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叙远纵身一跃》素昧海洋

3、第 3 章

　　假期第一天宣告荒废，叶叙远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好好过。

　　*

　　假期第二天，睡觉。

　　睡到中午，被一阵剧烈的头痛捶醒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猛击他的太阳穴，或许是他的良心。

　　边刷牙边刷手机，点开未读消息，疗养院让他尽快过去一趟，叶叙远想了想，最近没拖欠那边什么费用啊。

　　还是过去了。

　　照顾叶妈妈的是个小姑娘，大家都喊她小红，因为染红发打鼻钉，被那群老头老太太背地里说了不少闲话。但她干活利索，手脚干净，叶叙远每次带过去的水果牛奶之类的东西，放到变质也没再离奇失踪过。

　　叶叙远走到门口，小红正好提着一堆热水瓶出来，对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隔壁床老太太正闹呢。

　　这位老太太堪称疗养院“鬼见愁”，熬走了好多个护工，连累叶妈妈的护工也不停换，所以叶叙远分外珍惜小红。

　　他接过几个热水瓶，和她一起去了开水房，打水的间隙，小红忍不住吐槽，昨天隔壁那个老太太的家里人来了，谈立遗嘱的事，老太太发了好大脾气，把家人带来的燕窝枸杞什么的砸了一地。

　　“什么场面，燕窝满天飞，人工降枸杞吗？”

　　“礼品都装在铁盒里，”小红说，“看过奥运会吧，有个项目叫掷铁饼，就那个架势。”

　　他们讲完老太太的坏话，心满意足地提着热水瓶回去了。

　　叶妈妈一直在睡觉，她现在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医生说只能采取保守治疗，叶叙远便把她转到郊区的疗养院，希望这边静谧舒适的环境能让她感觉好点。

　　叶叙远坐在床边削苹果，苹果皮顺手喂自己嘴里，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在盘子里摆了个造型。

　　旁边床老太太打开电视，正好在放综艺节目，音量很大，叶妈妈咳嗽了几声，慢慢醒了。

　　她知道叶叙远就在身边，也没抬眼看他，仍旧有气无力地盯着电视屏幕。

　　“今天天气好，”叶叙远柔声说，“外面也出太阳了，要不要我把轮椅搬出来，去楼下花园透透气？”

　　她回了句什么，声音太微弱，叶叙远没听清，便凑到她嘴边，她冷冷说——

　　“丢人现眼。”

　　叶叙远苦笑，电视里正在放的综艺，其实有他出镜，其他人都没认出来，还是亲妈眼光犀利。

　　他穿了件特别笨重的充气服，戴了个粗眉毛大鼻子八字胡的小丑眼镜，负责给MC和嘉宾布置任务。

　　那期嘉宾里有几个年纪小，流里流气的，老是嘻嘻哈哈地锤他肚子，虽然顶着充气肚腩，但是他们下手没轻重，拳头打在气囊上有个回传的劲儿，顶得叶叙远直想吐。

　　有个下泥坑的游戏，结束以后，叶叙远站在一边宣布本轮游戏的失败者和惩罚，一个小孩输得憋火，忽然朝他的小腿肚狠狠踹了一脚，他疼得腿一弯，倒仰着栽进了泥坑里。

　　充气服太重，又拖泥带水，他扑腾了几下，怎么都翻不了身。太阳很晒，他吃力地仰起头，看向岸上的人，这一趴游戏结束了，大家忙忙碌碌准备转场，嘉宾躲在远方的阴凉处喝水补妆，场务跑来跑去，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有那么一会儿，叶叙远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这一段当然没有剪进正片，他因为耽误时间被副导演骂了一顿，后来连这种活儿都接不到了。

　　*

　　“嘿，”小红拍了下他的肩，“主任喊你出去。”

　　疗养院的赵主任站在走廊风口，刚摸了根烟，看到他出来，又把烟塞回胸前大褂的口袋，尴尬地搓了搓手。

　　“小叶啊，”他问，“最近忙吗？”

　　“就那样吧，这周放假了，我尽量多过来看看。”

　　“是这样，你妈的情况不太乐观，这两天晕厥过几次，院里医生来看过，也没说别的，就让我们通知家属过来守着，等——”

　　“我知道了，”叶叙远打断了他的话，“我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

　　他回去收拾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具，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睡袋，好像是为了露营买的，但是一次没用过。小红说她们宿舍有多余的折叠床，可以借他几天。

　　回去疗养院的路上，叶叙远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甚至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他勉强压下这股心悸，让出租车师傅绕这附近转几圈。

　　冬天也没什么风景可看，傍晚的霞光流血似的渗透云层，行道树光秃秃的枝干直刺天空。

　　天色渐渐转暗，他终于站在疗养院门口，台阶上铺了一条红色地毯，一直延伸到大厅，有种宾馆迎客的滑稽氛围，却让叶叙远想到了怪物的舌头。他踩着舌头走进去，透明的牙齿便在他身后合拢。

　　疗养院的房间还算宽敞，叶叙远原本打算在病床旁边加床，刚把折叠床展开，隔壁老太太就猛咳嗽，他转头看她，老太太反而有些心虚地挪开了视线，叶叙远没说什么，把折叠床又收起来，默默挪到了门口。

　　小红开门差点怼他脸上，大呼小叫道：“怎么把床放这里啊，夜里风可大了！”

　　她带来两个医生，给叶妈妈做了例行检查，装上了心电图监护仪，要叶叙远晚上多盯着点，有什么异常赶紧喊人。

　　那天叶叙远几乎没睡，折叠床太矮，躺下看不到监护仪的屏幕，他索性坐在床边，背靠着门板，听到门外的风声，彻夜未休。

　　风从门缝灌进来，从他的肋下穿过，他裹着毛毯还是忍不住发抖，不止因为寒冷——监控仪在黑暗里兀自发光，想到这些仪器连接的人，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来的人，想到她的生命，关于她的一切，最后衰减成仪表盘上冰冷的线条和数字，他就感到无可名状的恐惧。

　　她以前老说，她的人生在叶叙远出生以后就终结了。那时还在老家，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低矮拥挤的筒子楼里，每次他们有吵架的苗头，叶叙远就赶快钻到桌子底下，腾出空间给他们施展拳脚。

　　附近有些小孩挺熊的，喜欢满小区找刚出生的小猫，把还没睁眼的猫崽子从藏身之处掏出来，甩来甩去，玩腻了就从楼顶丢下去摔死。有次被叶叙远撞上，和他们狠狠打了一架，可是小猫早就没了气息。他用鞋盒装着死猫，埋在路边的行道树底下。小猫只有嘴角溢出了一点血。

　　他爸有时会把他从桌子底下拖出来，揪着头发往随便什么东西上砸，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如果发出惨叫和哀求，只会更让大人生气。他没有向任何人求助过。

　　小猫被掐着脖子高高举起时，会期待有谁来救自己吗？

　　*

　　天快亮的时候，叶妈妈的晕厥症又发作了一次。他按了铃等医生来，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病人，她似乎承受了远超常人忍耐限度的痛苦，身体像被用力拧过的毛巾，还保留着扭曲僵硬的姿态，在病床上徒然地蠕动。叶叙远怕她伤到自己，只好跪在床上，勉强按住她的胳膊。

　　她的脸庞瘦削不堪，眼睛却瞪得很大，很亮，她就用这样的眼睛死死盯着叶叙远，眼神像猛兽的利爪，要从他身上挖下血肉似的。一开始，叶叙远以为她神志不清，把自己当成了其他人。

　　可是她的眼神逐渐恢复焦距，不偏不倚地盯住他，甚至有些嘲弄的意味，她说：“为什么是你。”

　　并非疑问的口气，更接近一声叹息。

　　“再忍忍吧，”叶叙远说，“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但是能怎么办呢，谁都不能随心所欲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靠近她耳边，轻声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受苦。”

　　她眼里的光渐渐黯淡，刚才的挣扎耗费了太多精力，已经无以为继，她垂下眼睛，似乎在用最后的冷漠，作为给叶叙远的回应。

　　医生来时，她又昏睡过去了，做了些检查，也像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赵主任跟着来了，医生检查完先对他耳语了几句，他示意叶叙远出去聊。

　　他们在楼下花园找了个地方坐下，赵主任说：“你家里好像就你和你妈妈吧？”

　　“嗯。”

　　“那你要辛苦些了，你妈妈的身后事，得提前开始准备，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叶叙远沉默了一阵，问他：“还有烟吗？”

　　赵主任惊讶地看着他，叶叙远指了指他胸前的口袋，用故作轻松的口吻说：“一般这种时候，你们不是要给病人家属递根烟吗？”

　　*

　　叶叙远点燃一根烟，抽了两口，赵主任说还有事先走了，叶叙远冲他摆摆手，在他离开后，看着那根烟烧完了。

　　拍了拍裤子上的烟灰，他打通了一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