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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春猎暗杀·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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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下旬。
春已是过去一半,花开得正艳,这天是亮得越来越快了。
宋云舟爬上别院的瓦墙时,特意望了眼景府。
应该是去上早朝了。
真是,说不见就不见。宋云舟心中懊恼。都过了两日了,别说见面,就是连一个消息都不传过来。
他就好像真成了一团空气……
宋云舟叹了口气,脚尖轻轻一蹬,整个人身轻如燕。
周边浮光残影,宋云舟束起高冠,青发就连动这堆残影,拉成了一条平线。他如今的功夫可比以前要好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断骨重生的缘故,每回他跳墙,都觉得自己能飞起来。
要是他再找个斗篷一罩,一个斗笠一戴,腰上再挂把剑……
他觉得自己可以混入江湖。
最终他还是停在了护国寺的后门前。
为了等木苍穹归来,他这几日都没怎么好好睡——当然更大一部分原因是景霖完全不理他了。木苍穹何德何能让他上这么大的心?!
之前吩咐大师传达消息的时候要谨慎谨慎再谨慎,虽然是别院,能文会武的下人也是不少的,就凭大师那夜里都能发光的脑袋,不出一刻就能被活捉。
虽然但是,饶是宋云舟怎么想也没想到,大师能屈能伸,为了给他送上热乎的消息,竟然去马粪池走了一遭,然后蹲在狗洞外边。
宋云舟是闻到了那个味道,被熏得睡不着觉,起夜赶来找气味源头,这才发现卑微的方丈。
方丈再次刷新了宋云舟对护国寺僧人的认知。
还好这消息是口头相传,中间还隔了道墙。若是信件的话,宋云舟就不会这么早出门了。
护国寺的下人知道木苍穹与他会面的事情,即便没有方丈在,他们也恭恭敬敬地开了门,邀宋云舟进了木苍穹待的静修室。
木苍穹正潜心念经,手上木鱼一声一声地敲着,空灵的声音传进宋云舟耳里,像是在将某些不曾流露出的情感引入尾声。
宋云舟没什么表情地拍了三下门,然后抱着胸,干等着。
“来了就坐着呗。”木苍穹说完这句,睁开了眼,他对宋云舟笑道,“予川。”
宋云舟象征性地勾了下嘴角,利索地坐到位子上。
昔日木苍穹对面这个蒲团,他怎么坐都不舒坦,这回坐下,倒是方便了不少。
“唉,表舅。”一坐下,宋云舟的表情就自然切换,平生间多了层久违的亲昵。他撑着脑袋,一双棕褐色的眼盯紧了木苍穹,“是该这么称吗?或者我换成‘王上’也行,看你怎么舒坦喽。”
木苍穹将那团布料拿出,里面包着的是那个扳指。
“爱怎么叫怎么叫。你和你爹长得也不像,我第一回见你,也没能想起来。”木苍穹道,“要不是这个扳指,我还以为宋家已经灭了。”
宋云舟淡淡地扫了眼扳指,然后把布料收回来塞进前襟。他道:“小时候的事情也记不得多少了,要不是偶然再见王府,我还想不起来我的身份呢。”
“这链子……”木苍穹说道,“打得差了点意思,戴手上不好看了。”
宋云舟日前进入皇宫时探得就是这物件。
在珍宝名录记载上,这扳指名为“天禄绿波金银扳指”,是昌王赐永亲王宋安在爵号时亲赐的,全国仅此一枚。
为象征昌王对永亲王的赏识与重视,这扳指内环还特意刻上了永亲王之姓——是昌王亲自刻下的。
宋云舟最早看到的是“木”字,就只把这扳指连同了永亲王和昌王,当时他并不知道永亲王,姓宋。
而名册里记载的扳指,也只是扳指,边上是没有这串链子的。
据此,宋云舟又猜出了别的事情。
这扳指意义非常,怎么会被藏在狗洞边这鸟不拉屎的邋遢处?御赐的东西,又为何要多打一条链子?
以及,宋云舟穿来之前,“宋云舟”一直是个乞丐,举目无亲,“宋予川”这个名字又是谁给他取的?
宋云舟能知道这个名字的存在,完全是无意识的。就好像他天生该叫这个名一样。但他私下里查过,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宋予川”这个人存在。
唯一有的,早在被抄家时就死了。名字被彻底划去,从此消匿于这个世间。
而那个人,就是永亲王宋安在的嫡子。
如此一来,宋云舟对自己就更加了解了。
在和百里珍瑞闲聊时,也听说过楼催逃跑时身边跟着几个一般大的孩子,只不过最后大难临头各自飞,她也不知道其余的孩子有没有活下来。
其中有一个,可能就是宋予川。
以宋安在和木苍穹之间的关系,木苍穹倒台时,宋安在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在被抄家时,肯定会为自己的儿子找好退路。
可能也给了宋予川不少碎银吧,不然宋予川怎么可能还能活到现在,身子骨还这么好。
昌王旧部二十六部,总会有些漏网之鱼。宋安在考虑到了这些,便给扳指——他与昌王之间独有的信物串了条链子,交由宋予川。
毕竟旧部众多,安札在不同地方的也有。京城遭难,尚在远处的还没有风声。要是以后宋予川逃到了其余一个旧部那里,那些旧部和他一同效命昌王,看到此扳指定会觉察到不同,提前跑路。那么宋予川便可以同他们一块。
虽然跟旧部在一块很危险,但要是放任宋予川一个人流落民间,还不知道要过多少疾苦日子。
只是事从紧急,宋安在也不可能嘱咐的那么详细,所以宋予川对此事毫不知情,一个养尊处优的毛孩子,看这些稀奇宝物早见怪不怪。在一同逃亡时,就算是不慎丢了这个扳指,也只会是觉得丢了些银两罢了。
后来,宋予川流离失所,寒冬腊月,只能数着身上省着的银两,不至于自己会被饿死。
银两没了,人也没了。
随之而来的,才是宋云舟。
至于京城里那名册上写的为何是“宋云舟”而不是“宋予川”,宋云舟没有意识,或者说,他仅仅把那场遭遇当个梦。
没穿到这个世界之前,宋云舟就做了个离奇的梦。一个落幕黄昏,眼前站着个士兵,士兵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呜咽着,回了个自己的名字。
在知晓扳指的来历和这个名字背后的意义前,宋云舟真的没想到。
自己是魂穿,而不是身穿。
但是他又确实是他,那个旧朝的“宋予川”,是真的死了。可能是宋予川仅留下那点魂念将他一把拉了过来。
宋云舟并没有愧疚的感觉,要是放在以前的以前,他刚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如果那时候他知道了这一切,他说不定会忿忿控诉这个人怎么可以把一堆烂摊子扔给他一个异乡人来管,他的好日子还没享就到了头了。
但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了。
该快有一年了吗?
史书里的结局已经不再重演。
世上又多了个宋云舟。
西北开了一条商路。
今年还出了双状元。
幸而他是现在才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他不会再控诉自己的遭遇,一年来的生活足以让他彻底融入这个世界,也淡然这个除了说出来会被杀半点没屁用的身份。
如果不是因为昌王,他宁愿这个身份烂在地里。
如果不是为了景霖,他宁愿自己还是以前那个只会作小聪明拌嘴的,明知道景霖不会和他和离还一个劲喊的景夫人。
“管那么多呢。”宋云舟答道,“不过是个前朝之物,也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木苍穹笑道:“你是他儿子,又是我大善人。你放心,此事我也不会告诉别人——包括你家那位。”
宋云舟支起二郎腿,打了个响指:“你说景霖疯,是因为他明面上追随淮王,心底下却要你夺了王位。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也就只有景霖敢做吧。”
木苍穹挑了下眉,应道:“是。特意来狱里接我出去,就为了杀掉当今圣上。那些后宫秘事也猜的一字不落。他知道这么多,明明自己有那个能力去篡位,却要将这个位子拱手于我。”
那肯定是景霖不屑于要那个位置。宋云舟笃信。
“连自己枕边人都随意欺瞒。”木苍穹意味悠长地说道,“离‘疯’又有何不同?我欣赏他,也忌惮他。”
宋云舟沉声道:“我本来就是他为了躲皇上打出来的幌子,在我入府那几个月,他对我可是提防的很。上回见面,我警告你远离他,不过是知道了你的身份,怕你的事情牵连到他,随即也牵连到我而已。”
木苍穹愣了下,旋即失笑:“我以为你们感情挺好,没想到是互相算计。”
宋云舟抿了抿嘴,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不装点乖,我有怎么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活这么久。”
木苍穹道:“我原先也是被他唬住了,毕竟我是个那么重情义的人。他口口声声说要把我救出去,还要解救我的旧部,甚至还要助我夺回江山,我当时就被感动到了。下定决心,若此事能成,我定不负他一片赤心。但在西北,看着那来往的商人,我忽然就醒悟了。他只是对位子上坐着的人不满而已,不合他意的人,换掉就好了。所以他才找上了我。既然今日是我,那么明日也可以是别人。”
宋云舟道:“你既知道他如何想的,为何还要听他的话?”
“因为他想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事啊。”木苍穹道,“你要是了解朝堂,就不会不知道,淮国能有此光景,景霖功不可没,即便百官对他辱骂打压,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景霖撑起了淮国的半片天。如此大才在我面前向我投出诚心,我又不傻,肯定要接啊。”
宋云舟笑道:“那你是不怕他有朝一日会反咬你一口?”
“我让他满意了,他又怎么会生异心?”木苍穹不以为意,“要一统天下,君王为主,臣子为辅,缺一不可。如此才能长盛不衰。景霖在那个位置看透了太多事情,知道我弟弟是个败家子,这才起了谋逆的心。木某不才,但自认还是要比我那愚蠢的小弟要好些的。”
君臣猜忌是国破的前兆,但木苍穹与景霖彼此心中透亮,即便有猜忌,也断不会因此毁了这个国。
宋云舟“哦”了一声,心中紧绷的弦松了点。
虽有杀心,但不多。反正景霖没有危险,他也不便从中作梗。木苍穹的心是偏向景霖的,那他也不用这么闹心了。
这层身份暴露,他又是景霖的人,如此木苍穹和景霖岂不是亲上加亲,说不定还能为景霖日后的日子做个保障。
“我对景霖没什么感情。”宋云舟道,“如今与我有亲缘关系的人是你。表舅啊,以后要我做什么事就说一声,我父亲在你手底下做事,子承父业,我也得随着他遗愿活不是?”说罢,宋云舟朝那扳指努了努嘴。
尽管如此,还是要盯着。
如果田瑞栽赃一事是昌王有意为之,那么昌王就是在传达一个消息——景霖必须要效忠木苍穹,否则死路一条。
“贤侄也是才子。”木苍穹道,“假使你不告诉我你的身份,那我或许对景霖还有忌惮;但你竟然是我的贤侄,那我就放心了。”
宋云舟眼睛转了下,笑道:“怎么了,景霖脑子可聪明着呢,你就这么放心。”
“我看你和他不是一条心啊。”木苍穹将扳指递给宋云舟,“那就好办了。”
宋云舟不动声色地收下扳指,道:“表舅细说?”
“要论脑子,你和景霖不相上下,区别只在于他在朝堂上混得比你久点而已。”
宋云舟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他按捺情绪,开玩笑似的说道:“怎么,表舅见我是个栋梁之材,也想让我当个官?”
木苍穹却笑道:“未尝不可。”
宋云舟一瞬间说不出话了,他静静地看着木苍穹。
就知道这昌王还是藏着一层坏心思。
木苍穹道:“你与我无血缘但有亲缘,叫我一声表舅我也是应下的。子承父业,你说的很对。我看不如这样,你父亲当年也是坐在丞相之位,你也坐坐?”
宋云舟心中的警铃猛烈地响着,一股寒意没到了极点,他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恐惧,对木苍穹确认道:“表舅啊,你这话有点晕啊。我倒是没听懂多少。”
木苍穹伸出一只手:“朝堂之事,我可以教你。皇上的位子可以换,丞相的位子就不可以吗?何况你看景霖不顺眼,我可以弃他,保你。”
昌王还是想杀了景霖!
宋云舟心念直转。
因为有了宋安在和木苍穹的联系,木苍穹自认为可以完全掌控他。什么朝堂之事,育人之道。只不过是给他安上的枷锁而已。
景霖心思不纯,阴险狠辣。但他宋云舟不一样啊,宋云舟很天真啊,这种有点聪明但不多的人最好把控了。更何况他宋云舟和景霖彼此生隙,同仇敌忾的滋味足以蒙蔽宋云舟的双眼。
此后他宋云舟必定对昌王死心塌地,忠心耿耿。
木苍穹伸出的那只手布满了老茧,皮肤也略带灰黄。腕处串了条佛珠,冲淡了那股萧杀的气势,反而添了层不明不白的,老者的和蔼。
这是长者对晚辈的示好。
亦是执棋人对棋子的看重。
宋云舟很不可思议,木苍穹从他那棕褐色的眼里看到了欣喜。
“孩子。”木苍穹依旧说道,“不要对景霖抱有任何的期待,他欺瞒你的,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多。他这个人啊,心是冷的,捂不热。”
宋云舟怔怔地看着木苍穹,仿佛是被木苍穹点醒了,眼里的情绪也变得愈发坚定起来。
“舅啊。”宋云舟瑟缩了下,犹豫回道,“我也不求什么高位,你是我亲人,亲人帮亲人,那是应该的。”
木苍穹勾起了嘴。
那只手落在了宋云舟的头上。
“好孩子。”木苍穹慢慢抚摸那柔软的发丝,对宋云舟道,“我帝王出身,教的人肯定不会差,你随了我,从此也不必妄自菲薄。”
宋云舟抬起眼睫,狡黠暗沉的眼透过那宽大的手掌看向木苍穹,对上眼的那一刹那,他的眼里顿时充满了光亮。
“那就全仰仗舅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