站在竹林深处,看着他面对太女却一脸波澜不惊的神情,她特别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沉着眼睛对他说道:
“你就是我未来的正君?我最不喜欢年少老成的小鬼了,一点都不可爱。”
其实,那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而特别采取的以退为进的策略。她耐心等待着面前这个明明很是心高气傲,却偏要装的沉稳的男孩,因为受辱气愤而抓狂。
然而,出乎意外的,面对她刻意的一脸嫌弃,沈风只是沉默的注视了她半响,动作和脸上的神情都保持着一个优雅端庄的世家公子风度,然后,彬彬有礼的向她作了个揖,更加优雅端庄的回道:
“多谢……太女提点。”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就是最初那个隐藏在平静皮肤下面的咬牙切齿,多少勾起了她的兴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