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传》暗香正午

16、十五、故人相见

　　当下巨烛高照，菊香棠艳，鼓乐轻扬。世兰望曹丕起身，一步步走来，六年前的记忆似薄雾涌来，支离却又甚是清晰。园中所有声音倏而远去，遥不可闻。只见曹丕于面前站定，其眸沉沉如夜色，烛火映照之下，面如冠玉。

　　曹丕微微一笑，拱手道，“世兰，一别六年，今日得见，丕甚是欢喜。”

　　世兰胸中跳动如擂重鼓，手中攥紧绢帕，强自镇定，亦冉冉一礼道：“世兰见过丕公子”。

　　二人心中俱是波涛起伏，同时想起那日。当年世兰遭逢家中巨变，惊惶如丧家幼兽，生死由人，楚楚可怜。曹丕眼前的世兰，现己是沉静似水，玉立亭亭，一派闺阁风范。

　　曹丕当年亦年少，虽怜世兰，却无半点能力相助。而今名冠许都大家公子之首，文武兼备，久经历练，曹操对其甚是倚重。

　　六年的时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迹遇，每个人都有变化，每个人都成了和从前不同的人。

　　世兰脑海中忽而闪过曹彰所言：“幸得我兄长子桓提醒……”，此话在脑中盘桓不去，本来平静的眸中闪过一丝恨意，如果不是曹丕多嘴，自己今天也不会寄人篱下。

　　曹丕命人满酒，掌杯，相敬于世兰。

　　世兰勉强笑道：“世兰尚在斩衰之期，便以茶代酒吧。”

　　曹丕默然饮尽。一礼后，转身回席。

　　卞氏附耳曹操小声说了几句。曹操点头，问向世兰，“不知你义兄顾子惜是哪位？”

　　世兰望向顾赫，顾赫从席中长身而起。

　　曹操习惯性地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顾赫与世兰比肩而立，神色沉静。

　　上前一步拜礼：“草民顾赫参见大人。”

　　曹操一笑，长袖一挥，“我听说你勇且忠，又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顾赫抬眼平静地回答：“大人谬赞，凡事不过凑巧而己。”

　　曹操玩味地笑着：“梅园内那只虎仔可是你养的？”

　　顾赫抱拳回道：“乃是曹三公子所得，转赠在下的。”

　　曹彰在席上笑道：“不错，果真是孩儿无意中猎得，赠与子惜的。”

　　这几日顾赫在曹府，一直多受曹彰照拂，曹彰每日行动，必带上顾子惜，两人英雄相惜，性情相投，这一段日子下来，交情深了很多。

　　曹操哈哈大笑：“好，我黄须儿果然勇不可挡。”

　　曹彰乘机提出：“父亲，父亲在我出使下邳前曾许诺于我，此行若能完成使命，便允我独自领兵为将。”

　　曹操哈哈大笑，“吾儿，你今年方十五，此事不急。”

　　曹彰猛然抬首道，“父亲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且休言年少，甘罗十二岁拜相，儿还虚长其三岁。”

　　曹操凝目望向曹彰，微微笑问道；“彰儿，你且告诉我，你将来欲何为？”

　　曹彰不假思索说道：“欲为大将！”

　　曹操笑了笑，又问：“为大将者应当如何？”

　　曹彰沉思片刻道：“为大将者，应被坚执锐，临难不顾，为士卒先；赏必行，罚必信。”

　　卞氏微微一笑，道：“彰儿，为大将者，亦要熟读兵书，明白圣道，如《诗经》、《书经》。”

　　曹彰望其母，朗声道，“母亲，大丈夫应该学卫青，霍去病，带十万军队驰骋沙漠，驱除戎狄，立大功、建封号，又岂可以只做认字的博士呢？”

　　曹操大笑，卞夫人亦摇头微笑。

　　席中曹丕微笑开口道：“父亲，母亲，三弟有如此雄心大志，实是难得。不妨令他在我营中做先锋郎将，也好历练历练。”

　　曹彰闻言大喜，立即谢过曹丕，转过头期待地望着曹操，表情兴奋难捺。

　　曹操点头道：“也好，彰儿就在丕儿麾下，也好有照应。只是一样，莫要以身犯险，强要出头。”

　　又叹息道：“我老了，我曹府，再也不欲有此事发生。”

　　席上一时间，静寂无声。

　　曹丕与曹彰齐齐行礼：“敬诺”。

　　席上鼓乐悠悠，磬音绵绵不绝，众人开怀畅饮，甚是尽兴。

　　家臣吴质从席中长身而起，举杯敬向曹操道：“此次大人己彻底平定袁氏一族，冀州之地从此定矣，统一天下指日可待。”

　　曹操长眼微眯，点头道，“如今青、徐、冀州皆己平定，南有张鲁，刘璋，刘表，刘备，孙权，西北有马腾，东北有公孙康。只要老夫占据中原腹地，这些人等皆不足为虑。”

　　吴质又进言道：“此次出征，丕公子身为先锋，功不可没，大人擂鼓之时，丕公子身先士卒，冲在最前，斩敌无数！”

　　曹操细眼看向曹丕，未及说话，曹丕低首一礼道，“先生过誉，父亲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丕自当奋勇争先。”

　　曹操捻须点头而笑不语。

　　突然中门打开，走进二女，一长一幼，长者国色天香，袅袅婷婷，步步生姿，众人瞬间静肃，后接首交耳。

　　世兰抬眼望去，突然甚是讶异，其姓名几欲脱口而出！

　　二人姗姗来到席前。

　　年长女子慢施一礼，吐气如兰：“妾身来迟，还望曹大人恕罪。”

　　曹操展袖虚扶，大笑道：“曹某心内忐忑，本以为客卿不会前来。实是喜出望外啊。”

　　乃设席，二女入席。

　　那女子抬起头来，众人目光灼灼，齐齐看来。当下皓月当空，庭中巨烛高照，光线朦胧，院内一时鸦雀无声。只见此女面色皎皎，妙目琼鼻。眼角含波，体态含情。窈窕生姿，娇媚异常。

　　似己习惯众人注视，女子淡淡一笑，纤纤素手举起杯道，“貂蝉来迟，愿自罚一杯。贺大人得胜还朝，加官进爵，扬名天下。”

　　举杯饮尽。

　　世兰泪光闪闪，没料到在这许都之内竟能得遇故人！

　　胸中激荡，却不得开口，只是静静注视此人，时隔六年，其容颜未改。

　　当年吕陈二家家眷相熟，世兰幼时常随陈夫人至吕府。貂蝉当年为吕布侍妾，甚受宠爱，却从不恃宠生娇，待人温婉娴静，颇得府内上下喜欢。

　　彼时世兰尚小，貂蝉无所出，对世兰甚是喜爱，让世兰叫自己姑姑。自下邳城破，吕布家眷便不知下落。陈夫人多方打听，却无从得知。想不到今日在此相聚！

　　貂蝉妙目扫视席上，看到世兰，相对凝望，似是辨认，神色惊讶，旋即粲然一笑，开口道：“不想今日得遇故人之女，曹大人有心。请贴上所说意外之喜，果然恰当。”

　　世兰立刻提裾起身离席，趋步至貂蝉席前，端正一礼：“拜见姑姑。”

　　貂蝉扶其双臂，点头笑叹：“如今大了，越发动人。”

　　世兰眼中泪光点点，泫然欲泣。

　　貂蝉轻抚其臂，低声说道：“此间不是说话之处，且回席坐罢。”

　　世兰再拜，转身回席。

　　曹操捋须起身，笑道：“今日良辰甚好，佳人咸集，甚是畅快！我等尽饮此杯，共祈天佑汉室，佑我天子，佑黎民百姓，佑天下早日太平！”

　　众人群情振奋，皆举杯共贺，贺佑之声不绝于耳。

　　席上己是热闹非凡，世兰望曹家众人，热闹和美，共庆得胜，不禁心下凄然。想起父母双亲在世时，家中亦温馨如斯。而今，家破人亡，自己寄于仇人篱下，眼见仇人之喜，却无计可施。一阵眩晕，手笼于袖，踡手而握，指甲寸断。

　　席中一年轻公子忽长身而起，扬声颂道：“……嘉仪氏之造思，亮兹美之独珍。仰酒旗之景曜，协嘉号于天辰。穆公酣而兴霸，汉祖醉而蛇分……”

　　此人面如冠玉，手舞足蹈，身形飘逸，乌发随风翻然而动，满座叫好。

　　曹操也喜笑颜开：“我儿文思泉涌，真是占尽天下风流啊。”

　　世兰望向此人，并不识得。同席曹宪转头向世兰笑道，“此乃我一母同胞的三弟，曹植是也。”

　　世兰闻言点头，想来这位形容狷狂的少年才子，便是坊间颇有名声的曹家四公子了。

　　曹植，年少多才，自幼颖慧，出言为论，落笔成文，深得曹操宠爱。但亦传闻其行为放任，不拘礼法，如今观其行止，传闻倒是不差。

　　世兰望向上座，卞氏面上亦微有得色。

　　世兰听闻，大公子曹昂七年前随曹操出征张绣时，为救曹操而死。而今卞氏所出四子，曹丕，曹彰，曹植，曹熊均气宇轩昂，渐成大器。所出之女为曹宪曹节，俱佳人矣。难怪曹家虽美妾成群，子女甚众，而卞氏在曹家地位仍甚为安稳。

　　明月当空，歌酣酒浓。曹操举杯对月，口中长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众人哄然叫好。

　　忽见甄宓，离席而起，款款走到曹操席前，嫣然一笑，“妾身甄宓，愿为大人一舞助兴。”

　　曹操喜不自胜，展袖笑道：“甄氏有心，快快舞来。”

　　甄宓嫣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答道：“谨遵大人之命”。

　　从容起身，翩翩走入园中花台之上。笑道：“便做‘长袖舞’罢，以庆今日相见。”

　　言罢，在台上展开长袖，摆势望月。

　　宴中但闻古磬音声雅亮，轻击三下，乐伎鼓瑟吹篪，所奏正是《归风曲》，卢笙悠悠起调，古雅似仙。只见甄宓秀颈细腰,宽袖长裾，长袖轻舞，舞步纤巧婀娜。忽闻调子转承启合，卢笙之音突然清越上扬，两道长袖直直抛向空际，飞扬飘洒，身轻若燕，体迅轻鸿。婉转委地，纤腰曲折，又忽而旋转不止，裙裾婉转灵动，妙不可言。

　　席上众人目不转睛望向花台之上的甄宓。曹操轻敲玉盂打拍子，甄宓水袖上展、下抛、左缠、右绕,划出道道朱虹，此时一阵风儿吹来，甄宓裙裾飘飘，长袖随风，面如皎月，其神似仙，欲要乘风而去。鼓乐渐息。众人犹自痴迷不己，久不能言。

　　曹操抚掌大笑：“好，好一曲归风舞！甄卿欲乘风归去否？”

　　众人如梦初醒，亦抚鼓掌交口称赞。

　　只见甄宓立于花台之上，单腿独立，长袖委地，翘首扬姿，红唇嫣然，似是飞仙，说不尽的风流意态。收势一拜，面上尽显潮红，星眸灿灿，香汗津津。

　　曹操起身，亲上前递酒于甄宓，甄宓笑意盈盈下拜：“谢大人赐酒”。

　　接过仰颈饮尽，众人哄然叫好。

　　卞氏但笑不语，诸妾氏却神态各异。杜氏面上己有明显妒意，笑容略微扭曲，尹氏暗咬牙关，强露笑容。

　　甄宓款款走下花台。自旁边摘一朵□□握于手中。

　　斟满杯中酒，径直走向曹丕，道：“丕公子，妾身一路得丕公子照拂，甚是感激，还请满饮此杯。”

　　曹丕一怔，甄宓忽一抬手，把手中□□插在曹丕酒樽之中。

　　众人忽然静寂无声，有好事者抬眼偷看曹操，曹操神色莫辨，见曹丕不语，哈哈一笑道，“既然甄宓有心敬你，子桓喝了便是，莫拂了佳人美意。”

　　曹丕敬诺，面无表情，拿过酒樽，一饮而尽。

　　甄宓笑意盈盈：“多谢公子”。

　　明月在天，更深露重，未几，酒宴散去。貂蝉起身告辞。向曹操及卞夫人道，“貂蝉改日再来拜访，今日得见故人之女，心下十分欣慰，谢大人及夫人美意。”

　　卞夫人点头笑道：“平时若无事，可常来走动走动。”

　　貂蝉敬诺。又转向世兰道，“早点歇息，改日姑姑再来看你。”

　　世兰眼中依依，略有不舍。目送二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