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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家(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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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的CBD中高楼大厦林立,穿着光鲜的白领来来往往,皮鞋和高跟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就汇成这座城市最繁忙的主旋律。
在这片寸土寸金的写字楼里,齐云一个人拥有一间宽敞的独立办公室,他刚刚搬进来。
律所高级合伙人的聘书被他珍而重之的放在书架的最上方,随后又将一个旧相框摆在书桌上,确保是自己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相框中装着一张模糊的旧相片,照片中,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女人坐在中间,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红色毛衣,对着镜头露出腼腆的笑容,两个少年站在她的一左一右,左边的戴眼镜,个子更高,那是少年时的齐云,右边的那个个子更矮一些,不戴眼镜。
做完这些,齐云看了眼时间,要去赶飞机了。
齐云抓起外套就走,一路上碰见律所的同事恭喜他升职,他也只是笑着点点头,没有过多停留,迫不及待的加快脚步。
齐云几乎是跑出写字楼,飞快的钻进网约车内。
“咱们是去机场啊,”司机看齐云有些气喘,随口问:“您着急赶飞机吗?”
齐云点头:“对,赶着回家。”
社牛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闲聊:“呦,回家好啊,你们这种在高楼里上班的大老板,是不是都忙的没什么时间回家?”
齐云嘴角的笑意掩盖不住:“我很久很久没回过家了。”
“很久?两年没回去?”
齐云摇摇头,轻声说:“十二年一个月零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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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人生的前十八年过得十分狗血,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赌博的亲爹,出走的亲妈,还有一个拖油瓶的他。
他出生在一个小山村,亲爹赌博把家里弄的倾家荡产,后来为了躲债跑了,好几年没有音讯,亲妈觉得日子过不下去,就办了离婚证,从此远走高飞,只剩他一个小拖油瓶,在爷爷家长到六岁。
六岁那年,爷爷过世,齐云的亲爹齐保宗被家里的叔伯叫回家办丧事,可是头七还没过完,亲戚给的礼金就再次被这个垃圾赌了个精光。
在长辈的一番打骂下,齐保宗痛哭流涕,立下毒誓要痛改前非,从此好好做人,安安心心的过日子。
那个时候亲戚们都信了,甚至给他找了个媳妇,给小齐云当后妈。
齐云还记得那个改变他人生的午后,阳光明媚,他在院子里拿着小木棍逗蚂蚁玩,一个身材微胖,穿着朴素的女人走进他家破旧的房子,身边还领着一个小娃娃。
女人叫刘家慧,她往齐云手中塞了两块奶糖,笑眯眯的让他叫声“妈”。
齐云叫了,他当时只有六岁,因为交不起学杂费,甚至连小学都没上,对于自己的亲妈,也没什么记忆。
叫一声妈,给两块奶糖,这桩交易在小齐云看来挺划算。
刘家慧很高兴,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又将身边一直牵着的小娃娃拉过来,告诉齐云,这是他的弟弟,叫方也,以后他们就是一家人,要好好相处。
齐云把刚到手的奶糖分了一颗给方也,拉着他一起蹲在墙根看蚂蚁搬家。
那年齐云六岁,方也三岁。
齐云有了后妈,方也有了后爸。
刘家慧之前结过一次婚,方也就是她和前面一个丈夫生的孩子,可惜那个丈夫在工地上出事故没了,只留下三万块钱的赔偿金。
在九十年代,三万块钱对农村人家是笔不小的数目,刘家慧用这笔钱帮齐保宗还了赌债,希望从今往后好好过日子。
刘家慧把破旧的房子收拾的干净整洁,对齐云和方也一视同仁。
但狗改不了吃屎,齐保宗很快再次混迹赌场,刘家慧打工的工资、小齐云上学的学杂费、小方也买哮喘药的救命钱,都陆陆续续的被输了个干净。
上门催债的人将家里搬空后,刘家慧好好过日子的希望彻底破灭,她在无声的流了一晚上眼泪后,去拜访了村中最德高望重的村长,立下字据,欠债还钱,说欠村里人的钱,她不吃不喝也一定会还上。
再后来,刘家慧也离开了,她听人说南边打工挣的多,决定南下打工还钱。
她带走的东西很少,身份证、户口本、一沓皱巴巴的欠条、方也,还有齐云。
南方确实挣钱多,刘家慧带着齐云和方也在温海安定下来,温海是一个南部沿海的小城,她在市场干卖海货的生意,养活两个孩子。
刘家慧是齐云见过最坚强最拼命的人,她靠着一个小鱼摊拉扯齐云和方也长大,一点点还清了欠条。
从六岁到十八岁,这段日子是齐云最轻松幸福的时光,没了垃圾齐保宗,即使是再苦的日子也能看到未来的希望。
他一直十分珍惜读书的机会,从小品学兼优,高中的时候,为了拿奖学金补贴家用,他年年都拼命的考第一。
索性上天还算给他留了条活路,让他长了一个聪明的脑子。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齐云高考成绩优,首都大学的招生办甚至将电话打到家里来抢人,就在他以为终于熬出头,日子从此会一点点变好的时候,意外又来了。
如果人生命运是一条看不见终点的漫漫长路,那齐云的生活就像过山车,每次他以为可以平稳一些的时候,命运都会给他一个三百六十度螺旋俯冲。
在高考出分的那一天,他许多年没见过的垃圾亲爹回来了。
多年不见,齐保宗不仅酗酒赌博,还脾气暴躁,好吃懒做,刘家慧让他在鱼摊上帮忙,他嫌脏不愿意,给他找了一份看大门的工作,他嫌累也不愿意,整天就是出门打牌,输光了钱就回家颐指气使的要钱,甚至趁着齐云和方也不在的时候对刘家慧大打出手。
齐云当时十八岁,虽然首都大学可以减免他的学费,但是从温海去首都,最便宜的硬座火车票也要四百多块钱。
四百多块,刘家慧要在充满腥味的鱼摊上卖掉两百斤的鱼才能赚到,可是齐保宗打一个晚上的牌就可以输掉。
当年齐云想让刘家慧和齐保宗离婚,彻底摆脱那个只会吸血的垃圾,但是刘家慧无论如何都不肯。
“妈不要紧,但如果你没有亲爸,出去会被别人看不起的。你将来怎么上学?怎么工作?怎么娶媳妇结婚?”
刘家慧其实算是个泼辣的女人,她在生活上精打细算,在市场里一毛钱一毛钱的和客人讲价,虽然条件不好,但是她在齐云和方也面前从来不抱怨,不掉眼泪。
只是这样好的刘家慧,偏偏不肯放弃垃圾一样的齐保宗。
在齐云正式拿到首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刘家慧欣喜若狂,准备去温海最大的饭店吃顿饭庆祝,可是她从衣柜的小抽屉里面拿钱的时候发现,辛辛苦苦攒了许多年的积蓄竟然已经全部被偷了。
刘家慧急的差点报警,但是罪魁祸首很快找到了,就是又开始赌博的齐保宗。
刘家慧和齐保宗大吵一架,骂他不是人,那笔钱是准备攒着给齐云上大学用的。
齐保宗被骂急了冲进厨房里,举着砍鱼刀,大叫着要砍死刘家慧,齐云刚巧赶回家,从齐保宗手中夺刀的时候,手臂被划了一条大口子。
齐保宗就是个怂包,一看见了血,马上又跑的无影无踪了。
齐云在医院打了一堆疫苗,又缝了好几针,甚至还住院观察了一天。
那天夜里,齐云躺在病床上,方也躺在他身旁,刘家慧在医院的走廊上,借着昏暗的灯光数家里仅剩的钱。
家里剩下的钱不多,方也当时十五岁,九月份就要升高中了,不过方也的中考成绩不够好,拿不到奖学金。
高中学费一年八百块,再加上学杂费和平时的住宿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安静的病房里,方也贴在齐云身旁,小声说,他打算不读高中了,又省钱,又能帮着刘家慧照顾鱼摊,让她轻松一些。
齐云强烈反对,让他好好读书,将来也考出去,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我不想出去,能一辈子待在温海陪着妈就挺好。哥,你和妈就是我的全世界了。”
方也的话狠狠砸在齐云心上,他绝不可能让十五岁的弟弟辍学,何况方也的成绩虽然不如他,但是也能考上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将来考个大学肯定没有问题。
齐云不想拖累从小将他养大的刘家慧,更不想方也为了养家辍学,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齐云在凌晨偷偷溜出了医院,把自己的脸蒙起来,冲到齐保宗常去打牌的店里,将他拽出来狠狠打了一顿。
齐保宗熬夜打牌,脑子早就不太清醒了,根本没认出齐云,还以为是催债的,毫无尊严的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齐云在齐保宗身上翻出剩下的六十二块钱,他写了张纸条,和五十块钱一起放在了家里,用十二块零钱买了一张到邻市的长途车票。
他打算去外面打工挣钱,想着没了自己这个累赘,也许刘家慧就能狠下心来和齐保宗离婚,也许她和方也就能摆脱那个只会吸血的垃圾。
齐云从家里拿走的东西也很少,身份证、户口本上他的那一页、首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齐云在邻市的工地上干了一个月,包吃包住,工钱日结,他攒几天就去银行汇给刘家慧。
不过工地上都是体力活,他手臂上的伤口没有完全好,伤口崩裂后,鲜红的血就顺着胳膊淌下来,滴在砖头上。
包工头骂骂咧咧的塞给他两百块钱,让他滚去医院看病。
包工头叫鲁宪,是个好人,一边嘴上骂齐云把建筑用的砖头弄脏了,一边带着齐云去了医院,知道他能写会算成绩好以后,就安排他在工地上做考勤算工钱的活。
九月开学的前一天,鲁宪给他结了工钱,还给了他一张去首都的火车票。
鲁宪叼着劣质香烟,穿着沾满灰尘的夹克衫,让齐云好好读书。
齐云解释说自己家里情况特殊,没钱让他读书……
鲁宪直接打断他,一脸不耐烦的让他赶紧滚去首都,将来等他发达了,记得把车票钱还他就行。
这些话其实是鲁宪骗齐云的,齐云大一寒假打工拿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第一时间就给鲁宪汇钱,可是去银行一查,才发现鲁宪当初给他的银行卡号是错的,鲁宪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让他还钱。
大学四年,齐云就靠着打工和奖学金过了下来,他竭尽全力的省钱,将攒下来的钱都汇给刘家慧。
可是直到毕业那年,刘慧的银行卡号码显示注销了。
齐云担心出事了,本想回家看看,但是正巧他被一家首都有名的大律所录取了,能进入这样的大律所工作,是无数学生的梦想。
齐云想着要早日在首都找到工作,站稳脚跟,还想买一套大房子,把刘家慧和方也都接到首都来,为了这些,他只有拼命的工作。
齐云联系上了从前在温海的邻居,邻居说,刘家慧和方也从原先的住处搬走了。
刘家慧和方也不仅搬了家,还换了联系方式。
往后的几年中,齐云一边不要命一样的为律所卖命,一边不断的托人在温海寻找刘家慧和方也。
直到齐云三十岁,他攒钱在寸土寸金的首都买了一套房子,升任律所的高级合伙人,事业有成。
也是在这一年,齐云再次收到了刘家慧和方也的消息,他们又搬回了温海原先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