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柳晏

2、毒蛇的离去

　　新联盟367年，安塞尼尔森

　　全联盟的目光此时聚集在这里的最高法院，到场的媒体窃窃私语，讨论着对叛乱者的审判。

　　十五天前，“启明星”研究所最后的据点被发现，所有人员到现在正式被捕。这个横跨了联盟三个星区，十五个主要行星的非法组织，在东躲西藏六年后，被彻底剿灭。

　　十五天内结束搜寻证据，递交申请，准备审判等等一系列准备工作，在这个臃肿而庞大的国家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与此同时，资助了“启明星”的幕后人员也是第一次走到台前。无论什么情况，这场审判足以在每张报纸和桃色新闻争一争头榜。

　　“审判开始，全体肃静。”

　　冰冷的人工智能声音传出，所有人下意识的停下讨论，直播同时开始。审判长的虚拟投影出现，随后，启明星的主要领导人走到审判席。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这是一个年轻人——没有被基因编辑的、自然人。他带着金丝边眼镜，身材高挑瘦弱，被捕时的实验室长袍就那样挂在他身上。

　　他的脸上挂着黑眼圈，衣领下还有若有若无的伤痕。按理说，现在的审讯，可以直接调取公民颅内芯片，强制读取记忆，怎么可能会留下伤痕？

　　事实上，启明星的绝大多数人不仅想办法处理了芯片，甚至还植入了自研芯片，以抵抗传统的审讯手段与药物。在这种情况下，联盟才少见的动用了刑讯。

　　“威廉·韦德斯，你被控涉嫌反叛，造谣，分裂，割据等一系列极端罪名。”

　　“威廉·韦德斯，之前死于袭击的韦德斯？！”

　　媒体席爆出剧烈的讨论声，韦德斯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轻轻啧了一声。

　　韦德斯的家族是如今联盟的实际掌控家族之一，如果说谁要叛乱，他也许最不该这么做。

　　何况，在前几年的不知名叛乱里，韦德斯明明被报道死于袭击。甚至，连他的芯片信息也被注销了。

　　那现在，这里的是谁？现在谁还敢用这个名字？一个冒名顶替者？

　　“肃静！韦德斯，四年前伦敦星叛乱，你是如何欺骗法警的。”

　　“笑话，你们凭借芯片数据决定人的生死…不该是芯片欺骗了你们吗？”

　　“颅内芯片无法被处理，你这是在欺骗法庭吗？”

　　“我警告审判官，芯片犯罪相关事物是法务部该处理的。”

　　韦德斯还没有开口，审判官背后的旁听席里一个男人开口。那是勒尼家族的长子，法务部部长。

　　韦德斯笑了，他明白，这些金字塔顶尖的人其实最想逃避他们自己设计的芯片，他们自己塑造的——文明的代名词。

　　“宣判吧，死刑，或者其他什么的，不重要了。在这个虚伪的世界里，死亡都不是一种自由了。”

　　韦德斯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的清楚。自由，多少人没有谈论过这个词了，许多人都快遗忘他的含义了。

　　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没有自由的时代。

　　经过几百年的发展，现如今的联盟，每个人出生便被打上芯片，被决定成为怎样的人，根据社会需要给予快乐与痛苦。每个人为社会服务，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职业感到骄傲，每个人有自己应该体验的娱乐，并且只需要这个。

　　尊卑有序，各得其所，多好的美丽新世界，不是吗？

　　当联盟刚出现的时候，人们批判他专制。但当联盟打败了人类联邦，把自由定义为野蛮，每个人又沉沦在这样的专制里。

　　而以芯片组成的社会管理系统，人们称之以——“伊甸”。

　　审判官没有继续多说什么，而是落锤，冷声开口。

　　“威廉·韦德斯，长期资助叛乱组织‘启明星’，破坏‘伊甸’系统，割裂联盟，认罪态度恶劣。”

　　韦德斯目光扫过那些投影，不少人都是自己认识的，甚至可以说是校友。但现在，一个个道貌岸然的站在那里，带着联盟特有的严肃。

　　“根据讨论，判处韦德斯——与启明星全体成员，劳役终生，即可有效。你们将作为罪人，为联盟播撒文明的福音，你们经过的每一颗星球，都是联盟的疆域。联盟秉持着人道主义，将给予你们一艘星舰。”

　　“而当你们意识到文明的意义，你们将变成四等公民，以联盟的基层而存在。”

　　韦德斯愣住了，这么冗长的话语，简单来说，就是流放。流放？联盟什么时候这么…仁慈了？他本以为，自己会被摧毁前额叶，变成无意识的劳工，或者其他什么。

　　现在，却让自己带着启明星离开。

　　他看向投影，每个人依然是那样的平静。那么到底是谁呢，韦德斯不清楚，或者说不敢想。他只是笑了，随后被押走。

　　一个月后，一艘联盟舰队在岗星舰——“奥拉伊斯”，带着启明星的罪人，和一队监管离开了。没有人意识到，这是联盟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

　　人们只知道，奥拉伊斯，在古地球时期，是意大利语中的“地平线”。

　　韦德斯摸了摸脖颈，后面的伤痕已经不见了，联盟的医疗技术的确不错。但仔细感受，还是可以摸到一点点的硬的感觉——那是再次植入的皮下芯片，刻意的让每个人可以感受到，那是联盟的警告。

　　“韦德斯，这么久，我们还是没有逃离。”

　　韦德斯回头，一个男人靠在船长室门口，白色长发被随意压在门框上。是安塞尔特，“启明星”的首席研究员，也是……启明星的灵魂。

　　韦德斯莫名感受到一阵心安，连烦躁都被压下去了几分。安塞尔特走到他身边，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

　　“你在想什么，你的父亲吗？也是，这次…太荒诞了。”

　　韦德斯点了点头。他总觉得，能让他和启明星的核心人员离开，实在是太过荒诞。启明星哪怕是最底层的研究员，也在地方审判所被判处极刑，而他们——却能离开。

　　在你眼里，我还是单纯的叛逆吗。韦德斯无意间想到，安塞尔特握上他的手，把他拉到现实里。

　　“无论怎么说，至少……我们还有机会。”

　　安塞尔特的声音不大，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平静和安宁。

　　“其他人呢，他们怎么样。”

　　“我每个人都去看过了，大家都不错。至少，没有那么抗拒。韦德斯，也许我们该开一个会。”

　　“庆祝劫后余生？”

　　“算是吧，更多是确定以后向哪里去。”

　　“去自由的地方。”

　　“哪里呢？无人问津的北方，陷入战火的南方，躁动不安的西方，还是荒凉的南方。韦德斯，哪里都是路，那么就没有路。”

　　韦德斯叹了口气，闭上眼，没有说话。安塞尔特笑了几声，手揉了揉他的头，开口。

　　“那么，晚上见？”

　　“晚上见。”

　　安塞尔特，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人。外貌尚算青年，却已经活了很久。他出现的时候，告诉人们要捡起那些被唾弃的事物，去接受人类的缺陷与不足，而不是逃避和欺骗。

　　韦德斯认识他的时候，是在一次游行。

　　那时候，强制植入芯片的法案刚刚通过，安塞尔特就带着一群人在政府大楼面前抗议法案。韦德斯那时还是一个跟在父亲背后的孩子，他看着安塞尔特，只是思考片刻便离开了。

　　那时候，谁知道他会上了安塞尔特的贼船呢？

　　“韦德斯先生。”

　　韦德斯再次睁开眼，这此是一个女性，穿着联盟军服，带着联盟的高傲与平静。

　　“我是您的属下，恩特·埃尔斯，也许您已经忘记，我们曾经见过。”

　　恩特家族的吗。韦德斯笑了几声。这场审判现在已经牵扯了四个家族中的三个——不，也许那个审判官，是叶甫盖尼家族的人。

　　恩特家族世代从商，他们的船队是联盟的血管。威廉家族则掌控着伊甸，作为联盟的心脏。而联盟的暴力机关几乎都在恩特家族的手中，最后的叶甫盖尼，则如同联盟的神经，掌握了政府大部分的行政岗位。

　　联盟，也在四个家族的制衡下，一点一点的活动他并不灵敏的躯干。

　　“奥拉伊斯的大部分下舰任务将由我和我的队伍来负责，同时，我们受联盟指挥，其次才是您。”

　　“我知道了。合作愉快。”

　　韦德斯笑了几声，奥拉伊斯还没有离开星港，就开始往里面插入自己的势力，眼瞧其他家族也许从启明星那里得到了不少好东西，兰特也忍不住了吗。

　　“这不是合作，韦德斯先生。这是赎罪，您，和他们，都是罪人。”

　　“你也是了。在这个监狱里，我们都是囚犯。”

　　埃尔斯没有理会，只是敬了个军礼，然后离开了船长室。

　　韦德斯手指划过控制面板，这艘星舰是联盟的标准巡航舰，算得上是一艘大宝贝了。不过，里面也经过了一定改造，比如换了更老旧的生命维持系统，缩减了对地投射仓的数量，不过也增加了一些攻击设施，引擎也换上了最新研发的。

　　倒像给联盟开荒的了。

　　“韦德斯先生，您好，我是您的助理。”

　　韦德斯确认了舰长身份，随后一个中性音响起，是这艘舰船的人工智能。

　　“您可以叫我，白，很高兴和您共事。”

　　“一杯威士忌，兑苏打水。”

　　韦德斯叹了口气，白的机械臂很快递给他一小杯威士忌，韦德斯一饮而尽。

　　“以及，您的医疗部负责人安塞尔特，为您预约了联盟标准时十九点的集体会议，是否确认。”

　　“确认，地点……就在舰桥吧。”

　　“好。”

　　白不再做声，整个舰长室陷入一种平静，灯光一点一点暗下去。韦德斯闭上眼，过去的几年像幻梦，一帧一帧的过去了。

　　韦德斯其实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他只是不喜欢自己父亲病态一样的控制欲。

　　每日的报备，无时无刻的监视，被规定的社交圈，满满当当的课程安排……他一眼看到头的人生，压抑而痛苦。

　　当他离开家的时候，他遇见了失魂落魄的安塞尔特。

　　那个人和他谈星空，谈理想，谈联盟在安逸里腐朽，谈人生，谈自由，谈叔本华和解构主义……那些历史坟堆里的糟粕，被展开在他面前。

　　这个年轻人，就像走出了洞穴的孩子，触碰到了温暖，看见了一个过去的世界。

　　多美好啊，过去。

　　他睁开眼，是远处的星海，是到不了的边界。域外，是野蛮，是荒芜，是星际海盗，是无人管辖……是安塞尔特口中的自由之地，实现他们理想的乌托邦。

　　韦德斯资助安塞尔特的时间远远超过七年，安塞尔特给予启明星灵魂，韦德斯给启明星生存的空间。再后来，他甚至在安塞尔特的安排下离开了家族。

　　后来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

　　但韦德斯总是觉得，那个他要逃离的庞然巨物，依然还在注视着他，哪怕得到的自由，也是孩子的小打小闹。

　　安塞尔特，我们真的会有自由吗。

　　那，会不会是无数的谎言之一呢。

　　“韦德斯先生，您的会议还有，三十分钟。”

　　白的声音响起，韦德斯突然睁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睡了过去。他把舰船调为自动模式，反正在联盟中央的直接管辖范围内，行驶路线他本身也无法操控。

　　他揉了揉眼睛，手指却湿润了一些。韦德斯愣了几分钟，随后整理好衣物，离开了舰长室。

　　新联盟367年，启明星剿灭，取而代之的是奥拉伊斯的航行。

　　那一天，媒体们庆祝——“伊甸的毒蛇带着罪孽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