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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科举举荐·拾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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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霖在房中静了好一会。
像是被人点住了什么穴位一样,他坐下来就没再动过。耳边嗡嗡声闹个不停,且有愈叫愈大的气势,闹得他根本不能安下心来休息。
到底什么是喜欢?
他对宋云舟到底存着怎样的感情?
彼此利用的人,怎么可能互相喜欢。
叩叩叩——
“主公。”
是刘霄。
景霖一瞬间被惊回神,尽管从外表上来看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让刘霄进来了。
刘霄端进来一盘糕点,热气腾腾的,但又不烫手。样子也好看,一个个方方圆圆的“福”字印在上面,翻过来还用针勾出了花朵的图案。
景霖只是看着这盘糕点,就知道这是出自谁的手。他对刘霄问道:“是你把我的喜好告诉他的?”
刘霄喉间滚了一轮,干巴巴地答了个“是”。
那我以后就不喜欢甜味的了。景霖无端地想。
也不知道到底是不喜欢吃甜,还是单纯地不喜欢某个人。
他终还是懈下了一口气,指着茶桌:“放那吧。”
刘霄也不好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将盘子放下。而后他将信取出,递给景霖。
“主公,这是央国来的密报。”
景霖接过信,点点头。刘霄便识趣地退下。不过刘霄退下时,还替景霖卧房边上的窗子拉开了一条缝,让几丝风吹进来,鼓着糕点的香气飘到内间。
信封被轻轻一撕,里面是央国独有的皱纸。
摊开来,可以有半张床那么大。
景霖随手一甩,看到一幅路线图。
百里祈羲说计划已过半,大皇子与二皇子已是苟延残喘,只待一个良好的时机。于是直接把一半的央军从淮国调离出来,以备不时之需。并感谢景霖这些日子的帮助。
景霖继续往下看。
撤离的并不只有央军。
百里祈羲回道,自景霖暗中与他探报来,一直听从着景霖的话。包括在这几日调离一部分淮军回京。
此事景霖要求必须低调行事,不然他也不会让百里祈羲好过。
这是威胁,但百里祈羲浑然不觉,还自顾自地说这是他们俩之间的秘密,顺带着又说了些没脸没皮的情话,怪恶心的,景霖真想把这信撕了。
而那封路线图,就是此次安排那部分淮军回京的路线。那部分淮军会沿着他们暗桩的布扎处依次东行,直至与所有暗桩汇合报备。
景霖把路线图撕下,剩下的部分随手丢进火里烧了。
昌王不日将来,给他安排的落脚的地方还是那个富得流油的护国寺。至于木苍穹那些旧部,能藏在本家的就藏在本家,藏不了的景霖已经安置了其他地方。
日前他从田瑞身上得知昌王与自己并不是真正的一条心。
这些他并不惊讶,要说木苍穹真的把他当做盟友,那才是奇了怪了。当过皇帝的人,身上总是会有些傲骨在的,骨子里就会将人划分三六九等。
尤其是向他这种随时可以背弃旧主的臣子,木苍穹怎么可能完全放下心来用。来日刀架颈侧都未可知。
不过相比昌王,淮王是更没用的一个。要景霖来选,他还不如把这个位置给昌王来坐。
既然他选择帮助昌王夺到那个位子,就不得不考虑到自己的处境。跟在皇上身边的人,不能不聪明,也不能太聪明。
景霖要为木苍穹谋位,已经将自己的心思暴露了,昌王此刻没有与他翻脸,暗中杀了他,不过是事情未成。
可回头想想,昌王也不一定会杀了自己。
木苍穹的脑子可比淮王要好太多了,而自己手上握着大权,事情周转都需经他应允。
来日若新王登基,老臣们是会先听一个新皇上的话,还是先听实权都握在他手上的丞相的话?
届时就算木苍穹想杀自己,也得权衡朝堂。不然这个皇帝当着也是没什么意思了。
他先扶昌王上位,看个几年。要是这木苍穹年纪大了管不好了,他也可以换人。
不过是个披着黄袍的位子,谁坐上去都可以。毕竟这个国又不是只有皇上一人出力。
权在他手上,即便木苍穹登上位子,也不可能这么快剥削掉。
如果届时昌王一言不合就要他死呢?
景霖不能作下决断,他并没有想到这个可能。
因为这个可能从各方面来看都不会出现。
一股糕点的香味飘了过来。
景霖面无表情地瞟过去一眼。
他已经一个上午没吃东西了……
狗屁皇上只管自己用早膳,把他们三个人当累不死饿不死的牛马一样对待。
武樊是一管完事就回去了,楚嘉禾没别的事处理,也先回去了。
就他一个人,又要拿着红帖去向各位学子道喜,又要将皇上安排的职务的牌子交给他们,吩咐接下来的事宜。
等他一路走下来,原本装的弯腰就真的是弯腰了。
结果快要回来时,他多嘴问了句皇上现下在何处。
就不该多这个嘴的,下人和他说皇上在后宫里陪妃子吃香的喝辣的。
景霖当时无语的想把皇上拿出来单杀。
如今茶桌上那盘糕点,多多少少能抵个饱。
景霖多看了两眼,起身去吃了几口。
这是他府里的食材做的,钱也是他垫的。凭什么就因为换了个人做久不吃了?这还浪费食物呢。
景霖三两下解决完早膳,转身又进了暗房。
走进暗房前,他又想起了什么,在窗子边问了一句:“刘霄。”
刘霄托着衣袖踮着脚跨过一些花草,来到窗子前:“主公,还有什么事?”
景霖疑道:“沈遇汶之前是不是塞了个东西给你?”
刘霄“哦哦”两声,回道:“老奴正要给主公送来呢,验过了,没有利器。”
“是什么?”
刘霄一手举起,让在廊子里的婢女拿东西过来,回道:“是一幅字画。”
景霖打开了门,将字画摊开来。
——天道酬勤。
“收起来——”景霖看过,正准备把这幅没什么用的字画保存起来,徒然看到卷轴边上有一个突起。
依稀是个毛笔的样式。
景霖将其抽出,转了一圈。
这不是沈遇汶有的东西。
这毛笔做工精致,握劲十足,不像是沈遇汶这类寒门弟子会有的东西。
景霖将笔帽摘下,从里面倒出张字条。
上面写到
——暗桩求见大人一面,木蚩观东留。
这是二甲里的那位书生。
景霖本就觉得这进士有些可疑,这下好了,这进士自己言明了,是暗桩的人。
那到底是哪边的呢?
他在看进士画像的时候,并不觉得这进士眼熟。但这进士却知道他的身份。
要么是百里祈羲派来的,要么就是……
昌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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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大人。”暗桩内阁,木蚩观东先行作辑。
景霖择去斗篷,烛光摇曳,他轻扫一眼,透着光缘观木蚩观东。
“谁座下的。”景霖淡淡道,他心中却早已论断。
若只是百里祈羲派来的,不至于要绕“科举”这么条大弯子。能科举及第,以后必然可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为皇上办事。
木蚩观东长得还算眉目清秀,皮肤略显粗糙,那是西北的沙子割的。
“在下木玄澜,木苍穹旧部——第二十七部之子。”木玄澜回道。
第二十七部……
景霖探得史书多回,只知木苍穹有二十六部,未曾探得哪里又多冒出个二十七部。
见景霖并未答话,木玄澜便解释道:“本部一直暗扎西北,与其他旧部交联甚少,只管保家卫国。自淮国新帝登基,本部无主,便顺势安寨扎营,过着寻常人家的生活。只是前两月旧主重归,与本部重新联结,本部至此再度归顺。此番前来,愿助我主和景大人一臂之力。”
木玄澜用名木蚩观东,其意也为提醒景霖,蚩,正向东行。
景霖看了木玄澜半响,嗤笑了一下。
“到底是来助我一臂之力的,还是来监视我的。”
朝里安排景霖一个便够了。虽说其余旧部不少也和官员扯了点关系,但并不能像景霖这般在朝堂上自由来去。
于是木苍穹派了木玄澜远赴京城,来和他一起谋事。
木玄澜哽了下,旋即跪伏在地。
“景大人,属下并无二心。”木玄澜道,“王上指派在下前来只为协助景大人而非监视。景大人才华斐然,功高盖主,王上将其视在眼里,何况昔日也是景大人将我王上救出,并给予我王重复旧图的雄心。如此功劳,王上眼睛雪亮,是不会看不见的。”
景霖垂下半边眼睫,心思化在手上,慢慢地搅动着盖碗里的茶叶。
“若是……”景霖顿了下,复又问道,“这计划不得不中途停止,你部该如何自处?”
木玄澜眉头皱了下。
木苍穹安排他扮举人进京就是为了一展宏图大业,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不过景大人心思是比他细腻不少,万事总要考虑到,或许是他脑子愚笨,还未能想到景大人心中所想的那一步罢了。
“重回西北,保家卫国。”木玄澜答道,“京城并非我心向往之地,在下不过是为旧主才前来京城。事成是不成,在下都是要归家的。”
硌嚓。
是杯子被放在桌上的声音。
“说得好。”景霖淡淡说了句。下一刻,他眼神一撇,手上的暗器已然出手。
齐齐三枚,头,胸,膝。
银箭在夜色下闪过一瞬,连风都反应不及,等烛光剧烈摇曳一下,那几枚银箭已经狠狠插/进地上和墙上。
几簇墙粉随之落下。
木玄澜扶住自己的脖子,震惊地瞪着安然居坐的景霖。
方才那暗器如丝弦般向他这探来,三箭是要直取他性命!木玄澜好险避开,脖子边却还是擦破了一刃,露出一个小伤口。
木玄澜仅仅是盖住了伤疤,单膝跪在地上,等待景霖的解释。
“让你进京,倒是委屈你了。”景霖起身,走到木玄澜身边。他又蹲下身,剥去木玄澜的手,将茶水倒在那个伤口上面。
伤口经茶水一烫,更加痛楚,木玄澜不敢有所动作,但也挨不住这么痛,轻轻地“嘶”出了声。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定定抬头看景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又狠下心来闭上了嘴,任由伤口一直这么痛着。
“我的暗器上有毒。”景霖撒了点药粉上去,道,“不尽快处理,明日你便会成为一具尸体。”
木玄澜眼睛稍微瞪大了点,似乎是在质问景霖,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景霖站起身,把暗箭收了回来。
“你的王上喊你过来,可不会喜欢听你讲这些话。”景霖叹了口气,没经过世事,总还是这么口无遮拦的。
木玄澜一愣,垂下头,听懂了景霖的话。
“二十七部可有可无,来助王上,不过是为报以往之恩。”木玄澜喃喃着,他对景霖道,“景大人和王上尽管放心,二十七部知恩图报,既然决心前来相助,便不会背叛。”
景霖披上斗篷,两指掐灭了烛芯。
屋子一下子暗了下来。
两人都不说话,飞蛾没了火光指引,扑棱乱飞,从窗棂逃也似的出去。
缓慢的窸窣声,是走路时衣摆擦在地上的摩挲。
木玄澜有武功,那么此人是如何将笔藏于卷轴,便很好得知了。
无非是接着打招呼等普通话术攀上交谈,再趁人不注意时塞进来的。
看来这人也还算谨慎,知道凡事不能自己抛头露面。只要不涉核心,还是能伪装好自己的。
“记得不错的话。”景霖道,“你是在太常寺任职?”
木玄澜回道:“是,协助太常,主管气象及礼仪事宜。”
会观天阶星象,也还算有些用处。
“昌王三日后到达,在护国寺安地。”景霖说道,“你若是想拜访旧主,那几日可以去上柱香。整个寺都是昌王的手下,你和方丈言明,他们会带你去见的。”
“……”木玄澜答道,“多谢景大人提醒。”
“其余的。”景霖思索了下,眉目中凝着一缕犹豫。他终还是紧了紧斗篷,回眸对木玄澜吩咐道,“届时我会告诉你的。先做好你的本分事务。”
木玄澜一作辑:“木蚩观东,得令。”
·
两日后。
月黑风高夜。
护国寺内,一排僧人从后门排出一丈队伍。
木苍穹下了马,方丈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恭迎吾主,归来!”
木苍穹接过佛珠,对着寺庙高塔拜了三拜。
“啊呀,久违的香火味。”
如今的木苍穹五官更显深邃,身上也多了层风沙侵蚀过后的沉稳。只是性子还如当年一般豪爽,这是风沙怎么吹都吹不走的。
他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皇宫。
皇宫的灯烛燃得更多,即便是在夜间,也总是亮得让人移不开眼,晃个眼神便能将其捕捉。
木苍穹那位鸠占鹊巢的弟弟,此时该是在哪位妃子账里颠鸾倒凤呢?
“嗯。”木苍穹伸了个懒腰,发出长长一声喟叹,他大步流星,浑然没有一点老年显出的疲态,“赶马这么久也累了,路上还多了几个不识好歹的土匪帮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真是件费时费力的事……容我先去睡个几天。”
刚好也给淮王多一点和妃子温存的时间。
他对他弟弟可真好啊。
方丈起身,从怀里取出一包物件。
“王上,这是前日……那位景夫人送来的。”
景夫人?大善人?
木苍穹挠着下巴想了下,当日一见,他记得宋云舟是想让自己离景霖远点来着……
“之前还叫我不要接近他的夫君。”木苍穹捏了下布料,慢条斯理地打开,嘴里呛道,“如今倒是替景霖来办——”
等他看清布料里包的是什么东西的时候,话音戛然而止。
一枚价值连城的扳指就这么孤零零躺在一片烂布料里,边上一点陪衬都没有。翠绿的翡翠即便是在夜间也还是光彩夺目,显现出不一样的色彩。
扳指边上串着一条细细链子,但木苍穹知晓,自己把这东西送给永亲王的时候,根本没加这链子。
“真是许久未曾见旧人了。”木苍穹喃喃道,将扳指取下来戴到自己手上。
他举过头顶,扳指盖过了高悬着的月。
“我原本还想着如何削景霖的权呢。”木苍穹兀自说道,“但那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总不能过河拆桥,断人家后路。这样我的贤名往哪搁?”
方丈及时回应道:“景大人说到底不过是王上的手下,能为王上效力,属实是他的福气了。”
“是啊。”木苍穹赞同道,“他助我出狱,我应他杀我一旧部。这交易已经完成了。如今他助我灭帝,我应他什么,才能了却这一笔交易呢?”
这是笔大交易啊,前前后后都由景霖一力扶持,木苍穹是只管吃喝玩乐然后躺赢的。
来日木苍穹若要还,当个丞相够不够?虽然彼此心怀芥蒂,但这是木苍穹能给足的很好的报酬了。
都没让人死呢。
再封个什劳子亲王,好让景霖继续为他效力。
可是这一切,都基于宋云舟没有给他这扳指之前。
这扳指一出世,那一切就都有另论了。世事真是无常啊……
“唉。”木苍穹对方丈问道,“这小子有说过什么时候来见我么?”
方丈欠了下首:“景夫人说,只想私聊。什么时候都方便。”
事实上宋云舟当时的原话是——我哪知道你主子什么时候回来,我又不是算命的。这东西你只管好好存着等来日交给你主子。你主子拿到之后自然会问我什么时候赴约,到时候你再偷偷来叫我便是。这是我与你主子之间的私事,你主子也该知晓的。还有,东西给我好好保管,尤其是那布料,少了一根丝线我算在你头上。
方丈:……
下人这差事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昔日宋云舟一条腿瘸了,除了说话呛人,也没摆别的架子,在这护国寺里念经到也还算安分。除了偶尔抱怨下伙食不好也没别的了。
这回再见面,却好像变了个人。性子似乎……没有以往那么随性?
几乎是命令般的语气,方丈当时除了应许再插不进别的话。
如果景霖给他的感觉是笑里藏刀,死前眼里还是那人浅浅的微笑;那么宋云舟此时给他的感觉,就只有一点不同。
——宋云舟对他是,明显的厌恶与嫌弃。
方丈:……
招谁惹谁了他,他只是一个下人而已。一个两个怎么都想是不想让他好过的感觉。
木苍穹“唔”了下,重复道:“私聊,什么时候都方便……”
木苍穹来的时候是经过了各处暗桩的,这些暗桩肯定会及时向景霖禀报,在那之后要见宋云舟的面,也不是那么方便了。
在西北的时候,他先派了木玄澜去科考,如今木玄澜应该也和景霖相见,景霖忙里忙外,应当暂时还没察觉自己的夫人有什么不一样。
第二十七部性格寡淡,有报主之心,也有远主之意。怕是只能用这一回。能向景霖表达下他的诚意,也不算没用了。
“明早吧。”木苍穹说道,“要早些,景大人要上早朝,恐怕只有这个时间,宋小子才能得空出来。”
方丈愣了下。
如今已是半夜了啊。
这消息要送出去,也不知道景夫人能不能收到。
但方丈只能应下。
“啊。”木苍穹把东西收好,叹了句,“那我可就没时间休息了啊。这笔账要算在宋小子头上。”
“……”方丈道,“那贫僧这就去送信。”
木苍穹:……
送信就送嘛,还当着他面说。
本就伤心的心此刻更加伤心。
“你啊你。”木苍穹串着佛珠指方丈,嗔道,“和尚不解风情啊。”
方丈:……
木苍穹哼着调子走进后门,他闭着眼,却知道下一步路该怎么走,往哪里走不会撞墙。
喃喃着的诵经声从礼堂传出。给寺庙罩上一层肃穆的纱。
木苍穹奇得小声唱出:
“俗话讲‘一日夫妻百日恩’,且让我瞧瞧这世上有多少真夫妻,又有多少假夫妻?要我看呐,只有永久的利益,而无长久的欢喜啊。世人谨记,此乃吾真心言啊。”
月黑风高,水涨船落。
瞬息之变,千万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