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妄亭序

51、回魂夜（二十四）

　　　　啪！啪！

　　老头抬起手，轻轻地拍打在身旁秦老的脸上。

　　圆桌上的众人听到声响齐齐望去，只见秦老凹陷的双颊上死闭着双眼，仿佛真的死了一般，他一袭黑色的长服更像是丧葬的棺材，不过那双枯瘦的腿上仍旧安静地躺着一枚散发光泽的玉坠。

　　老头还在说。

　　——诉着自己重生后的日子，麻木的，毫无欲望的...

　　——日复一日地坐在村口的石头上。

　　——遇见无数次谢青溪一般从镇子上出来到村中前来寻找送葬人家的大学生。

　　——他说：他厌倦了。痛恨了。

　　厌倦每日坐在村口的石头上，抽着怄人的旱烟，抬头望着蔚蓝色的天空。哪怕天空中偶尔会点缀一些黑色的线条——一群南飞的大雁，但那也勾不起他一丝兴趣。

　　他已经看够了，生自己养自己近百年的土地。

　　他所做的一切行为都不能所受自己控制。

　　可他有思想啊！是个人啊！

　　他怎么可能忍受这一切！怎么可以忍受！

　　——他像想秦老一样，守着这个【殡仪馆】一般自由。

　　所以。

　　他今日正午从石头上起身离开，忍受着屁股上的肌肤被石头粘裂开来。他迈开了腿，一步一步朝着镇子上恶之源的【殡仪馆】走来。

　　他的步伐踏在青石板的路面，双腿却如新生一般，艰难前行。

　　没有人知道，他这一路，走了有多久。多久。

　　“秦老。你他妈说话啊！说话！说话啊！你告诉我！那个人让你做什么，才能让你这么自由？我明明也可以，我也可以啊！你个瘸子！

　　明明我也可以坐镇殡仪馆，可为什么偏偏挑选你？

　　就因为你这个瘸子命好吗？！啊！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圆桌上的谢青溪眼神死死盯着老头的动作，众人只见老头状如疯魔：他的脸色涨红，脖子处布满了青筋，嘴里吐沫横飞，双手竟直接攀在了秦老的脖颈处。

　　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

　　这是谁？

　　普通人。

　　他在干什么？

　　试图杀死‘回魂夜’中的npc。

　　‘回魂夜’究竟回的谁的魂魄？

　　百年前被风沙淹没的哭泉镇上的所有人。

　　圆桌下椅子上的季秋侧眸看了谢青溪一眼，后才挪回目光看向正在掐死秦老的老头身上。不错。他想的与谢青溪猜想的完全一致。所以他轻言道：“这个副本，崩了。”

　　坐在一旁的江容率先出声：“崩了？！！什么？怎么会？”

　　他绷直了身子，眼睛如鹰钩般，紧紧系在秦老身上。季哥说什么？崩了？崩了自己的猜想不就要被推翻了...更何况！副本崩了，他们怎么从哭泉镇上出去啊！？

　　沈竹心却注意到圆桌上另外两人一同起身，她的视线落在了林轻尘的身上，望着林轻尘与喻甜一同朝着正堂走去，她刚欲开口，却还是吸了一口气。只以为那二人是去正堂找东西去了。

　　毕竟现在饭桌上，已经乱的像一锅粥了。

　　谢青溪疯了...季哥说：这个副本崩了...

　　她只能跟着大众向前一直走着，一直走着。不能滞留，不能后退。她没有丝毫办法，能帮上大家的忙。

　　不过...这么些日子以来。她发现林轻尘...这个人也很聪明，和季哥一样...

　　“她们干什么去了？”

　　谢青溪微微皱眉，她看着对面圆桌下空荡荡的三张椅子，忍不住向季秋质问道。

　　季秋一愣，眨了眨眼睛没有反应过来。等他侧身时，身旁的江容却将话应了过去，语气生硬：“不知道。”不过江容却是语调一变，疑惑道：“竹子怎么也不在椅子上？她去哪了？难道她是和喻甜上厕所了吗？”

　　“怎么可能。她不是最不喜欢喻甜了吗？”

　　谢青溪的话音中伴随着清脆的声响‘嘎嘣’。

　　老头终究是将秦老的头颅连根拔起了。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

　　一个黑漆漆的身影贴在正堂的窗户下边，她将耳朵紧紧贴在硕粒的墙壁之上，倾听着里面的话语声。

　　沈竹心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她看到林轻尘从椅子上离开，自己的心里竟然空落落的。心底却仍旧想知道他们两个人要去干什么，于是悄咪咪地跟在林轻尘的身后。

　　直到自己蜷缩在正堂外墙壁之下。

　　“你该走了，白妍。”

　　“走？我还能去哪？回到现实世界？我连一具躯壳都没有了啊！我能去哪。凛，你跟在谢青溪的身旁这么久，你究竟在干什么？”

　　白妍...白妍是谁？是喻甜？

　　谢青溪...与白妍早就认识，可为什么从未听谢青溪与自己提起过？

　　蹲在墙角处的沈竹心将自己的身影逐渐缩小，可屋内的音量却逐渐放大。

　　“你在跟谁说话？嗯？”

　　“...我，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凛！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扰乱了‘回魂夜’的进度...可我不过是想帮你，帮你把这个副本做的更完善更好...”

　　屋内，喻甜语气微弱如蚊虫，踩着的高跟站着都不太稳。她低着眸子，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面对这个能主宰自己生命的男人，说不畏惧，那是骗人。

　　林轻尘则是轻蔑的笑了一声，随即打断白妍未说完的话：“行了。”话音刚落，他抬起脚步，向屋内的白妍靠近。

　　一步，两步。直至最后，他用骨骼分明的指尖捏住了白妍的下巴。

　　正堂内昏暗无光，唯有堂外的月色洒进来了一些。二个人影站在屋内的中间，周围是挂满在壁的纸扎人，与手做的花圈元宝。

　　外面【殡仪馆】下的木板上写着：“为人民服务。”

　　“凛...我只是不懂而已。我为了你所创建的精神世界...付出了这么多，你不会...你不会看不见吧？

　　我后来在枫叶一中培养了如此之多的朱老师...在圣丹尼教堂内绞杀了不守规则的神父...在孤儿院内生下了无数邪恶的孩童以供养贪婪的院长...我在渔船上...你不能...不能...”

　　杀了我。

　　喻甜的眼睛瞪的干涩，她的下巴被男人狠狠捏住，她被迫抬起头颅，仰视男人鄙夷的神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睛？黑如墨色，无一丝温情的瞳眸。

　　她呼吸急促，张着唇瓣，宛如宛如一只在海里淹死的鱼一般。

　　她断断续续说出自己所想所做，渴望这个主宰生杀大权的男人念着自己曾做出的贡献，对自己网开一面。

　　不要让她死...不要让她死...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死过一次了啊！

　　死在了枫叶一中...死在头颅被切割在冰冷的桌面上...

　　“放过我吧...我以后会严格遵守组织的行为规范与准则。放过我吧...凛...主神...放过我...求...求你了。我...我不想死...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

　　林轻尘微微眯起眼睛，神色冷峻：“放过你？你告诉我，怎么放过你。嗯？”话落，他捏着喻甜的下巴愈发用力，随即一把甩开。

　　喻甜被这巨大的力气摔坐在了地上，此时她狼狈不堪，孤立无援。

　　她不过…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她的脸上挂着泪痕，是对生于死的恐惧。她咬着下唇，不敢去看施怒的主神。

　　她知道。

　　她将要被彻底抹消在这个世界之中，她的灵魂将坠入阿祖地狱。

　　哒、哒、哒。

　　脚步声在空荡正堂中显的无比清晰。

　　林轻尘又跟了过来。像一只索人命来的鬼魅。

　　他抬起脚狠狠地踩在跌倒在地喻甜的小腿上，一个用力，只听‘嘎嘣’一声，喻甜的小腿断了。

　　可林轻尘却笑了，笑容挂在他的嘴角。他蹲在那支小腿上，温柔地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死吗？”

　　喻甜一言不发。

　　“因为你毁了我一盘好棋。”

　　声音轻响，却若笔墨落纸，不可更改与撼动。

　　今日，她白研是非死不可。

　　林轻尘站直起身，可却仍旧踩在白研的破败的小腿处。他继续道：“外面的世界，你没出去看过吧？那是一个荒芜，怪诞，永不见天日的世界。

　　丧失理智的怪物们，侵占着幸存者人类在地球上最后仅有的地盘。

　　那可是属于我们怪物的乐园啊。

　　——可惜，你出不去，你也看不到。

　　不过，会有人替你看到的。”

　　喻甜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脸颊贴在渗着冷意的地板上。她开始接受这个无力的现实，如今来看，回魂夜副本再也不会出现了，这些崩坏的数据都将会被面前这个男人抹杀。

　　她眨了眨眼，想起自己初次进入副本的时候...枫叶一中。

　　那时候她不过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现在，却发觉一切都是被命运推着走，她不过是时间的砂砾，命运推手下的蚂蚁，她的死亡或早或晚，都是会来到的。

　　她知道凛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毁了凛的一盘好棋。

　　喻甜的神色无比宁静，她缓声开口道：“我为什么会毁了你一盘好棋？是我插手了副本吗。是我一直跟在秦老身后，耽误了秦老的进度，亦或者是影响了其他幸存者的走向。”

　　她想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非死不可。

　　“都有。一半一半吧。你这些小聪明，其实根本不值一提，同样你所做的事，我也不在乎。古话说，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懂的吧。

　　何况，你不必太纠结。

　　只是我不想让你活下去而已。

　　究其原因，不过是觉得现在的你太碍眼了。不想让你再出现我创造的世界之中。”

　　喻甜听到这句，眼眶瞬间猩红，她带着滔天的恨意又想起与林轻尘初识的那一天，她几乎带着咆哮声质问：“哈？你创造的世界？那你看见你创造的什么烂世界了吗？一群由代码创造的人都生出自我意识，一切都不受你的掌控。

　　你不是一个失败者吗？

　　而且！你在枫叶一中考察的时候，没发现那个朱老师就是个废物吗？！你关心过让你所创造的世界更完善些吗，你为什么每次都要设置几个人能逃的出去？不将那些逃进来的幸存者们杀光，让他们永久消失在新世界中。无论是在表世界，还是里世界。

　　最主要的是！凭什么是我！凭什么！那个谢青溪！谢青溪！她有什么好的！你要带她最后逃出枫叶一中！而不是我！

　　要是当初我逃出枫叶一中，我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的一个怪物！”

　　人面临绝境，总能爆发惊人的勇气。

　　哪怕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拿捏自己生命的主神。她却仍旧挺着自己脊背，用哀怨的目光去直视林轻尘。

　　说到最后，她的话语却是由滔天的妒火所占。

　　为什么是她献祭给这个恶心的世界！而不是那个谢青溪！

　　明明最开始...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啊！

　　林轻尘则是反应淡淡：“她比你有利用价值。”其余的话，他却是没过耳朵，甚至懒得思绪躺在地上女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哀怨与愤恨的情绪。

　　他向后退了一步，脚尖离开了那只柔软的小腿。随即用通知的语气告诉喻甜：“今夜，我会赋予你与秦老同样的权利。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而且，我刚才就发现窗边有只老鼠，现在好像要进来了呢。”

　　咯噔！

　　窗边正准备离开的沈竹心面色惨白，她的心猛然震动一下。她在幸存者基地时就曾听过季哥和他们讲述，丧尸之中出现的一位领导名为‘凛’，如今来看...她是见到了本人。

　　更糟糕的是，自己被发现了！

　　她站直起身，也不管屋内会不会透过窗户看到自己的身影。她现在脑海只有两个字：逃跑！

　　跑！

　　跑！

　　跑！

　　跑到院子中！告诉季哥！告诉所有人！

　　林轻尘与喻甜都是怪物！

　　他们两个也会杀了所有人！

　　可思维如此想着，身下的肢体却不听使唤。沈竹心仿佛一具执行命令的代码，她惊恐着眼睛，看到自己的双脚不停地向正堂走进去。

　　她可悲的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自己！

　　当她推开正堂的门的刹那，林轻尘与她擦肩而过，并且祝福道：“希望能在后院再次见到你。美丽的短发小姐，沈竹心。”

　　*

　　呜！呜！呜！

　　呜咽声笑声夹杂在一起，绕在这间黑漆漆的正堂之中。

　　白妍一手拿着墨笔，一手持着剪刀。她裂开嘴唇疯狂的大笑，周围墙壁上的纸扎人都被她点上了眼睛，且摆设在地上的花圈元宝，都被她寻着红色饰品用剪刀修改成了一个漂亮缝补的红裙。

　　蹲在一旁的沈竹心却是呜咽都没了动静...她坐在角落，开始变得安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不喊了！怎么不叫了！你不是最看不起我吗？怎么现在却不看我一眼？

　　你不是与谢青溪最好了吗？没事呀，竹子。我马上，马上就带你去见谢青溪，见你的朋友们。”

　　白妍佝偻着腰静步走向角落，她的手仍旧持着那硕大的剪刀。不过现在的怀中却捧起了刚才自己缝制的红裙。她一边大笑地说着，一边用剪刀朝沈竹心的手腕处剪去。

　　角落的周围，散布着三个红色黏腻的东西倒在地上。细看有两个还是带着白边圆滚滚的球体。

　　——原来是一双人的眼睛。

　　——和半截粉红可爱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