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话 江户夷人图 ...

  •   “我回来啦。”夏目贵志提着书包,像往常一样走进家门。

      “回来了,贵志。”塔子阿姨对他露出温柔的笑,指着饭桌上一盘天妇罗,问,“刚做好的,要不要先尝尝?”

      刚刚炸好的天妇罗盛放在一个青色的船型瓷盘里,同一列整齐地并放着两个瓷盘,往后为五个,再后七个,摆成一个山形的图案,边上有一坛酒香四溢的大吟酿。

      “不用,我不饿,待会再一起吃,”夏目摆摆手,好奇地问,“这么丰盛啊,家里来客人了吗?”

      “是呀,阿滋的朋友,很多年没见过了,正在客室里聊天呢。”

      晚饭时,夏目见到了这个客人。

      “哟哟,果然还是日本酒好喝啊,五味俱全,芬芳入舌,跟人生一样。”男人脑后散散地绑着马尾,穿着花色衬衫,只系了底下几个扣子,麦色的胸膛敞露了大半,一边喝着酒,一边夹了块鱼肉送进口里,细细地咀嚼,然后大笑说,“塔子的手艺更精进了,盛夏七月可是吃鳗鱼的好时节,呀呀,这样的生活也是别有滋味,我真羡慕阿滋。”

      “呵呵,哪里的话。幸彦,说起来你也该安定下来了,这些年你还是自己一个人在到处游历吗?”藤原滋说。

      “没办法,停不下来,就想到处走走看。这个孩子……贵志对吧?可以喝一杯吗?”市川幸彦举着杯子,往夏目跟前凑了凑,饶有兴趣地打量他。

      “不行呢,贵志才十六岁,还不能喝酒,让阿滋陪你喝几杯吧。”塔子急忙拦了下来。

      夏目也抱歉地对市川幸彦笑了笑,一顿饭下来,只听着两个男人谈天论地,他只是默默地吃饭,必要时停下来认真地聆听。脚边蹲坐着津津有味吃着刺身的猫咪老师,对人类的话题不管不顾,唯有碗里的鱼肉才是它感兴趣的。

      市川幸彦笑起来会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是个很爽朗的人。“十六岁是个好年纪,我十六岁的时候每天都和阿滋一起上学放学,可没想过现在会过怎样的生活,还好,挺不赖的。我这次去伦敦也是收获颇丰,对了,阿滋,我给你带了样礼物。”

      “礼物?刚刚不是已经……”

      “这个礼物不同于那些外国货,本就是出自我们日本,远渡重洋又被我带回来的。”

      藤原家宽敞素雅的客室里,主客四人有序地坐在一起。窗外依稀可见远山墨影,微凉的晚风送来青草的芬芳,“扑通”一声,是池塘边的青蛙入水。净手焚香后,市川幸彦所说的宝物被恭敬地展放在壁龛前的地台上。

      这是一幅锦绘美人图的版画,纸面呈茶青色,有些年月的样子。画上美人穿着洋装,只看得见背影,长发微卷,用描笔细细地着上明艳的藤黄色。画面简单,并无出彩处,但看得出画者十分用心,一笔一划用尽了心力。图纸的最左侧用极隽秀的毛笔字写着落款,“藤原房良”。

      “藤原房良?”藤原滋和夏目贵志异口同声地念出来。

      “是的,”市川幸彦说,“我详细地向专业行家查证过,这是江户末年传下来的。不同于一般的浮世绘,版画的取材很特别地选用了一个外国女子。虽然水平不要说无法同像山本梅逸或者是八田古秀这样的名家相提并论了,怕是连普通的画师也比不上,但放在那个尊王攘夷的时代里,这样的题材真的很少见。我猜想这个藤原房良大概是幕末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武士吧。”

      “怎么说也是古人的墨迹,真是太让您破费了。”塔子阿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那倒没有,这画的卖家似乎急于脱手,给了一个非常低的价格。我起初以为是伪造的,又多仔细检查了几遍。但就算不是名家手笔,也不应该是这样便宜,真是让人奇怪呢。”

      “所以你这家伙就这么买下来了?”藤原滋大笑着给了他一拳。

      “不管怎样,还是觉得很有收藏意义。而且静下心来再认真地端详这幅画时,心里不知为何总会充满忧伤。想必画这幅画的人在一百多年前也是怀着满心哀愁画下此画的吧,虽然身份故事都遥不可考,但是那份伤情在百年后仍足以透过纸面感染他人。”

      “我猜想也许是个旅英的日本人所画的吧。”藤原滋说。

      “不,这画是几十年前从东京流到美国纽约的,后来又被一个法国的买家买走,中间几经辗转到了伦敦,现在才到了我的手。”

      两人谈话间,一旁一直静静聆听的夏目仔细地端详着那幅画。画中人的手腕处还系了一条日式风格的桃木手链,和这身十九世纪西方贵族女性所穿的长裙有点不搭调。看着看着,似乎是错觉,画面上的头发忽然无风摆动,女子的头微微偏转过来。夏目瞪大了眼睛,拼命抑制住险些呼出的惊叫。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了看,画面又恢复了正常。而藤原夫妇和市川幸彦一直微笑着看画闲谈,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

      夏目想,也许是近几日忙着还妖怪们的名字累得眼睛昏花了吧。

      “哐当、哐当……”是木片拍击的脆响,只是被淹没在主客欢乐的谈笑声中,无人察闻罢了,就像一百多年前消散在那个时代角落的一声轻叹。只有趴在室外的猫咪耳朵有意无意地动了动。

      藤原滋把这份礼物挂在客室的壁龛上,一时间布置简单的屋子里多了点难以形容的韵味。确实也不是什么名家大作,大概只是百年前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在某个长夜里寂寞的绮念罢了。只是为什么会是个外国女人呢?临出去前,夏目又忍不住望了一眼画卷,安静如斯,和青春芳华都留在了纸面上的,还有画者的一点情思。

      年轻的男孩夏目贵志从未尝情事,只隐隐约约地感到画里有一丝奇妙的味道。在回眸一瞥的那刻,仿佛有种东西在心中破壳而出,那股坚韧不屈的力量迅速击中了他毫无防备的心房,眼眶悄无声息地湿润了。

      “啊咧,这是……”他抡起胳膊擦了擦眼睛,奇怪道。

      “夏目,你在哭什么?”跟着他起身的猫咪老师挠挠头,懒洋洋地问。

      “啊,没事,可能是眼睛酸痛。”夏目悄声说,“今天有点累呢。”

      市川幸彦就暂时在藤原家住了下来。藤原滋和他饮了点酒,在屋外并肩坐着乘凉,谈兴正浓,不时击掌大笑。夏目托着腮倚靠在窗口,心想:“情意,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曾因为时光流逝而消失。从前坐在一起的人,多年以后依旧是令人挂怀的啊。不知道将来……我会为谁牵挂呢?”

      “夏目,你累的话,就早点休息,别杵在窗户那里了。真是的,净给我添麻烦的家伙。”猫咪老师闭着眼睛,趴在床铺边说。

      “好。”夏目微笑着关上了窗,心里浮起阵阵暖意。

      *

      荼縻花开,暗香浮动在这个宁静的夏夜里。

      带着甜味的风从廊道里吹过,空无一人的角落里,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年轻男子压抑的哭泣声。

      那是……下午。啊,下午?怎么回事?

      夏目贵志感觉自己正被那声音牵引着,一步步地推开某扇门,走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踏上木阶,沿着寂静的廊道往前,转过弯,一串叮铃作响的风铃轻轻地在眼前晃过,然后便看到一口古井,井垣边斜靠着一把长长的武士刀。他试着往前再近一点,井边的草地上似乎坐着一个人……

      “滴答,滴答……”下雨了吗?可是明明还有明晃晃的太阳。

      试着伸手去接雨水,手一动,忽然就醒了。枕边都湿了。依旧是漫漫长夜。

      夏目下意识地捂住了脸,像是大海的波涛在汹涌一般,温热的液体源源不断地喷发而出。

      “咦,眼泪怎么止不住了?”他不禁喃喃自语。

      “咔嚓”,灯亮了起来,猫咪老师从桌台上跳下,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才说:“夏目,你梦魇了。”

      “梦魇?那是什么?”

      “有东西钻进了你的梦里了,应该是你不小心看到了什么的缘故,”猫咪老师眯了眯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你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看到了什么?”夏目额角太阳穴猛地跳动起来,按了按,正想说话,忽然听到廊道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一人一猫同时瞪大了眼睛,两两相觑。

      “谁?”夏目深吸了口气,试图平静地问。

      “铃子,好久不见了。”一道影子从幽黑的廊道里一下子飘进了亮着台灯的房间里来。

      长长的金色卷发,十九世纪的欧洲贵族少女装扮,湛蓝的眼睛格外明亮。

      “啊!你是画面上的……”夏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铃子,你的头发……”那人皱着眉头打量着夏目贵志,“什么嘛!怎么打扮得跟个男孩子一样?太没有品味了!”

      那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全然不顾一旁呆滞住了的夏目。虽然经常因为长相酷似铃子而被妖怪们认错,但是被如此嫌弃还是第一次。

      “喂,铃子死了。”猫咪老师简单一句话就堵住了那人的嘴。

      “啊?!”她惊讶地张了张嘴,随即凑上来捧住夏目的脸,仔细地看了看,抽了抽鼻子说,“不是铃子呀……果然,味道不一样。”

      随着她的靠近,夏目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越发强烈。在她几乎是贴上了夏目的那一刻,放在手边的友人帐突然有了轻微的反应。

      两只手同时按在了墨绿色的友人帐上。

      “喂,你不会也是在肖想友人帐吧?”猫咪老师慢吞吞地走上来,摆出攻击的姿态,肥嘟嘟的脸怎么看都觉得很滑稽。

      “说什么傻话,我对这东西才不感兴趣呢。只是这东西不应该是铃子的吗?怎么会到了这小子手上?”外国少女模样的妖怪不屑地嗤了一声,缩回手便在一旁侧坐了下来。

      “铃子是我的祖母,这是她留给我的遗物。”夏目把友人帐抱回怀里,轻轻地说。

      “这样啊……”妖怪少女歪着头重新打量了会夏目,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那把名字还给我这种事,你也可以办得到吧?”

      “果然!”夏目贵志叹了口气。

      *

      双手捧起友人帐,集中精神,闭目念道:“守护吾者,显其名。”猛地睁开眼,页面一页页飞快地翻转,在没有一丝风透进来的屋子里显得十分诡异。

      也许只是一瞬,也是过了很久,橙色的台灯扑闪了一下,两下,连窗户都发出微弱的响声,然后一切归于静止。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那样,友人帐掉落在地,便纹丝不动了。

      “你的名字是放在别的地方吗?”夏目问。

      “不是,就在上面,如果铃子那个粗心的丫头没有擅自拿掉的话。”

      “铃子那家伙的话,倒是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猫咪老师撇撇嘴说。

      “什么?!”妖怪少女一听,恼恨地大吼起来,“那个该死的真的这么做了吗?!早知道不该随便相信她的!”

      “等等,你是画里的妖怪吧,那么,这是你的本体还是画才是你的本体?也许想象着画的样子来试试,说不定可以成功。”

      三分钟后,归还名字的事又以失败告终。

      一人一猫凑到了一起窃窃私语。

      “老师,为什么无法显示出名字呢?”

      “说不定名字真的放在别处?”

      “也许两个都不是她本来的样子,咦,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名字?”

      “啊,对啊!”夏目一转身,还没开口,就听见那妖怪少女慢腾腾地说:“忘了。”

      “名字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被忘掉?”就算是夏目这样脾气好的少年也要忍不住提高声量了。

      “啰嗦!说了忘了就是忘了!”少女恼恨地扭过头。

      “那就没有办法了。”夏目叹了口气,收起友人帐。

      少女却不依不饶地伸过手。

      “还有什么问题吗?”

      “还有一个办法,”妖怪少女举着食指晃了晃,“整个友人帐翻一遍,我看看能不能想起来是哪个。”

      “……好吧。”夏目皱着眉头说。

      于是,一人两妖围成一团,边翻友人帐边吵吵闹闹。

      “是明石家秋刀鱼吗?”夏目问。

      “你看我像是会叫这么奇怪名字的妖怪吗?!”少女嘴角不住地抽搐。

      “诶,富江,是富江吧!”猫咪老师问。

      “不要随便把我和那种变态的女妖怪扯在一起!”

      “那么,一定是这一页!”猫咪老师指着一个名字大叫,“夏目喊这个名字试试看。”

      “这……似乎是外国名字啊,很有可能!”夏目闭上眼睛,“德拉库拉……”

      “闭嘴!我不是吸血鬼!”少女终于愤怒了!

      就这样,友人帐整本翻过一遍,依然毫无收获。

      “如你所见,确实没有办法了。你不记得名字,连真实的样子也找不回来,我难以归还你的名字呀。”夏目看到少女失落的模样,只好低声安慰她,“也许那个叫藤原房良的男人会知道。”

      “藤原……房良……”少女呆滞了片刻,慢慢地跟着重复了一遍。忽然,她低下头,飞快地捂住了脸,豆大的泪珠不断地从指缝中掉落。

      整个房间刹那间安静了下来,只有女孩子哀伤的恸哭在回响。

      这个随着画卷莫名奇妙出现的妖怪少女直到藤原家的客人市川幸彦几天后离去时,也依旧没能想起自己的名字。夏目很想开口让市川把那幅诡异的画一起带走,却找不到什么恰当的理由,十分苦恼。

      而似乎能够洞察人的内心一样,市川临行前拍了拍夏目的肩膀,低声说:“你也能看得见那画的秘密吧?那画是有灵魂附在上面的。”

      “什么?”夏目大吃一惊,继而反应过来,不满地斥责,“既然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送这样的画过来呢?”

      “哈哈,放轻松点,年轻人,”市川笑着说,“很少有人可以看得见这幅画真正的特别之处。其实我只是稍微能听到这幅画的召唤,它想要回到日本而已,并不是什么坏东西。”

      “回到日本?”

      “嗯。那么,再见了。”市川幸彦戴上草帽,用力拥抱了走到他身边来的藤原滋,潇洒地挥挥手,便开始了他的新的旅程。

      他说的话,夏目依旧不能理解。面对那个时不时就会在房间里出现向他索回名字的少女,他越发头疼。洗澡的时候同样不能幸免,那个像是大脑缺筋的女孩还是会面无表情地闯进来。

      “老师,这可真叫人头疼。”夏目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被那女孩子缠着就算了,还总是做一个同样的梦,每次差一点就能看清楚梦里的人了,就会突然醒来,然后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妖怪女孩已经坐到了我枕边。再这么被吓下去,我一定会英年早逝的。”

      “哦,那太好了!我也能顺利早点接收友人帐了……”猫咪老师越说越得意,眼睛笑得弯成了半月形。

      “这样啊,亏我本来还想请你吃烤肉作为答谢的,看来可以免掉了。”

      “什么,烤肉!烤肉!请我吃完再去死吧……噢,痛!”

      一拳KO掉大肥猫的夏目正要走出房间,迎面却撞上了拉开门准备进来的妖怪少女。

      “又来了。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呢?”夏目无奈地说。

      “只要画在,我就在。”少女满不在乎地从他身边走过。

      “你认识那个叫藤原房良的人吧?他和你是什么关系?”猫咪老师从地上爬起来,甩了甩头,眯长了眼睛,慢悠悠地问。

      “那个人,那个人……”少女颤抖着声音,像是陷入回忆一样,良久没有接话。

      “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夏目默默叹息着,轻声把少女唤醒,“那你是否对一个很老旧的房子有印象?有鹅卵石的小路,有木风铃,有口水井,还有一把刀……似乎隐约有个人坐在廊道里,可是我只来得及看到模糊的背影……醒来就看到了你。”

      “你看得见我的记忆?”少女仰起头,直直地注视着夏目,“那里,是我一直想要回去的地方,可惜回去了又怎么样呢?那人早已经不在了啊。”

      “他是谁?”

      “我所深爱的人。”

      “咦?”夏目不禁惊讶地看她。

      “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人了,年纪很轻的时候就过世了。在他辞世前,我和他度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时光。”

      “那么,他也是可以看到你的吗?”夏目问。

      “不,他看不到我,一直到死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你是如何到他身边的?”

      “他的身边吗?我也很迷惘。在漫长而黑暗的混沌中,似乎听到有谁在哭泣,我便在泪水中第一次睁开了眼,他就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人,然后便看到了他的画。明明是个喜欢微笑的人类,却偏偏一个人想着心事潸然泪下。不知道他为何而哭泣,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模样,水井里也望不见自己的倒影。我日复一日地看着他作画,那人刚开始画得真是拙劣呀,可是一笔一笔甚是用心。身形、脸廓、手、脚、头发,一边画一边喃喃自语,说什么‘再也握不住刀了,也找不到你了’这样的蠢话。可笑啊,脆弱的人类,只会抚摸着画哭泣的人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变成那画中人的样子?虽然只是个背影,可是我读到了他的记忆,他的思念,那女人的模样到死都刻在了心头上,”少女哭着说,“我,我是多么地嫉恨她啊……那人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着想要找到她啊……”

      “那么你是如何忘记自己的名字的呢?你原来一定是有名字的吧,不然我祖母没有办法和你定下契约。”

      “夏目铃子么?那人去世后,他的家人大概对画里的人十分恼恨,又不舍得毁去亲人的遗作,便把画送到寺庙里供奉起来,而后几经世事变迁,这家人的后代又把画迎了回去,我只能随着画游游荡荡,独自在回忆里度过百年的时光,直到遇见夏目铃子。她那时跟你一样的年纪,为了躲避欺负她的小孩而跳进了那人家的院子里。她和我做了个约定,答应帮我找到那画里的人,条件是我把名字交给她。”

      “啊?居然这么不负责任地应承了人家这种事!”夏目皱着眉头,侧身和猫咪老师说。

      “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就真把名字给她了,真是天真的妖怪啊。”猫咪老师挠了挠腹部,说,“不过,铃子已经习惯到处毁约了,她根本就不记得这回事吧。”

      “哼,那个可恶的女人!”少女握了握拳头,咬紧了牙关,“还好,之后有个美国人到那个家里做客,似乎听得到我的召唤,好奇之下就向当时生活十分拮据的主人买下了画。可是去了美国,也没有见到那个女人。

      “见不到才是正常的吧?都过了一百年了,人类不可能活这么久。”

      少女像是完全听不到夏目的话,自顾自讲下去:“再后来,我通过召唤,寻找可以依托的人,跟着画在不同的人手里流经不同的国度……最后,回到日本。”

      “你是找不到那个女人的。”夏目不由得再次提醒她。

      “我知道的。只是我所爱的人和她做过约定,答应一定会去找她。就算她早就不在人世了,我也得帮他完成这个心愿,去那个女人可能会去的地方,追寻她的脚步。现在完成了,我也想要回自己的名字了。”

      “话说回来,你和铃子立约时还是记得自己名字的。那为什么会忘记?”

      “我变成了那女人的样子,沿着她的足迹一路找过去,一次一次又一次,那种被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让人依恋……呜呜……我真恨为什么我不是她!”少女泣不成声,捂着脸再也说不出话来,手腕间的挂饰轻轻摆荡。

      “真是爱哭啊,”猫咪老师不屑地说,“大概是被人类的感情所迷惑,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画里的那个金发女人了吧,于是连自己的名字和样子都被遗忘了。我倒是很好奇她的本体究竟是什么。”

      炎炎盛夏,从窗外吹进的热风带来嘶哑的蝉鸣,此外再也听不到哭泣以外的任何声音。一切都静止了下来,连同芳华和逝川。

      这一夜,夏目又梦见了那个房子。他遥遥地站在廊道的台阶下,看见了那个专心致志地挥笔作画的男人,背对着他,时不时咳嗽几声。脚边趴着一只懒洋洋的黑猫,碧绿色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瞄了瞄夏目,便扭过头去。忽而起了阵风,卷起丛间的几枝断落的草茎,慢慢晃晃地转了几圈,轻飘飘地飞向空中。

      抬头,是晴朗的天空,白云悠悠。

      那个男人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人,转身急急地呼唤:“玛丽……是你吗?”

      “喵……”回答他的只有细细的猫叫。

      “喵,夏目,快醒醒,你又做梦了。”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嚷嚷不休,一记重重的“千斤坠”从半空中落下,“看招!”

      “嗷——”夏目捂着胸口,一拳把压在身上的肥猫击打到墙上。

      “唔唔,快把我拉出来,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家伙,出来一定把你吃掉!”

      没有开灯的房间,只有窗外点点星光漏进来,朦胧间可以看到一个肥硕的屁股在墙上扭动。

      夏目叹了叹气,起身把它拔了出来。

      *

      “玛丽?”猫咪老师津津有味地吃着夏目作为赔礼送上的薯片,含糊不清地说,“应该是画上女人的名字。”

      “老师,你觉得这个藤原房良和叫做玛丽的外国女人是什么关系?”

      “在仇恨外夷、动荡不安的幕末,一个普通武士和一个金发女人能有什么关系?就是有,又能怎样呢?”

      “那个武士一定很爱那个外国女人,可是造物弄人,无法再一起,所以才把思念都都凝聚在画上吧。”夏目说着,眼泪又滴滴答答地掉下来,“咦,我怎么又哭了?”

      “是思念的力量作用在你身上,让你看到了过去的画面,也就是那个愚蠢得忘记名字的妖怪无法摆脱的羁绊。”猫咪老师哼了一声,说,“还好,她还没无可救药到以为自己就叫玛丽。渴望别人的恋情、一心想要取代的同时,又无比排斥那个叫玛丽的外国女人,太过于矛盾,干脆把她和自己的名字一起忘掉。啊,是这样啊,我想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老师……”夏目轻轻地叹息着问,“那个妖怪呢?因为不可得的恋慕而变化做人类的模样,真是不知要说什么好。”

      “哼,如果我没有猜错,她本就是因为恋慕而生的妖怪,只是个没有实体的灵而已。”

      “啊!!!这……”

      “就是因为思念而被召唤出来的心魔所幻化成的妖怪。”猫咪老师咂了咂嘴,继续说,“借用阴阳道的话来说,人类强烈的欲/望也是一种咒。所以,她是那个江户武士的思念凝聚在画上的灵,却爱上了作画的人类。”

      “真了不起,到底是高级别的大妖怪呢,竟能将我的来历看出来。”话音刚落,披散着一头微卷金发的少女从没有拉开的门外直接飘了进来。

      夏目和猫咪同时被狠狠吓了一跳,惊慌之下抱在了一起,毛发都炸开了。

      “干什么……居然不声不响地出现了!”夏目拍着胸脯喘了口气,不满地责怪对方。

      “我本来就是灵,静悄悄地出现很正常,会被吓到是你们蠢。”少女说。

      “只记得别人的眼泪,却把属于自己的最重要的事给忘了的妖怪,没有资格说别人蠢。”猫咪老师不客气地顶回去。

      “……真烦!”她想要反击,忽然顿了一下,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属于自己的……最重要的事……”

      “属于自己的……最重要的事……”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眼泪如坠线的珍珠下落,在黑夜里发出晶莹的微光。

      “诶?”夏目察觉出她的异常,伸手想要拍拍她,不料反被她握住。

      明明是冰凉的触感,却又像什么都没有握住一样。

      被那只手牵引着,情不自禁地跟着她,放轻了脚步,走到悬挂着画像的客室里。

      少女松开了手,出神地望着壁龛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背影,笑着流出了眼泪。她说:“真好,这次我是为我自己而留的。”

      随即转身抱住了夏目,在他耳边轻声说:“谢谢,谢谢你的祖母,夏目铃子,虽然我还是很不喜欢她。”

      她和往常有些不同,变得更加轻盈,身体似乎逐渐地透明起来。

      夏目觉得周身被柔和的光线所围绕,一束明光从眼前闪过,然后他听到了夏目铃子欢快的笑声:

      “什么呀,原来你不叫玛丽!明明有个那么好听的名字,就因为那个人从来不曾叫过你而想要放弃它吗?真差劲呢!那么,我改变主意了,不写在友人帐里了,就写在……”

      “记住了,你便是你呀,恋慕也好,不可得也好,你都无法变成她人,就像是……那个女人说不定也在羡慕着你能够陪他度过最后的时光。所以不要忘记属于自己的事嘛,这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哦!”

      夏目从少女的怀抱中退出,缓缓地走向壁龛,双手郑重地取下画卷。翻到背面,在横轴处,那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写着:“栞”。夏目吻了吻上面的字,呼出一口气,静静地说:“栞,我把名字还给你……”

      “谢谢,如此我也没有任何挂念了。”身形渐渐地淡去,越发不可见。而后在黑暗中升起一团微弱的亮光,先是淡淡的光晕,而后扩散成浮动的光影,在一道突然炸开的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芒过后,变得点点碎碎,朝夜空中飞去,终于消失在寂寂的夏夜中。

      “是不是咒已经失效了?”夏目疲惫地支撑起身体,问从刚才就一直蹲在门口的猫咪老师。

      “她是因为思念而存在的,本来应该随着召唤她出来的人的离世一起消失的,却因自己产生了执念的缘故,继续以妖怪之姿活在这个世界上。现在她已经放下,拿回了名字又重归混沌了。”

      “这样啊,”夏目伤感地低声问,“那画呢?”

      “只是一幅普通的画了。”

      “是吗?”夏夜有些闷热,不仅额头和后背容易出汗,连眼眶都跟着湿漉漉的。夏目想,这次是我自己的眼泪了。

      这一天,是平成二十三年农历五月三十日。

      是夜,夏目贵志最后一次梦见了那男人,想必那因为思念而产生的画灵也得到了安息吧。

      思念呀,像是一阵风,时而藏于花间,时而隐于水中,越过百年寂寥的时光,那人如当年那般安静地靠坐在走廊的支柱下,仰望幕末星辰熠熠的夜空。透过历史的层层迷雾,仍然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薄唇轻启,似乎在说:

      “动かねば
      暗にへだつや花と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话 江户夷人图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