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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零五、两两相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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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顾赫归来,段翳许他留在家中一个月。并一再嘱咐他,凡事顺天而为莫要强求。并不得对任何人提起段翳的名字,泄露其行踪。顾赫对师命向来奉若圣旨。回家来后的这一段时日,无论世兰怎么痴缠撒娇,均无法套出他师傅姓甚名谁。世兰心中甚是不满。面对一个锯了嘴的葫芦,气结,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心下里暗自思忖想办法。
这半日,秋光甚好,世兰与顾赫套了驴车,到郊外游玩。
出北城门,便是一大片原野,远处青山绵延,极目青黛之色与天相接。青草起伏如波,秋风吹来,一阵阵波涛奔向远方。通往徐州的土黄色官道宽敞开阔,直铺向天际。近处几株老枫枝头满是耀眼红黄,阳光照在上面,明亮的颜色炫的让人无法睁开眼。汴水、泗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倒映着巍峨城墙,似两条银练妖娆舞动,静静地流淌在中原大地。
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世兰感觉心情立刻也无比明媚,侧首望见坐在车辕另一边的顾赫,也正微眯着眼睛,嘴角含笑地看着她。世兰立刻露出一个甜笑,“阿兄,你看这家乡的美景,比你求学之地风光如何?”
顾赫哑然一笑,“美,当然是家乡甚美。我在外一心求学,哪里顾得上看周围风光。”
世兰心中暗气,好你个顾子惜,我就不信你一星半点都不露。面上却不显,依然笑嘻嘻道,“阿兄当真可敬啊,换了我,早就游山玩水去也!”
顾赫长睫轻轻闪了闪道,“光阴易逝,赫半分也不敢忘记父亲的教诲。”
世兰心中一动,“阿兄,你有什么愿望,学成了可是要去做官么?”
顾赫望着前方的通天大路,静了半晌才道,“赫别无它想,只求学一身的本事,能保家中亲人趋利避害,保世兰妹子一生太平。”
这话说的郑重,世兰不禁抬头看他。顾赫亦静静与她对视。世兰望着这双黑亮的眼眸,一年未见,里面似又多了许多她不懂的东西。突然间一阵慌乱,脸颊就莫名其妙地红了。
顾赫笑着转过头,岔了话题,“为兄记得你小时候,颇为淘气,哪里怕过什么虫子。有一次为兄捉了一条大青虫,想要吓你一吓,却被你一脚踩扁。没有半分女孩样。”
世兰撅起了嘴,“阿兄休提此事,那次污了我的绣鞋,却被娘罚抄《论语》半日。”
顾赫大笑,“妹子莫心疼,下次为兄回来,定给你带蜀绵做鞋。”
世兰眼睛一亮,得意至极,“原来阿兄在蜀地求学?”
顾赫面色一滞。脸色顿成紫红,咳了一声,“妹子此言差矣,为兄只是将随师傅去蜀地游历。并非久居于蜀。”
世兰歪头看他的窘态,这也是她许久不曾见过的神情。小时,二人经常拌嘴打闹,顾赫从来都让她,有时世兰捉弄并冤枉他,顾赫也任由顾原君教训,并不分辨半句。有次一同偷溜出府,跑到街市之上买糖人,乐而忘归,游荡至天色将黑。陈夫人不见了世兰又惊又急,顾原君寻顾赫亦是不见,料定二人定是出去游玩忘记了时辰。于是打发人去街上寻找。
天色黑沉如墨,满天星斗。因极少出府,二人找寻半天,居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世兰又饿又怕,对顾赫说走不动。顾赫背起世兰顺着下邳郡内最宽阔的路边寻边走。终于在陈夫人快要晕厥的时候敲了家门。
顾子惜自然难逃一顿好打。世兰却被陈夫人结结实实搂在怀中。世兰看着顾原君责打顾赫,顾赫低头一言不发,满脸紫红,心里颇为害怕,挣脱陈夫人怀抱站在顾赫前面,小人儿果断清脆地喝令:“谁也不许打顾赫哥哥!”
顾原君手中的戒尺定在半空。陈夫人也望着这二个人儿。那一瞬,所有在场众人都福灵心至地想到了将来。
直到顾赫咳了一声,世兰才回过神来。噗哧一笑,“阿兄,可还记得小时你为我挨打,那次偷跑出去,可当真吓坏了娘亲。”
顾赫也淡笑,“你也当真有胆识,那时爹的戒尺若落下来,你定然躲避不及。”
世兰顽皮笑道,“亚父岂是真想打你,我是娘亲的独女,你是亚父的独子,都是心头肉哩。”
顾赫也笑了,“鬼灵精怪的,你倒看得清。”
二人说笑着,止住驴车在近处泗水河边停了下来,二人下车登上河边堤坝,世兰俯身摘了几丛蓝色鸢尾。顾赫回望四周,平川沃野、稻菽飘香,千里之原,山河大好。胸中不由得涌起一股豪迈之情。摘了腰间长笛,略调气息,一缕清音如天籁般四散开来。世兰手持蓝色鸢尾花,回望顾赫,见其青衫随风舞动,长睫如羽低垂,说不出的清逸出尘。世兰微笑看着,看自家的好阿兄,当真是出众少年。
一曲未罢。忽见远处官道上尘土飞扬,黄烟滚滚,似有一队人马飞奔而来。顾赫立刻收了笛,扶世兰下堤坐上车放下帷帘。自己则站在驴车边上不动。
只见这一队人马迅疾而至,为首者甚是年少,鲜衣怒马,五官不俗,气势非凡。擦身而过时打量了路边驴车一眼,随从人等约有百十人,皆甲胄加身,腰间佩剑,大声呼喝着,拥趸少年飞驰而过.
驴子被卷起的黄烟呛了一下,摇头摆尾打了个喷嚏。世兰闻其走远,轻轻撩开帘子往外看,“阿兄,这是何人?”
顾赫皱眉道,“进城去了,举的是许都的旗,京城来的。”
世兰觉得奇怪,这几年下邳城甚是太平,鲜见此等杀伐之气甚重之人。莫不是又要打仗了?下邳可又会有变故?
二人皆经历过下邳郡水淹城破,不由得回想起往事,再无半点游玩兴趣,顾赫拉过驴子调转车头道,“该来的都会来,莫怕,回吧。”
顾赫送世兰回府上,与陈夫人闲叙几句后即返回顾宅。
暮色四合,顾原君方才从外面回来,顾赫见他面色凝重,心中明白,段翳信中所言定是准了。
下邳郡丞笮融的主薄施良素与顾原君交好,方才招他告之曹操遣使而来的消息。这消息传达的目的,半官半私,官者,是下邳丞笮融授意,先令施良与顾原君通个气。私者,二人交情甚笃,施良知此消息对顾原君来说的意义重大。即使笮融不提,他也会悄悄知会顾原君。
顾原君缓慢地对顾赫道出了这一变故。
来使乃曹彰,曹操第三子。曹操欲接世兰至许都,特派亲子专程来迎,可见其重视与必得之意。
顾赫听闻,默然不语。
顾原君又道,“曹孟德背信弃义,乱臣贼子,借天子之名,号令四方诸侯。此人其心叵测,六年前曾命曹丕劝夫人去许都未遂。如今一晃六年过去,曹操此时正远在冀州攻打袁氏,突然又兴此意,背后定有深意。”
顾赫问道,“此事夫人可已知晓?”
顾原君叹道,“未曾,事发突然,为父心中甚乱,直接回来与你商量。曹彰明日将亲自登门劝谕夫人。此事,全在夫人如何作想了。”
顾赫微笑,“父亲勿忧,世兰即使至许都,也会平安无事。”
顾原君突然面上一喜,“莫非你师傅已经知晓此事?可有良计?”
顾赫突然冲顾原君长揖一礼,“父亲,此番许都之行实则避无可避。其一,当年曹丕来劝,乃文劝,夫人走也好,留也好,曹孟德都己给天下人交待。而此次武将曹彰带兵而来,为武谏,势在必得,夫人如何决定,并不能影响结局。其二:如今曹操权倾朝野,号令即出,朝中大臣莫敢不从,况且一小小下邳丞,如曹彰定要用强带走夫人和世兰,笮融必不敢违旨抗令。下邳亦将再无世兰安身立命之处;其三,此行乃世兰命数。临行前师傅再三嘱咐与我,凡事顺天而为,莫要强求。”
灯烛下,顾原君神色莫辨,好大一会,怅然叹道,“吾儿大了,思虑比为父周全。许都虽是天子脚下,如今却是曹操独揽大权,虎狼之地。老夫人早己仙去,陈家亦无旁支可寻,夫人与世兰孤儿寡母,在许都无根无派,无所依靠,前途叵测啊。留在下邳城虽无富贵,却可安稳度日。儿啊,能不走,则不走。若真要走,如何走,也需深思熟虑。”
顾赫淡淡一笑,“人命能强过天乎?此去许都,父亲不必去。孩儿独自陪夫人与世兰前去即可。师傅曾说过,世兰命中有贵人相助,定能逢凶化吉,日后平安终老。父亲不必担忧。儿此前去,不需一月,定然来归,此亦是应我师傅之约。”
顾原君面色稍霁,“你师傅乃世外高人,能这般指点,世兰定会逢凶化吉。”
片刻,眼中泪光闪动:“儿啊,你也要多多保重,你与世兰,为父皆是牵挂啊!”
顾赫亦是动容,跪拜在顾原君膝头:“父亲!孩儿自小离家,与阿父聚少离多。阿父为陈府上下操心费神,孩儿却不曾与父亲分担重任。愧为人子!只盼孩儿满了与师傅的十年之约,定返父亲身边尽孝!”
顾原君抱着顾赫,哽咽不能语。
生逢乱世,人间多少离散,刀光剑影,活着又何等艰难。在重权压力之下,只能顺天而为,这是活下去最明智的选择。大人物不经意间的决定,会轻易扭转位卑者的一生。世兰也许本可以留在下邳城过平静日子,然而曹操却信守当年诚诺,要世兰去许都。六年不曾忘,曹操如此执着重诺,奸矣?忠矣?或许,成大事者,都是忠奸难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