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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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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
镬灶间烟雾缭绕,朦胧间视物不清,刺激的人喉咙发紧,发出阵阵咳嗽,舒佟眼睛熏的蓄起了泪。今日王府喜讯,战场的小王爷归来,镬灶间总领白祁心善,让他们都去前院侍候,让他们都有赏赐。小王爷回来,王妃必定高兴,王妃高兴,下面的人少不了赏,铁定的规律。
舒佟平日诸多受祁伯关照,见他一人忙活,想来帮忙,结果越帮越忙,原本平静的镬灶间变成了呛人的仙境,内疚心起,弯腰忙着替祁伯挥走烟雾,一边抱歉:“祁伯,对不起,我帮倒忙了……”
舒佟这话说的心虚,越说越小声。
祁伯倒不怎么在意地推着他逃离烟雾,细尖的嗓音温柔响起:“说的什么话?走走走,赶紧出去,别在这吃烟了,闷的慌。”
祁伯是厦朝皇帝身边位高权重的阉人,皇朝倾覆,高贵的黄金窟被捅破了天,腌臜的血液从里到外肆虐,高高在上的皇权一去不复返。那场战争中金碧辉煌的宫殿血流成河,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祁伯自哪以后投于恭王麾下。
现下在恭王府管着镬灶,难得清闲。恭王府没那么多规矩,但也不是完全没规矩,比当初在宫里条条例例要少的多,总归比以前过得要轻松,闲散日子滋润,养出了人好心善的性子,时常有一口吃的给人,舒佟就受过这待遇,都记着呢。
推搡间舒佟隐隐约约听到祁伯咕哝了句什么“你是做主人的命,可别折煞老奴了”。
做主人的命?
他没有,他是小王爷的书童。
他们总爱自称老奴,周伯也是,不大不小明明也是恭王府的管事。
祁伯后边轻推着舒佟往外走,很快瞧见门边儿,烟雾蔓延迅速,已经往院里喷涌,舒佟因为帮倒忙不好意思,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往外走。
出来门口,得以喘息,拍拍胸脯咳嗽,要将吸进肺里的烟吐出来。舒佟很快咳好了,觊着祁伯没敢提离开,等他咳好了就要走,但祁伯已经开口跟他说话,不好提离开。
祁伯:“舒佟,你咋的不去接小王爷?听报喜的讲,爷又收回了一个州……按照现在的说法,是收回了一个省,就要过南北分界线了。如果真到了南方又能怎么样?难不成南方政府还能抢回去?抢的回去么?……所幸没到南方,地儿留在北方,不愁吃穿,好歹不至于饿死冻死。”
华国外敌内患,一片混乱。北方十几个已在安平军管理下的省份还好,都能活,但南方政府不力,百姓流离失所,最底层人民想要混口饭吃都得求菩萨。
谈起这个,祁伯絮絮叨叨又说起宫里的事儿,说个没停,也不等舒佟的答案就自顾自说下去,来来回回那么些事儿,舒佟耳朵都要起茧子,没仔细听,心里记挂着爷。
一会儿就跟祁伯告辞,他要去书房等爷了。
不是舒佟不去前院,而是每次爷归来,过后总会第一时间到书房,那样不用人挤人,只要爷和他,岂不美哉?
何况爷曾说让他在书房等,不必到前院去。
想到就要见到爷,舒佟心里美滋滋,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
“怎么回事?”
心里想着事儿,猛地听到一道熟悉且肃穆威严的声音,舒佟立刻抬头望去。只见门边稀薄雾气中一道朦胧却存在感异常强烈的军装影儿,威风凛凛,象征着权利与地位。整个恭王府一旦出现军装身影,五米之内必定有爷的踪迹。
舒佟几乎立马绽开灿烂的笑容,小虎牙洁白亮丽,为整个表情增添几分亮色,语气带着雀跃:“爷,你回来了!”
祁伯的表情一顿。
萧灏斜眼抬了抬,身后左右直立着的两位士兵右边那个立马上前请表情雀跃但脚步呆住的舒佟,舒佟这才大步流星向前走,停在萧灏面前,笑的小虎牙眉飞色舞。
白季礼听令,只能先忽视一旁的养父,等执行完毕,站定到爷身后才微微笑着与养父颔首,祁伯与养子对视一眼,便不再看他。恭王妃贤良淑德,大方明事理,无需下人像恪守厦朝那样严峻的规矩,只要不行差踏错,犯害人之心、嫉妒之心的大错,最终无一例外都有好归属,比北城中大多高官家做事轻松不少。
在恭王府好些年,祁伯闲散好多些年,但宫里的规矩像是刻在脑海,主人注意力不在自个身处,也规规矩矩地行礼,站一旁候着。
身后一片雾气,舒佟却笑的见牙不见眼,表情有些呆,开心却是打从心底的,直愣愣地咕哝:“爷,你回来了。”
“嗯,”萧灏上下打量他,见脸颊、长衫均无外伤也无肮脏,十分确认并无大碍,才淡淡道,“没事就好,跟我回书房。”
舒佟还在笑,眼睛直直地盯着爷,无论萧灏提什么要求,都会爽快答应的样子,好嘞。”
离开前,萧灏顿了顿脚步,没往安置身后两位士兵白季礼和周诚,留下帮忙祁伯收拾烂摊子。
舒佟见他望了一眼手上精贵的手表后道:“这边结束到直接去搬东西去斯林路。”
他听的迷迷糊糊,白季礼和周诚却并脚,行了个军礼,执行命令:“是。”
恭王府很大,整个北城独一座占地面积最大的府邸,恢宏气派却费脚力,舒佟静静地跟在萧灏后头,想一个规规矩矩伏低做小的下人,静静地、明目张胆地看着爷的的军靴,很有气势,舒佟又想了想,其实不止军靴,爷不管穿什么都很有气势,脑海在神游,很快没注意撞上一道结实的墙,就是他那穿什么都很有气势的爷。
“想什么?”萧灏站着不动,任着舒佟好闻皂香在鼻息下飘逸,眼中闪着微光,很快有了一丝笑意,只是舒佟没觉察。这样细微瞳孔的变化,许多人也不会注意到,没人敢直视安平军首领的眼睛。
舒佟没觉得这样的行为有任何不妥,摸了摸额头,抬起幽怨的目光与那双锐利逼人的鹰眼对视,咕哝道:“爷,你又抓弄我!停下来都不说一声。”
正及初夏,还不到特别闷热的时候,凉风带起树叶沙沙作响,萧灏脱去黑色手套把手按住柔软的头发上,把人往颈窝带,摸摸毛茸的发,声音与高大威猛的安平军首领的形象违和,温声道:“走旁边就不会撞到了。”
舒佟点了点头,打算等爷放手就这么做了,却迟迟没等到,他疑惑地抬头看,不确认地喊了一声:“爷?”
萧灏往人脑袋摸了几把才放开:“走旁边,别跟后头。”
舒佟把自己当下人,下人却不敢真把他当下人。毕竟厦朝还在时,没有那个下人得主人青睐到床上去,也没有得青睐到能够与主人并行走路的。
那时下人之间传言舒佟是小王爷的通房,事发后,战场打仗的小王爷当即派人回来整顿清理恭王府,此后在没人敢嚼舌根。
舒佟咧嘴笑着走在爷身边,跟他并行前往书房,一路遇到的下人给小王爷行礼时,见着小王爷身边的舒佟也毫不意外,稍微对舒佟点头,舒佟大为一般会笑着问好,只是爷在,他只需点了点头回应,不用做其他。
穿过一道又一道门,终于到了书房,面积很大,风格简单雅致,三面墙分别立着五个红木镂空架格,里面摆设各种大小、厚度不一的书籍,离舒佟最近的架格摆设的则是画卷、玉器、画册、颜料和一些与书房截然不同风格的小玩意,草编蛐蛐和蜻蜓。书桌立于书房的中央位置,视线光明,桌下摆在两张一模一样的红木椅子,一张是萧灏的,另一张是舒佟的。
别家书童是恭敬站着研墨伺候,舒佟是舒服地坐在一旁画自己喜欢的画,俨然是两位小公子。
两个位置没有规定谁坐那张,谁先坐了,另外一个人自然地坐剩下那张,不过两人很有默契地左边是萧灏的,右边是舒佟的。萧灏离开这段时间没下人管舒佟,整个傾瑄院都由舒佟话事,自然也能自由出入书房,他很快落座右边椅子,抬头笑着问爷,“爷,你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宣布么?”
他总是一副笑容,天真烂漫的,在这乱世之中难得一朵干净的白莲。萧灏在他旁边落座,看了他一会儿,说:“爷要另起门户,搬出恭王府,你要跟爷走么?
不用问都知道的答案,萧灏偏要问出来。
恭王府有很多值得舒佟留恋的东西,宝藏阁的玛瑙和玉器,流光溢彩,看了就转不开眼,祁伯做的卤虾豆腐蛋和糖酱粥、黄焖鸡翅,他有时候喜欢吃软软糯糯的,有时候喜欢啃骨头,口味总是很善变,但祁伯都会满足他,祁伯的黄焖鸡翅卤肉味,焖不软不硬的骨头,他也很喜欢,不硌嘴巴,但是这些都比不过爷,舒佟眼睛亮晶晶,毫不犹豫的说:“爷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毋庸置疑的答案。
跟爷搬出去后就能天天和爷待在一起了,这么一想舒佟就更加开心了。爷十二岁出国留学,十八岁掌管厦朝的一部分兵权,到如今演变成一支强悍、闻风丧胆、令人胆寒的安平军,一直打仗,从未休止,敌人不仅有霸占华国地盘的日德法英意,还有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南方势力,开战许多年,连连战败,直到萧灏带领安平军才有胜利传来,萧灏去打仗也四年了。
舒佟六岁之前天天和爷厮混一起,六岁之后跟爷的记忆不多,更多的是爷托人带回来的物件,有时是叠的蛐蛐、蜻蜓,有时是玉器和画笔宣纸颜料,林林总总,陆陆续续沾满了萧灏的书房,但都不及爷本人出现在面前来的高兴。
萧灏指甲抓来一个舒佟的蛐蛐,拇指悠悠摩挲,看了眼铺在桌面的淡黄色宣纸和狼毫毛笔,“写下名单,让爷瞧瞧你要带什么人。”
“让我做主?王妃哪儿……”
萧灏没看他,淡淡打断:“我去说。”
既然萧灏这样说了,舒佟提笔,一笔一画之间一会儿皱皱眉,一会儿眉头舒展的,笔下了又划掉,再重新写。
最后递给萧灏一张涂涂划划印迹的宣纸,要是往前十年,被王妃瞧见,这羊脂玉一般的巧手就要受尺戒了。拢共写了十一个名字,其中厨房占了五个,萧灏眼眸中流动着笑意,拿起笔划掉一半名字。
“啊……爷,你说了让我拿主意……怎么……”舒佟有点着急了,这都是做的一手好菜,还能陪他画画的啊……
“最多五个,加上季礼和周诚已经七个人了,足够了。”
舒佟撇嘴:“你一开始又不给名额我……”
“你没问我。”萧灏好心情地拿起笔重新写了一张,霸气的草书,不同于舒佟的磨叽,三两下写好,唤来丫环,递过去:“把名单交给额娘,让他们收拾一下,去找季礼和周诚。”
丫环低眉顺眼,完全不敢看主子,双手捧着:“是。”
一看就知道是新来的,头都要埋到地上去,不知恭王府的规矩,王妃压根不喜这样卑微到尘埃的人,即便下人也无需这样没尊严。舒佟没时间心疼新丫环谨小慎微的卑微,觉得名单一旦交上去,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想要几个厨子也成了变成了烟灰,有点惋惜、不舍的样子:“哎……”
“伺候的不舒心换回来就是。”萧灏道,但落入听者的耳朵却有不同的理解。
世道混乱,战乱四起,贫穷窟底层大多活活饿死,连山头的草根都被挖空来充饥。舒佟是个幸运儿,不仅没被饿死,还接受过教育,新旧教育都陪着爷受过,因此偏好另一种民主的新式西方教育,也就是大学生游行示威高喊的“自由恋爱”“一夫一妻制”口号。
萧灏的话像极了老王爷生前翻侍寝牌子那样随便、轻易、无所谓,而按照西方的一夫一妻制,是陋习、是不好的。
舒佟下意识微微蹙眉,直言道:“爷,这样不好。”
舒佟的许多行为的被允许、纵容的,比如此刻,丝毫没有觉得批判一个几十万大军毋庸置疑的首领大人是不妥的,萧灏本人看着他问:“怎么不好?哪里不好?”
“不舒心就换掉,那……那以后成亲了呢?日子过得不舒心,也要换掉吗?还是像……以往那样三妻四妾,这样不好……一点也不好,人家西方都是一夫一妻的。”舒佟皱着秀气的眉毛,有点怕又不甘心没有把话说完。刚才那话说完一会儿他就觉得这话不妥了,祁伯天天在他面前说安平军如何如何厉害,爷如何如何威武雄壮,军权不容置疑。
刚刚,他好像做了件傻事。
萧灏无声地哼笑了下,喜闻乐见他较真的模样,听他说较真的话,脸上泛起微微的薄红,又乖又倔强,像极了小时候着急一遍又一遍的说“王爷好,特别好,就是好”问他怎么好却哑口无言,那时也是急得脸都红了,萧灏静静的看了一会儿才强调:“爷没这意思,成亲是成亲,下人是下人。”
舒佟揪着手指,见他已经嘴角微微上扬,就知道他没有生气,便不那么害怕了,说:“就是,都不好!王妃说,下人没犯大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好好。”萧灏不认同,却不跟他理论,直接转移话题,问他:“书房有没有要搬过去的?让周诚收拾,房里有没有?有的话就去收拾。”
舒佟注意力果然转到了别处,“有!我现在回回房收拾。”
“别忙活,书房呢?”
舒佟定住一会儿,神色有些犹豫,然后坚定地摇头,“你送回来的东西就放书房吧,反正我们也会回来的,对吧?”
萧灏:“不会长住。”
“没关系,”舒佟不在意的笑了笑,“总觉得你以后还会送我很多东西,我怕……新住处放不下,我又不舍的扔。”
“那就不搬,留着以后回来住的时候看。不过洋房再小也能腾出给你放东西的地儿。”
“洋房?我们住洋房?”舒佟一下子跳起来,围着萧灏转,“爷,我陪王妃出去采买的时候看见那几栋洋房好漂亮啊!我现在居然能住洋房,爷你也太厉害了,怎么洋房你也买得起啊?爷,你好厉害,真厉害!”
“开心就好。”
在舒佟欢悦的语气里,萧灏显的冷清,只是如果细品的话,是能听出王爷话里的笑意,要很认真很认真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