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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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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府风韵犹存,前朝官员府邸,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虽不如恭王府豪华大气,但一家三口兼加些许下人蜗居,另有一番怡然自得。舒佟进冯府刻意低调,连冯广生爹娘也被瞒在其中。
初二、初三、初四、初五过去。冯府厨娘只暗道公子近来胃口不错,食量竟如此大。
冯广生个人书房内,舒佟悠然自得地掌心握一掌戒尺,倘若冯广生下笔不对,便一戒尺过去。冯广生被打也咧嘴笑,很高兴。
舒佟看傻子一样看他。寄人篱下到底不好过分,舒佟汕讪地放下戒尺,态度温良起来。当老师的态度可亲,学生便要得寸进尺了。
冯广生手里忙活,嘴巴也不闲着:“舒佟,大过年你不回家,家人不着急吗?离家出走也不是挑过年的啊。”
舒佟:“写生也不是挑大年初一的啊。”
冯广生讪讪地闭嘴。
舒佟轻笑了下,逗完人,敛去笑容,道:“没有家人,不用报平安。”
“啊?”
闻言,画笔在宣纸重重落了墨水,冯广生惊诧转头。全然不信他胡说八道,明明金尊玉叶,珠光宝气,穿最好,吃最好的,用最好的画具,还罔言没有家人,实在可恶,可人微言轻,冯广生撬不出两句话。
舒佟在冯广生不可思议的目光下,捂嘴咳了咳,除夕夜那天抗了一天风雪无事,到了冯府反而显了些症状,喉咙总感觉有东西,刺挠的要咳嗽。
冯广生:“我说了给你请大夫,这么咳下去,你是林黛玉么?肺还要不要了?”
“唷,”舒佟咳红了脸,还有心思调侃学生:“你还知道肺呢。”
冯广生:“......”
冯广生撒下画笔,不想管他。到了元宵,不想管也实在不行了,舒佟咳嗽一天比一天严重,半夜总咳醒,他醒不要紧,那动静还叫冯广生也醒了才罢休。
半夜北风呼呼,冯广生掀被下地:“不管了,你一定要看大夫!”
“不行。”舒佟咳的半死,却也不松口:“看大夫,就会被发现,我还不想.....回家。”
“哦!”冯广生像是发现新大陆:“你倒是承认自己不是孤儿了,哪有人和家里吵架就诅咒自己是孤儿的,你性子真太厉害了。”
舒佟任由他讲,也绝不松手,冯广生的衣袖被攥的紧紧。他很无奈:“你再咳下去就跟林黛玉一样咳死啦!死了就回不了家了!”
“这是我家,这会儿你能拽我衣裳,但不能时时刻刻看住我。你这么聪明,这个道理你总懂吧?”
冯广生关键时刻,碎嘴的毛病改了,三两句把舒佟说动了。是啊,这是他家,想做什么还不是很简单。
“我还不想离开你家,你请一个信得过的大夫吧,嘴严的。”舒佟终于松嘴。
“我还不想你离开呢!你还没教完我画画,别想走。”冯广生这样说,可话锋一转,脱口而出:“你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躲仇人吧?逼我金屋藏娇,藏的我可憋屈。有秘密的感觉真不好受.......”
“我都怀疑初一那天安平军来搜人是不是跟你有关系了。”
“年初一安平军来搜人了?”舒佟瞪圆了眼睛惊呼:“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你那么大声干什么?”夜晚静悄悄,刚才是咳嗽声,现下是舒佟大喊声,冯广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逼近他,自上而下俯视他:“不会真跟你有关系吧?”
“什么啊!”舒佟心脏砰砰跳,却装的比什么都淡定,绝不叫冯广生发现:“安平军要搜也是搜犯人、汉奸,我一......一学生,还是大学生,我有道德,懂礼义廉耻和国法,我会犯罪吗?我敢吗?”
冯广生觊着眼色打量他,观察半天才道:“谅你也不敢。”
“你是不知道,城内城外如今人心惶惶。街道驻扎几万安平军,连大年初一那天的小寺庙都被翻了个遍,也不知道什么犯人,要动用那么多人手。害得军人都没年好过,太可恶了!抓到了大帅一定要将犯人碎尸万段,千刀万剐。否则难消几万安平军军人心头之恨!”
刚刚咳嗽,被逼的不得不坐起来,此刻舒佟却颇为心虚地躺回了床上,自觉盖上被子,转身留了个背侧给冯广生:“不咳了,回去睡吧。明天再请大夫,老夫的好学生。”
明明同班同学,却人比人气死人,舒佟的绘画造诣如此深,学校的老师教授都颇为惊叹。教他时,冯广生不介意当学生,可大晚上的又不授课,舒佟还寄人篱下,冯广生就不愿把他当老师了,毕竟这人还比他小一岁!
学生还算听话乖巧,请了个嘴严、信得过的大夫,几剂又臭又苦的中药下肚,舒佟晚上终于不咳了,但寄人篱下的事情也就瞒不住了。
舒佟颇为抱歉地向冯府两位主人。冯大人大手一挥,公正无私,大义灭亲,在舒佟面前呵斥冯广生不懂规矩,带同学回家做客却不懂待客之道。
冯广生缩脖子硬生生婷着挨骂,舒佟欲拯救,人却被冯夫人笑吟吟地请走了,美名其曰“子不教,父之过”,舒佟更不敢说话了,唯恐不是骂一顿的事。
好半天这茬才过去。
冯夫人领着舒佟好生招待一番,好吃好喝的。再回到冯广生的院落,人未到埋怨声却冲进了耳朵:“舒佟!我说了爹娘会怪我招待不周!都怪你啊,你得好好叫我画画,不然你舍命给我都弥补不了我爹的这顿骂!”
“行行行!”舒佟咧嘴笑,两只小虎牙洁白无瑕,叫冯广生迷了眼,喃喃道:“原来你有虎牙呀!”
舒佟:“本来就有啊。”
“天哪,第一次见!”冯广生大吼。
舒佟:“你不是冯大人亲生的吧?怎么什么都没见过?好的衣裳没穿过,好的画笔没见过,好的宣纸也没有!”
冯广生性子淳朴单纯,一点也不介意真情流露,在学校时就不止一次对着舒佟的绘画工具流口水。
“什么啊!这话别被我爹听到,不然要骂我交友不慎!”冯广生捂他的嘴,舒佟射击格斗不是白练的,当然不让他得逞,三两下把人撂倒。
元宵节过去,气温骤然回暖,万千冰雪融化,两人在院落走廊一左一右架起画架。冯广生嘴碎,画画仍然不安分,一边动手一边动嘴,舒佟却不理人,冯广生已然习惯他作画时不理人,自顾自地单方面输出。
舒佟妙笔生花,一气呵成,一刻钟不到,一幅山水油画就此出世。灵感稍瞬即逝,画完情绪也结束了,舒佟搁置画笔,捡了几句冯广生的话回道:“我在离家出走,不去学校。”
冯广生嘴里的话从问他明天开学去不去上学到某个同学的八卦,再到如何勾勒柳叶纤枝百转千回,冯广生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什么啊,我问你怎么画柳叶嫩芽......”
“不是!”冯广生拿着画笔指向舒佟,墨水淅淅沥沥往地下掉,差点没脏衣裳:“你离家出走大半个月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还要逃学!”
舒佟不是告诉他,而是通知他。不然不会在长篇大论里挑了个需要给出态度的话题回答,答毕,转身离去:“万雪消融送你了,闭嘴吧。”
“我不参与行贿!”冯广生朝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吼完,偏头看向他画的万雪消融,立即蔫巴了,他还是可以参与行贿的。
冯广生离府上学,却未对舒佟产生任何影响,贴身下人供他使唤,可他却一改在大帅府呼风唤雨的态度,万事亲力亲为。
反正也瞒不住了,彻底现身,终日除了画画和教冯广生画画,就蜗居灶间,因此和企婶混了个熟。也生出了自给自足的念头,竟跟着企婶学起了做饭,煎煮炒菜,熏得一身烟火气,日子也自在快意。
脸皮有多厚,日子就有多自在。以前寄于萧灏身下,如今寄于同学家,唯一不同的或许是在冯府,靠的是作画的本事吧。
舒佟越不好意思,教授冯广生的就越多,也算是买卖一桩吧。
三月初,冯夫人胞兄嫡子成亲,冯府上上下下整装待发,临行前冯广生三番五次问:“你真不跟我们去嘛?北三省虽然没什么好玩的,但写生很多地方都合适!”
自迈入冯府大门,舒佟一步未离开,何况还是远行,他必不能跟随。
“不去,我还在闹离家出走呢,哪儿也不去。”
“唉,”冯广生可惜道:“可惜了。”
舒佟与之告别,便回冯广生庭院的厢房。自他踪迹被冯大人和冯夫人知晓,便不和冯广生一间房。而刚出家门的冯家人,冯夫人嘀嘀咕咕:“儿啊,你这个老师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怎么整天待满庭轩,得了不能见人的毛病?”
“娘,他......他年前刚做了孤儿,伤心难过呢,需要些时日调整心绪。”
“哎唷,可怜的孩子......”
主人远行,冯府上上下下不苛待客人,可也未必多亲热。冯广生的贴身小厮在还好,若是恰巧离开,舒佟还真叫天天不灵了。
灶间混熟了,舒佟来去自如。高兴了还给企婶做菜吃,两巴掌大的鸡蛋羹,口感嫩滑,不咸不淡,舒佟能乐一天。企婶怜爱孩子,不怪孩子没见过世面,也捧着说了些好听话。
做菜兴趣空前高昂,舒佟撒下画笔,整日就往灶台钻。他正事不干,也耽误企婶干正事,日子久了,要吃饭的人到了饭点没饭吃,不满了。
一簇人阴阳怪气闹到跟前,舒佟这两年过惯了好日子,哪里被人这样嫌弃过。又不是真没皮没脸,知晓下人不满,他便不去灶间了。
他不去添乱,冯府上下又恢复井然有序,一派祥和。舒佟也乐的自在,就是手握锅铲的滋味有些许不舍与留恋。
人闲着总要找点事儿做,做饭不成。瞧见满庭轩恰紫嫣红花骨朵,便动了心思,张罗着冯广生贴身小厮潼南到外边寻植物回来,他要亲自种。
连着几天摸泥土,也觉察出趣味来,潼南停留外边的时间也越发长,因他总买不到舒佟想要的花儿。
这日,潼南早早离府到花市寻觅舒佟心中梦中情花。舒佟在潼南信誓旦旦的承诺中,期待他带回好的盆栽,很好心情地踏入企婶的地盘,多日不来,颇为想念,语气欢悦:“企婶,我又来叨扰啦!”
却不料没听着企婶回应。
另外一厨娘探头出来:“先生,企婶病了,在房里休息。”
“病了?”舒佟眉头微皱:“可否劳烦婶子带路?”
婶子与人交代了一下便给舒佟带路,一边愁眉苦脸说:“企婶病好些天了,刚才喂粥也不吃,主家不在,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没事,你家主人不在,我不还在么?”舒佟宽慰道。
只是不成想,企婶竟那么严重。一张苍白如死人的脸色,要不是摸到脉搏,舒佟以为这是巨尸体。喊是喊不醒了,舒佟让婶子别喊了:“去备车,得送去医院。”
“可......可车被大人开走了。”婶子哭哭啼啼,扰人心烦。潼南不在,使唤不动这些下人,舒佟懒得废力气,直言道:“你去找两个人将人抬到门口,我去去就来。”
拔腿跑回冯广生房里,从他藏钱的抽屉拿了一沓钱,气喘吁吁到冯府门前时,企婶已被几个五大三粗妇人抬到了门口,舒佟招了两辆黄包车。
所幸天气晴朗,无雪也无雨,不然企婶真叫断气了。到了医院,舒佟见着白大褂就往黄包车方向拉着走:“大夫,我家婶子要死了,你赶紧给看看!”
大夫被他吓着,冲着就跑了出去。啪啪几下检查,给人输上液,企婶就醒了,大夫饶有兴致地看了舒佟几眼。
舒佟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解释道:“我......我关心则乱。”
大夫:“关心则乱也不能乱说话。”
舒佟带着歉意腼腆一笑,点头:“好的好的,没有下次了。”
陪人输液是件无聊的事情,可舒佟心里嘀咕着别的事,眼睛时不时瞟像洁白墙面的挂钟上,秒针一秒一秒地转动,分针动了十下后,医院外传来一阵声响。
舒佟叹气,该来的躲不掉。
企婶探头,想要看外面情景,嘀咕一声道:“怎么有军队?”
舒佟苦笑:“企婶,有军队也不怕,北城安全着呢。”
刚说北城安全,隔壁病床却传来一阵日本人谩骂的声音,大喊大叫颇为混乱的样子。舒佟起身走过去想看热闹,却被一张熟悉的面孔挡住了去路,他勾着嘴角笑:“动作够快。”
白季礼恭敬地道:“二少爷,爷在外面等您。”
白季礼是祁伯的养子,是萧灏的人,真真正正萧灏的人,舒佟只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嗯,你先出去。陪企婶输完液,送她回冯府我会回恭王府,你们先撤。搞那么大阵仗,也不怕引起恐慌。”
白季礼:“那么大阵仗已经足足一月了。”
舒佟与白季礼无声对视,良久,他撇过头轻嗤:“哦,然后呢?”
白季礼:“医药费已经交了,您的人等会儿我亲自送回冯府。”
舒佟:“啧,季礼哥你越发让人讨厌了,跟祁伯一样,一点也不可爱。”
安平军威名赫赫却也令人闻风丧胆,企婶不安地左盼右顾,脸上写满担心。舒佟于心不忍,也不想见到那人,便和白季礼说:“怎么也叨扰人一段时日,我给人留个话,你先出去。”
白季礼眼眸平静无波,脚步未抬,静静地立定。舒佟不管他,到企婶病床旁的木椅子坐下,叮嘱道:“企婶,待会我就不送你回冯府了。我家人来接我了,若是广生回来,你替我告诉他我回家了。他要找我玩就来恭王府。”
恭王府?
企婶巍眼睫颤了颤,惊恐地:“公子,你,得罪军爷了?来抓你?”
“昂,来抓我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着去见你。”企婶重点放错,舒佟打着玩笑道。见他模样轻松,企婶也反应过来了:“回家好,大过年的寄人篱下,感觉不好受吧?”
舒佟:“还行。比在家自在,不用当宠物。”
企婶恍惚看向他,舒佟却不愿多讲,利索起身道:“行了,你好好养身子,我先走了。”
医院是洋人出资建的,白墙水泥地。舒佟他敛起自在的笑容,越过一团乱的病区,一步一步往外走,白季礼跟在右后方。
短短的路,不出三分钟。
医院外耸立着一辆黑色轿车,副驾驶后座的窗被打下,舒佟见到了一张一个月未见的面孔,瘦了。白季礼为他打开后座车门,他停顿片刻,最终还是弯腰坐了进去,恭恭敬敬地喊了声:“爷。”
萧灏几不可见地蹙眉:“叫我名字。”
舒佟上车后,白季礼也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他朝司机微点头,引擎声响起,车开进车道。舒佟恍若听不见萧灏的话,自顾自地说:“爷,我们回恭王府吧。离学校近,也离广生家近,我可以跟他一起去上学。”
“舒佟!”
火药味一触即发,萧灏眼眸如一把火燃烧,舒佟与他对视一秒,不动声色偏头看向窗外。上车前便犹豫与他同坐后排,自己开车得了,可要真执意自己开车,怕是这顿火等不了车开就先自燃。
幸好没开口,不然罪加一等,回到大帅府又不知受什么刑了,是全脱还是半脱,是全身伤痕还是只有脖子受伤。总之没得他话事。
萧灏怒气未全开,车厢内已然冷若冰霜,噤若寒蝉,令人不敢言语。舒佟背靠皮垫,双手抱胸闭眼不理,萧灏没真拽着不让休息,舒佟就睡了一路。
睁眼便瞧见恭王府朱红色大门,一公一母两头狮子威武庄严,迷糊地揉着眼下车。舒佟自恭王府长大,离开王府最长的时间也就搬去斯林路3号后,此次却离家出走一月,低着头随萧灏进了芳菲院。
正厅。李殊一改以往鲜艳张扬旗袍洋装,换上一身素衣,一支黑色木簪盘起发,闭眼安坐红木椅,指腹转动佛珠,恬静且沉重,像是突然苍老了。
舒佟鼻子骤然一酸,跪在李殊前,忏悔道:“王妃,我错了。望安哥......走了,我,我却离家出走......什么忙都没帮上。”
舒佟看见王妃的胸前猛烈地起伏几下,突转之下回归平静。她缓慢地睁开了眼睛,上下看了一圈,一字一字道:“你也瘦了。”
语态苍老了许多,舒佟心脏不可自抑地抽搐、发痛,泪水忽然模糊了双眼,又听像是叹息一样说:“回来就好。”
“能回来就是帮忙了。”
“去吧,给望安上柱香。他以往回来的电报没少记挂你,如今他下去了,你也多和他聊聊,下面......他一个人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