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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麻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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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鸿回家把照片发给余照苔,把手机锁了屏去洗澡,写完一张数学卷子才看了眼手机。
看余照苔的□□头像亮着,刚刚一道不会的立体几何题拍给她。
约莫过了几分钟,手机震动。
点开图片,护眼黄的草稿纸上,解题步骤一一清晰,游鸿看完,盖上手机,拿笔重新做了一遍。
写完试卷已经快十二点,他打开手机查看之前买给外婆的电热毯到哪了,快递驿站在两条街外面,这几天外婆的腿犯病又开始疼,不方便出去。
手指划着划着,又回到和余照苔的聊天界面上。
几乎都是照片。
要么是他拍的数学题,她回以一张潦草又规整的飞着字母的答题草稿纸,潦草代表着她现在忙着,抽出点时间解决他的疑问。
要么她拍英语题,他会以简短或者冗长的语音条,不是没有尝试过书写,只是他觉得语言的问题更方便用语言解释。
手心酥麻的震动。
偶尔,只是偶尔,能收到她发过来的夸赞。
一个简单的竖着的大拇指。
足够了。
冬季的夜晚,寒冷、漫长。窗外的老树,静默地承受春夏或急或慢的雨、夏冬呼来喝去的风,它身上的皮肤一出生就是皱的,皱得难以辨别年岁。
熄了灯,游鸿把卷帘门拉下。风来得太急,外头水泥地上的落叶被无情劫走。
又要降温了。
从雕花红木衣柜里的最上一格,游鸿搬下一床棉被,小心翼翼地关上柜门。
这是张荣英的嫁妆,它的年头久远,柜门难免在开关的半扇形轨道中错位,发出低沉的嘎吱声。
一床棉被在客厅的木沙发上抖落平整。
游鸿抱着重新获得呼吸的棉被,又轻轻盖在熟睡的外婆身上。
踩着棉拖,青蓝色的毛线,细密的针脚,张荣英说,以后说不定没有能看清毛线的好视力了,能织一针是一线。
窗户留着一边窄窄缝隙,他拉上窗帘,轻轻带上门,走到厨房。
打开老式储物柜的上层玻璃门。
没开灯,黑暗中,他的手去寻今天张荣英说的,难开的玻璃罐子。
旋着罐口的螺丝轨迹扭开,确保明天早上张荣英可以自己打开,张荣英说明天要做剁辣椒。
清晨,厨房的菜刀是钉上铁的马蹄,张荣英正操着两把起床后她磨得锃亮的菜刀,仿佛在草原上放着一群健峻的马。
踢嗒踢嗒——
游鸿踩着木楼梯,一格格下来。
飞快地洗漱完,拿起桌子上热好的蒸包子,一瓶牛奶塞进书包侧兜,游鸿在一阵“马蹄声”中,走出家门。
课间,余照苔是在班主任章武的喋喋不休中,加上陈珂推搡她肩膀的那两下,睁开眼睛。
陈珂给她递了一颗糖,“昨晚去偷牛啦?”
余照苔眼下的两团乌黑,从未在脸上消失过,“那套物理卷子,写到十二点半。”她拆开糖纸,糖喂进嘴里,刺激的薄荷味就这样挥着刀迈进口腔,杀走所有困意。
“有一题我不会,算了好久。”
虽然这般不是做题,就是做题的日子已经过了很久,但现在,余照苔还是有点麻掉了。
她是一台电视机,播出的天线收不到信号,灵魂叫嚣着身体的遥控器怎么坏掉了,是不是电池没用,屏幕闪着黑白的雪花点。
陈珂拍拍她的肩,“再坚持坚持,马上解放了。”
桌子上放着昨天晚上的物理试卷,陈珂拿着笔,笔帽划过白色的纸张,颇为豪气,“哪题不会?”
余照苔指给她。
这节课是自习,周围同学都在安静地写着,陈珂拿起试卷,拉她到了外面的走廊。走廊太显眼,容易被教导主任狙击,两人走到楼梯。
陈珂讲完,余照苔发现是一道简单的题,昨晚她思考得心烦意乱,连公式都没想起来。
昨晚成笨蛋了。
陈珂盖起笔帽,没着急回教室,难得的逃出教室,逃出小小的一方天地。
即使现在能看见的也是被框起来的树、叶子、沙粒、天空,可空气是从自由的地方吹过来的,呼吸的人儿抓住它,像监狱里的人被特赦,可以在夕阳下的天台上喝一罐冰啤酒。
陈珂捏起试卷的角,折成三角漏斗的样子又按下去,望着看腻的景,“别着急,太心急的人追不上。”
她这台电视收不到信号,持续了大概一周。
天气冷得成了索命的鬼,寒风如流浪狗,寻到一点缝隙就往人的领口、袖口里钻。
余照苔和游鸿说这段时间不骑车,她转坐公交回家,游鸿微微张开口想说些什么,最后只说了,“到家报平安。”
骑自行车需要全神贯注留心来往的车辆,反而坐公交车时人懒懒地靠着,看流动的街景。特别是雨天,玻璃车窗流下几道雨痕,折射出外面绮丽的灯光,像被谁大力一挥打翻了调色盘,暴力又混乱,让她放松。
车缓缓地流动,余照苔抱着沉甸甸的书包,里面装了什么,她像失忆了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明天语文老师要讲哪张试卷,统统不想管。
待会公交车就要到站,她甚至不想下站。
想逃,想逃,想逃。
逃了又能去哪,谁替她去考试上课?
不能逃,爸妈要是找不到她,眼睛估计都会哭瞎。
玻璃车窗变成走马灯的窗纸,路灯啊,江水啊,飞驰过的车啊,小小的她坐在竹凳幻想长大的自己,一点点闪现,模糊一片。
余照苔的眼睛已蒙上一层薄透的水壳,车内广播喇叭重复播报,一切都陷入周而复始。
张开书包,她抽出两张洁白纸巾,拭去眼泪。捂住脸,好像捂住了一幅皮裂的面具。
鼻腔好酸,像被滴入柠檬汁。
身体拖着魂一步一步走回家,她以为收拾掉了所有的眼泪和哭意,别人就能当她依旧健康,依旧完好。
她几乎麻木地洗完澡穿上衣服,把湿的头发吹得半干。吹风机运作的噪音,风筒吹出的热风使人浮躁不堪。
踩着湿拖鞋,走到客厅倒一杯冷水,她灌下,玻璃杯扣在餐桌上,声音像有人敲门。
余照苔倒在沙发上,发丝糊了脸,回来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现在也只有她一个人。
这感觉,多么像小时候无数个难捱的夜晚。电视剧一家人吃饭的画面被导演拍得多么温馨,她就有多么期盼。端着凳子坐在电视面前,从前她一直以为有小小的人儿住在电视,专门给大人表演看。看着看着,她开始幻想这温馨的画面是她和爸爸妈妈,直到回来的表弟抢走遥控器,调到他喜欢看的动画频道。
发丝被她吹了口气从脸上弹开,冷清的客厅。
心开始怪罪,他们在她成长的过程中缺乏陪伴,苦口婆心念叨着她要认真读书。父母没说过所有的辛劳都是为了她,电话里略显疲惫的声音只会说好好学习、好好吃饭这两件事,很少问过她是否想他们,几时回家过年。
不应该有恨的苗头,她掐灭,晚上睡觉总是抱着被子一角。
睡得不安稳,晚上她起身寻水喝,遮脸的头发随便抓到脑后,门缝漏出一缝光。
余照苔坐起身,穿上拖鞋,慢慢推开门走出去,站在黑暗的门前,看见李萍燕佝偻着背,伸出手抹了几把脸。
黑色的起球毛衣贴在母亲身上,如同一块巨大的中药药膏,母亲浸在药里,女儿却不知道她哪里病了。
李萍燕接到电话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搀扶着余正德慢慢坐到沙发上,她一抬眼,看见黑暗里的余照苔一点点走出来。
余照苔盯着余正德右手手掌上小小的一张白纱布,太安静,白纱布仿佛跟着瞳孔的收缩会呼吸,纱布吸走的一块红色,是血,从余正德手上流出来的。
她抬起眼,余正德的脸像灶头上大锅锅底,全是黑灰,干裂的嘴唇灰白。
余照苔很冷静地问李萍燕,“妈,爸怎么了?”
李萍燕看了看余正德,又看了看余照苔,“你爸他……没什么。”
下一秒余照苔近乎歇斯底里,“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有那么难开口吗,你们有拿我当你们女儿吗?”
说完余照苔就后悔了。父母黝黑粗糙的脸,一到冬天开裂的虎口,他们从来没说过说我们这样苦都是为了你,她却在现在问他们是否拿她当女儿。
所有盛满怒哀的陶罐被砸得粉碎,流出混杂的情绪把人浇湿,有愤怒,也有愧疚,余照苔的嘴唇抖着,低头哭出声。
李萍燕搂着余照苔坐在沙发上说道,“苔苔没事的,你爸他就是今天修厂里机器的时候,手不小心被焊接的机器砸到了。”
余正德附和着安慰,“是啊,只是一个小口子,很快就好了。你妈她不想说,是怕你担心。”
余照苔的声音像断线的珠串,一颗一颗珠子往外蹦,“我都……看到了,为什么不同我讲……对不起……”
李萍燕好了好了的说,让她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学。
没有月光,窗户那一块是乌麻麻的黑,她已经平复完心情,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指向一点。今晚发出的情绪太多,喉咙还遗留哭的后劲,一哽一哽。
照苔摸到柜子上的手机,对话框删删减减,最后给游鸿发了一句话。
不去细究自己是要找寻安慰,还是获得共情,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翻来覆去,也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