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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夜风带雪腥夹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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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好,美人香!上我厅堂来,敝地生辉光——”灰皮鹦鹉几次飞向文斐,都被脚上的绳索扯了回去。
但这没有打击到它。它仍然十分亢奋,在鸟架上咯咯哒叫唤:“主人,主人快来看呀!”
文斐瞥了眼这过分热情的鸟,又看了眼正中央的牌匾,上边正是“厅堂”两个大字。别看此二字简单粗暴,那是实打实的先帝御笔遗迹。
卫平候这老儿,年轻时行事是出了名的特立独行,当年别院落成,他屁颠屁颠专门向皇帝请了这两个字,直教满朝文武乍舌。
“哧,怪人养怪鸟。”文斐埋头切下一块卤猪肉,削成薄片,均匀贴在石板上。
石板是她管洛娘要的,下置装着炭火的铁炉,烧得整块石头滚烫,用来烤肉,别有一番风味。
冷凝白腻的油脂全部化成了油水,兹啦兹啦烫着肥瘦相间的卤猪肉,纤薄的肉片逐渐卷边,肉香充盈整个厅堂,可谓秀色可餐。
然而,除了文斐,其他人面如土色:抚着心口将吐不吐有之,紧闭双目神色痛苦有之,唯独无人有胃口。
文斐忙乎了半天,用刀尖戳了一片边缘焦香的猪头肉:“吃点儿?”
黄叔端将屁股下的绣礅往后一挪,坚定地:“不。”
“你不饿么?”
“一点也不。”黄叔端说完,肚子发出一声咕咕叫,响亮无比。
“……”文斐静静瞅他。
黄叔端霍然起身:“我去看看洛娘说的小厨房。”
“不许去。”
黄叔端憋屈地坐好,闭上了眼睛,可一闭眼,脑中便出现一条铺满碎尸的长廊——
尚未干涸的血渍渗入薄雪之下,晕开、淡化,再被鹅毛似的雪花厚厚盖去。大部分尸块似着过火,哪怕后来凝了冰棱子,也焦了边边角角。
于是,在凛冽逼人的血腥气中,又夹着令人不敢细思的肉香。而他的好友,披着林臻儿那张皮穿梭其中,时不时将其中两块残体对调一下。
夜风带雪腥夹香,美人翩翩尸中穿。这真是他此生遇到的、最难忘的一场雪。
他倏尔睁大眼,怨鬼似的:“我说你这人!就缺这口肉吃?”
“我都回绝她了,你这会儿去了,大半夜的还得劳师动众。不想吃肉就啃馒头,好歹垫一垫,莫饿坏了。”文斐吃了那片薄肉,小尖牙刚好咬在最香脆的边缘,发出咔咔脆响。
黄叔端心中无奈且感慨,想他二人自小锦衣玉食,几时吃得这般埋汰?说来委实凄凉,也不知三郎这个节骨眼为何还能吃得这么香甜,陆长泽那厮瞧着道貌岸然,难不成暗地里还会饿媳妇?
所幸他当惯了文斐的狐朋狗友,也听惯了她的话,总归三郎不会害他。
他叹了一声,抓起一个冷硬的大白馒头,有心要压到石板上热一热,又觉自己此刻品不得丁点儿肉味,只好捏着鼻子直接张口一咬,梗着脖子艰难咽下。
文斐却没他那许多复杂心绪。
前世她的降生,注定了生来要披荆斩棘,父兄战死,族叔环伺,本家唯她这个遗腹子有机会女扮男装,她一个小小幼童,要在盘根错节的世家宗族中站稳脚跟,何其难也。
纵有文老夫人在后指点,也实是文斐心性坚韧非比常人。若前瞻后顾左右为难,她当年也成不了声震天下的少年宗主。
是以,此刻她只觉自个儿这肉烤得极好,撕咬间连连点头,那是万分满意,只暗自嘀咕林臻儿这皮囊似乎气运不太好,难得出门做客,怎么一回两回都要饿过头的。
宴上她忙着糊弄洛娘和常宜馨,可巧也是一口没吃。想到这里,文斐眼风扫向对面的角落。
青竹苑一行人纷纷矮去一截,仿佛飞过去的不是一个眼神,而是一把足以削落脑袋的巨刃。
她们缩在角落里,各自裹着被褥,鹌鹑似的围着昏迷不醒的常宜馨。大抵是太害怕了,离得很远,所在的距离甚至难以听清文斐二人的对话。
偶有看过来的,脸上亦挂满了惊惶——文斐毫不怀疑,只要她前进一步,这些人就会搬起自家主子再后撤一步。
旁人这种齐刷刷的畏惧,文斐许久不曾感受了。她笑了两声,风卷残云吃完了一石板的肉,提起卤猪头又是一顿削。
片片薄肉铺在石板上滋滋冒油。黄叔端发现光捏着鼻子不够,听这动静亦颇为煎熬。他也不知为何自己的想象可以那样丰富,脑子里全是一群人被炸之后着了火的可怖情形。
他苦着脸起了话头:“我寻思不曾见你执掌刑狱啊,你整那一出,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了?”
“没见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文斐夹着竹筷,麻利给肉片翻面,“别的我瞧不出来,刀剑斩出来的伤口还是能认出一二的。”
黄叔端的嗓音瞬间压得极低:“那些残尸不是用火药炸断的?!”
“截面几乎都被火燎过,所幸烧得不狠,还是能看出一些齐整的伤口,该是利器所伤。”
“这些人好恶毒的手段。”黄叔端深深呼吸,努力平静,“就算与陆长泽有什么仇怨,也不该牵连林臻儿那些丫鬟啊……我总觉着哪里不对。”
“确实不对。”文斐用汤匙的背面压着哔哔啵啵的肉片,“死的人少了。”
黄叔端拿眼一瞪:“还嫌少,你几时这般迁怒旁人了?冤有头债有主,你独独找陆长泽算账不行么?”
文斐无语,反瞪回去:“林臻儿那个大丫鬟不在其中,按理今日这样的场合,她没道理不来。”
“海棠?她逃走了?”
“难说,昱山山势陡峭,若追赶之间掉了下去……”文斐轻叹,“不好说啊。”
黄叔端听着也是那么回事,便有些恼:“洛娘当真穷讲究,偏要定这死规矩害人!主子进了门,贴身丫鬟如何进不得,若早些放人进来,随它外头炸去,也不至于伤了这许多无辜性命!”
他一激动,声量难免放大。
那头的吴婆子,脑袋埋得低,耳朵却支得高。听到这几句,她暗自郁闷,这对奸夫猖妇凑在一起,聊的怎是这般正直的话?
转念一想,噢,是了,臻夫人院子里死了那么多陪嫁的奴仆,黄二掌柜自然要骂柳洛一顿,不然如何给她出气呢?这两人,果真有奸情!
她怂怂缩着,心里则荡起雄心壮志:待下了山,她必要亲自禀明老爷,这回人证齐全铁板钉钉,且看臻夫人日后如何兴妖作怪!
她兀自热血沸腾,冷不丁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救命!救命啊!!”
……
来求救的,不是旁人,正是春莺那远房亲戚——春鹂。
姐妹俩抱头痛哭,春鹂显然受了极大刺激,周身发颤,语无伦次,说了好几回才讲清了来龙去脉。
文斐负手立在门内,朝外看去。
长廊早先被她铺了满满当当的尸体,本已覆上了一层雪,此刻,那片起起伏伏的白雪多了十来个不甚完整的鞋印子。
可见春鹂一路奔来有多急切,竟是等不及绕开那些尸体,直接踩踏而过。
而长廊的尽头,空无一人,唯有廊下笼火摇曳。
文斐回头,淡淡道:“你说,是谁在后头追你?”
春鹂抽噎着,抬眼正对上她的眼神,没由来地平静了许多:“是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力大无穷,身上有极浓烈的香气。”
“香气?”文斐微一蹙眉,“那人有多高大?”
春鹂抖索着比划,踮起脚,指尖撑得高高的:“那人身量极长,形同巨塔,瞧着脑袋都要顶着四椽栿了。”
此话落地,连文斐都默了一瞬,其余人皆瞪圆了眼。
四椽栿,即长廊纵向承重的梁。
文斐眯眼,高得足以顶着四椽栿么?她前世走南闯北,说句见闻广博也担得起,可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高的人。
春莺本就相信天谴之说,这时听了,出声抖了好几个弯:“姐姐没看错眼罢?那得……得是多高呀!”
春鹂掩面哭道:“我也盼着自己看错了,可他攥着李姨娘的脖子,跟拎小鸡儿似的!李姨娘当时脚就离了地,轻飘飘让他拖走了!”
“可看清了那人的长相?”文斐问。
“奴婢无能,彼时摔了灯笼,昏天暗地瞧不真切。”春鹂哭声渐大,那一抽一抽的劲儿似乎随时要撅过去。
文斐见问不出别的什么了,便吩咐春莺:“扶你姐姐下去洗漱,换身洁净衣裳。”
又对吴婆子嘱咐道:“你,寻洛娘过来,让她给个说法。”
不想众人一动不动,前有天谴雷劈,后有巨人偷袭,仙气飘飘的成双别院一下子成了地狱,教她们哪来的胆子出去行走?
春鹂春莺两个抱成一团不说,吴婆子也彻底没了胆气:“我们夫人眼下尚未醒来,离不得人,老奴这就寻个丫鬟去报信。”
说着她回头,身后的小姑娘齐齐抖了一下,个个脸蛋白似纸人。
“罢了,既不愿去,都歇着吧。我且自己走一趟。”文斐看在眼里,回身拔下头上的重瓣牡丹金簪。
众人忍不住退避,不料她疾走十几步,将金簪插在常宜馨发间:“这个呢,当是给她的赔礼,我看她挺喜欢。”
按理,芳华苑的下人全军覆没,青竹苑同属陆府,理当至少分派一个丫鬟前去跟随,然而,无一人敢冒头。
还是那春鹂出言相劝:“臻夫人,那人委实凶残,万一半道上碰见……”
“无妨。”文斐翩然出门,落下一句带笑的话,“洛娘也是的,藏了巨人也不说,我去开开眼。”
后头的鹦鹉扑腾着翅膀:“别走,别走哇——”
“我吃撑了些,出去一趟消消食。”黄叔端三下五除二啃了馒头,随手抓起一支烛台就溜,再管不得别人讲什么男女大防的闲话。
开什么玩笑,有巨人出没?他一介文弱书生,自然是跟着三郎最安全了。
众人就这样呆呆目送两人先后离去。
鹦鹉撕心裂肺:“完啦,完啦——!!”
吴婆子醒过神来,如临大敌,恶声恶语将众人一层层分派开去,以求待那巨人来袭能提前知晓。
春鹂春莺两姐妹,一个是外来者,一个失了眼缘,被分去了最外层。她俩比守在门外的丫鬟还惨些。吴婆子要她们去长廊尽头守着,还让她们提着那只吱哇乱叫的灰皮鹦鹉。
“老婆子哪里是让这只怪鸟来壮咱们的胆,分明是嫌它出言晦气!”春莺哭丧着脸,“姐姐,真把巨人嚷来了该如何是好?”
“不是巨人,我撒了谎。”
“什么?”
“不是人。”春鹂盯着这拼命啄咬绳索的鹦鹉,手足哆嗦,“抓走李姨娘的那东西,压根……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春莺手一松,鹦鹉连带鸟架摔落在地!
那鹦鹉受了惊,奋力扑扇着双翅要飞起!可怜鸟架过于沉重,急得它只能原地打转,腾起一片低矮的雪雾!
文斐和黄叔端匆匆出门,是狐裘加身暖暖和和走的。姐妹俩没他俩的好运,被赶出来时,身上只有稍薄的棉袄。
姐妹俩在寒风里瑟缩着,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抖得比惊慌的鸟儿还厉害。
鹦鹉挣扎到了春鹂的脚边。她埋头看着,苍白唇瓣扯开一个口子,似笑,又像哭:
“我看李姨娘这回是不成了。”
春莺见她自言自语神态诡异,愈发害怕地追问:“姐姐,抓走她的不是人,还能是什么?这话不兴当玩笑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