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少年事件簿》尾花先生

4、第四话 去往故乡的路（上、中）

　　离七夕还有几天的时候，八原的藤原家发生了一件怪事。有天早上起来打开门，塔子阿姨惊奇地发现，门口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一些糕点之类的东西。刚开始以为是谁遗忘在这的，决定先收着，夏目又帮忙做了个“失物招领”的牌子挂在门牌边，等着哪位粗心的失主上门领取。可是一连几天，不但没有人来询问，之后每天早上还依旧有各种各样包装得很精致的礼包放在藤原家的门口。

　　“难道这是想要送给我们吗？”塔子阿姨十分困惑地看向丈夫。

　　然而男主人的疑虑也丝毫不少于她：“真是让人头疼呢，到底是谁的东西呢？如果是熟人的话，为什么不露面？要是不认识的人，怎么会一直往我们家送东西呢？”

　　夏目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餐桌前整理堆成了小山的礼品，用笋壳包好的茶团、装在藤篮里的水果、裹了一层油纸的糕饼、一束今早刚送过来的还滴着水珠的白色山茶花……看似送得随心所欲，不过它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每一份礼物里都夹了张熏着淡淡清香的纸笺，上面用野迹体的书法，恭恭敬敬地写着：“请夏目大人笑纳。”没有落款。少年心情莫名复杂，低垂着眼帘，纤细的指尖轻轻触碰过纸面，微不可闻的脆响像轻烟一样消散在六月的和风中。

　　藤原夫妇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张张分明放得很醒目的纸笺，更别说那颇有古韵的字。商量了一阵，还是决定不能收下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可是要怎么办好呢？留也不是，丢也不是。

　　“请交给我来处理吧。”望着左右为难的两人，夏目忽然开了口，心里也暗暗叹了口气。他本来想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可是很可能因为自己的关系而给对自己有恩的藤原夫妇带来这样的困扰，除了不安和愧疚外，更多的还是想要像男子汉一样有担当，能够大胆地站在他们面前挡住那个神秘未知的力量。

　　而那个普通人不可见的力量，便是“妖怪”。毫无疑问，这是妖怪送来的东西。至于是要呈给哪位夏目大人，少年猜测很有可能是他的外祖母玲子。

　　原因是什么，他并不感兴趣。他不愿意善良淳朴的藤原夫妇卷入到其中来，他们只是普通人，看不到妖怪的世界，所以才得以安安稳稳地生活。不像他从法力强大的外祖母那里继承到了能够看得见妖怪的能力，所以自小便像怪胎一样四处遭排斥，辗转流连，直到被藤原夫妇俩收养，才算体验到了幸福的家庭生活。温柔和蔼的塔子阿姨、忠厚友善的滋叔叔，对他来说，是无可替代的家人，他觉得自己一定要为他们做点什么，起码自己带来的麻烦绝对要自己解决掉。

　　“哦，贵志，真的没有问题吗？”塔子微微有点吃惊。

　　“请让我试试看。”夏目说。

　　藤原滋推推眼镜，笑了笑，对妻子说：“那么就交给贵志吧。”

　　“可是……”塔子还想再说什么，又被丈夫打断了。

　　“贵志已经十六岁了呢，在他二十岁成年前也应该多多历练一下处理事情的能力。是不是，贵志？”

　　“是。”夏目报以一个灿烂的微笑，小心翼翼地抱起东西上楼。拐角的地方，身体不由自主晃了一下，一颗大蜜桃顺势从怀中滚落，在地上转了几个圈，被一个白色的爪子按住。

　　“把这种事揽下来不觉得麻烦吗？真是个笨蛋。”一只肥肥的猫扭动着圆滚滚的腰肢，冲他耸了耸耳朵。

　　“好烦人啊，猫咪老师。”夏目叹息着，说，“快拿来。”

　　明明是一张滑稽的招财猫脸，偏偏还做出一番张牙舞爪的架势，被称作“猫咪老师”的妖怪龇了龇牙，鼻子在硕大的桃子上嗅了嗅，口水立马流了出来。

　　“喂，那是别人的东西。”夏目不得不提醒它。

　　“不是送给你的吗？”在夏目还没来得及放下怀中的东西来抢之前，猫咪已经“嗷呜”一口吞下了桃子，打了个嗝，吐出光秃秃的核，“嗯，味道真不错，再来一个……”

　　话音还没完，一记漂亮的直击就干脆地落在它头上。

　　“啊！混蛋，你竟然敢打我！痛……做好被我当下酒菜的觉悟吧，愚蠢的人类！”有泪光在眼眶里打转，猫咪捂住头顶冒出青烟的大包，呻吟了一声，摆出姿势，而就在它即将变身前，又听见从身边走过的夏目不紧不慢地丢了一句话：“是吗？真可惜，本来还想晚上请你吃羊羹来着。”

　　“嗯？羊羹？羊羹！等等，夏目，等等我！”虽然看着笨重，可是一听到美味，就能迅速地行动敏捷起来，一下子就跳到了夏目的肩膀上不停地聒噪，“男子汉要信守承诺啊，不用等到晚上，现在就去，大爷我饶你一命！”

　　廊道的窗户是开着的，明明没有风，窗帘却轻轻飘了飘，尽管只是一瞬间的事，猫咪和夏目却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没有任何异常。

　　“嗯？错觉吗？”猫咪半圆形的眼睛挤到了一起。

　　“有一点凉凉的感觉。”夏目愣了一下回答。

　　“不管那么多了，要不现在去吃羊羹，要不我就吃光那些桃子！”猫咪不依不饶地说。

　　“都说了那是别人的！”

　　“不是送给你的吗？”

　　“不要随便接受这种来路不明的礼物！”

　　“反正我已经吃了一个了！”

　　“所以说都是老师的错！”

　　一直到了晚上，夏目仍没想出好办法，随手拿起一块茶糕看了看，有点犯愁：“再不吃会坏掉的。”

　　窗外有些吵闹，他起身探出头去，正好看到一束光彩夺目的烟火冉冉升上夜空，绽放出美丽的花朵。远处是重重的山影，村庄和田园偶尔几条火光闪过。大门口一队抬着轿子，吹吹打打地经过，前前后后围着一群穿着浴衣嬉闹的孩童。

　　“对哦，再过两天就是乞巧节了。”夏目微微一笑，“原来是祭祀的抬轿预演啊，难怪这么热闹。“

　　“已经提前开始放焰火了吗？一年一次的节日啊，到时可以烤玉米下酒吃。夏目，你以前是怎么过乞巧节的？也是无聊地和一大群人在树上挂什么写着心愿的彩条吗？”猫咪仰卧在榻榻米上一边抓着自己爪子玩一边问。

　　夏目低头沉默了一会，才说：“没有……虽然很想，可是只能远远看着。不过仔细回想，也有过一次吧。”微风习习地吹拂着他柔软的刘海，也许是背光的缘故，他的侧脸蒙上了朦胧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格外寂寞。

　　自幼四处辗转，寄人篱下的夏目贵志是孤独的，像只哀伤的小兽，小心翼翼地收起爪子试图和人亲近。但是他有生具来的特别的能力使得他无法和正常的人类交流，由此带来的种种误解一次又一次地伤害着小孩子年幼的心灵。即便是这样，夏目的心里仍然存在着小小的幻想。有一年的乞巧节，他一个人在神社后面的那片竹林里挂上了属于自己的愿望——“希望今年能顺顺利利地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在明亮的灯火和摇曳的树影中，在光和暗的交界边，双手合十，努力祈祷。

　　只是渴望感受家的温暖罢了，像飞蛾贪恋光明一般卑微而善良的愿望。

　　忽然间一股湿润、温热的感觉从指尖传来，夏目愣了愣，才从回忆中惊醒。低头一看，手上拿着的茶糕已然不见，那只肥猫正在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哼哼，再来一块……”

　　“老师！”夏目愤怒地吼出声，捏紧了拳头准备给以这个贪吃的家伙狠狠一击。

　　敲窗声却轻轻地响起，如毛毛细雨落入深潭里。

　　“请问，夏目大人在吗？”随即而来的，是一个温和有礼的男声。

　　那人进来的时候，带着一股淡淡的山茶花香味，客客气气地靠着窗边坐了下来，又十分郑重地向夏目和猫咪行了个礼：“打扰了。”

　　一身白色无纹狩衣，举止落落大方，言谈间从容而颇有气度。虽然知道并不是人类，可是意外地，却让人感觉格外亲和。夏目注视着他那张俊秀清雅的脸，回了礼，问：“请问，是要归还名字的吗？”

　　“笨蛋……”猫咪愤恨地扭过头嘟嚷，“友人帐又要少一页了……”

　　那人却不以为意，只是轻声细语地说：“不是的，我并没有将自己的名字交给您的外祖母。而是另有别的事相托，这件事大概只有既拥有人类身份又对妖怪没有恶意的夏目大人您才能做到。”然后，他把一个精致的木盒子推到夏目面前，低下头，又说：“只是一点小小的心意，作为见面礼。”

　　夏目一眼就看到了用细绸绑在盒子上的信笺，熟悉的字体令他不由得回头瞥了眼堆在角落成堆的东西，叹了口气：“这么说来，那个天天在门口放东西的人是你？”

　　“很抱歉，实际上我并不想用敲窗而入的方式出现在您面前，所以每天早上都会在门口等，可是每次开门的都是一位夫人，她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说的话……我只好放下薄礼就离开。想必给您造成了麻烦，实在对不住。”

　　那人是如此地彬彬有礼，以至于好脾气的夏目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了。他只能轻声向对方道谢：“您太客气了，这些礼物我不能收……”

　　说着便回过头，想把东西交还给他。

　　只是，礼物恐怕是不好退回去了。原本叠放在一起的糕点和水果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了，旁边一只大肥猫心满意足地拍着肚皮，翻过身，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此时的夏目只有一个想法，如果手上能有一根球棒，他一定可以用力击出全垒打，把这只可恶的馋猫打到外太空去。

　　来人却淡淡一笑，夏目不免羞愧地低头拼命道歉：“实在对不住。”

　　“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承蒙斑大人不弃，这是我的荣幸，本来还担心太过粗鄙了呢。”那人的口吻十足地温雅，一字一句都透着古时的风韵，就连浅笑时都会轻轻用袖子掩口。

　　“你是什么来头？到底为什么事而来？”这时猫咪老师开口了，斜躺在一边，眯眼打量来人。

　　“抱歉，”那人伏地行了个礼，慢慢起身端坐好，才郑重道，“我本是平安京的妖怪，生于百鬼夜行最盛的承平年间，薰君便是我的名字。在源平合战时，我就离开了平安京，周游日本。等想要回家时，却找不到原来的路了。听闻住在八原的夏目大人法力神通，所以冒昧地前来求助您。”

　　“去京都应该不是件难事吧。”夏目不解地问。

　　“不，我要去的地方叫做平安京。”

　　“那不就是现在的京都府吗？”夏目更加困惑了。

　　“不，京都府不是我的故乡，”薰君低着头，轻声说，“我曾经去过几次，闻不到熟悉的味道，连拂面的风都不似当年了。最重要的是，我的内人不在那里。”

　　“内人？！”夏目和猫咪老师同时喊出来。

　　“是的，我娶过一门亲，对方是一个落魄贵族的女儿，当然，她是人类。内人性情娴雅温柔，十分害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正要和乳母前往难波投奔远亲，为避雨而暂住在我久无人至的郊野荒宅中。多么令人惊讶，她见到坐在台阶前饮茶的我，明明知道我是妖怪，却一点也不害怕，只是急急地用团扇遮住了脸，仆人问她何事，她也不答，偷偷地看我一眼又迅速躲到扇子后面。那年的夏天，雨水绵绵，正好也是乞巧节前后，她就那么住了下来。我夜夜在她房前吹笛，一开始她不作任何回应。直到有一天，一朵素雅的茶花轻轻地从竹帘下伸了出来，我握住的正是她颤抖着的手啊……”薰君像是陷入了美好的回忆里，一边娓娓道来一边露出沉醉的笑容。

　　不同于猫咪老师一脸的不耐，夏目认真地听，心里忽然浮起一种奇妙的情怀。他有点同情眼前的妖怪。也许这个名叫薰君的妖怪想要寻找的不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平安京，而是那个早已香魂杳然的爱人吧。

　　斟酌了一下，他才小心翼翼地问：“既然你和你的妻子这么恩爱，为什么还要离开那里呢？”

　　薰君沉默了会，叹息道：“我曾以为年年岁岁花草都不会有什么不同，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才想要四处游历。其实最初这只是个借口罢了。和内人一起度过了一段平淡温馨的时光后，我又偶然邂逅了一位高贵貌美的姬君，之后便时常宿在她那了，慢慢地疏远了我的妻子，而后一个又一个……我甚少再回到那座宅子里了。直到有一次在月夜里听见一个男人吹着笛子向某位姬君求爱时才惊觉我竟然很久没有见到那个曾经发誓一生相随的人儿了。匆匆忙忙回去后，宅子的布置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可是无论我如何敲房门，内人就是不愿打开。我正想索性直接进去时，房里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本以为是那乳母，却不料那房中人低低地吟哦起我曾写给她的和歌，伴着哀哀抽泣。我霎时大惊，闪身飘进房中。摇曳的烛光里，一把昔日的团扇再也遮不住女子的颓颓老势。原来我流连花丛，已然忘记逝川不息了。可叹人类的女子容颜堪比秋草般凋零，内人的青丝里夹杂起了银发，曾经秀美的小手布上了皱纹，常伴她的乳母更是早归尘土了。她不愿再见我，说风华尚在时君已移情，何况这副丑陋的模样看了更叫人憎恶。我那时心痛如刀割，越是想起她的好，越是悔恨，苦苦哀求内人都无济于事。唉，我怎么会嫌弃我的妻子年华老去呢？错的人分明是我！”

　　“真是过分呢……”猫咪老师撇撇嘴，对夏目说，“一个人在外面风流快活，却让妻子独守荒郊忍受寂寞。人类的寿命本就短暂，女人的青春年华全都葬送掉了，现在又来提这种无理又荒谬的要求，夏目你这个白痴，可别理会他。”

　　“是很过分，”夏目摇摇头，“算起来平安中后期，距今有一千多年了。你的妻子早已经化作烟云了，京都也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不是所有失去的东西都能找得回来的。请恕我没有办法帮您，我确实也没有那个能力。”

　　薰君白皙俊美的脸庞染上一层红晕，他羞愧地伏地道歉，起身时眼眶里隐隐有泪光闪动。“我跪拜在妻子身前请求她原谅。我明明爱着她，却任性地要做一些让她伤心的事，当时我便深知我对她的爱意并未因为她容貌的衰败而减少，可是她不再信任我了。无论我如何恳求，她都不愿意以团扇下的面目见我。我知女子重视美貌犹如生命，便对她立誓要将周游日本遍寻可令人恢复青春的人鱼肉回来给她作为赔罪，希望到时我们还能从头开始。只是这一去……”

　　话音未了，又是一阵叹息。夏目一时也不知要怎么接下去了，好在薰君自顾自地又说：“我的妻子，每年的乞巧节，都会在院子的竹枝上挂上为我祈福的彩条，一年一年，都是如此。虽然离得很远，不在她的身边，可是总能感觉到她的心意。本来问过八百比丘尼后，已经在若狭从人鱼那换取了些许人鱼血和一小块肉。可是却在欣喜若狂地赶回平安京途中碰到了一个除妖师……”

　　“嗯？除妖师吗？”夏目问。

　　“记得是叫的场吧……我伤得很重，只得找个地方疗伤几天，谁知一觉醒来竟然过去了几百年。之后我又花了几百年的时间四处寻找妻子的气息，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不愿意相信妻子就这样消失了，她明明说过会一直在那里等我。我还是得不到她的原谅啊……”

　　“恐怕不是这个原因。”望着这个掩面哽咽的妖怪，夏目有些无言以对了。然后他忽然想到什么，转头定定地看向猫咪老师，“等等，他刚刚说那个除妖师叫什么名字？”

　　“很耳熟，好像在哪听过。”猫咪老师转动着眼珠子。

　　“的场，的场浩司。”如同一声惊雷在耳边炸破，夏目和猫咪老师同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