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桂雨潮》吉踪

3、第 3 章

　　夏迎馥总算懂了，什么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跌跌撞撞冲过去，还差点被地上的杂乱物件绊倒。

　　顺着凌波手指的位置，手电筒照过去。

　　——一张老照片，边缘都泛黄，照片里站着两个女性，一个二十出头，扎着马尾，笑得开心，正是她外婆。

　　另一个看上去才十几岁，手上拿着一捧桂花，右脸颧骨上有一小块红色胎记。

　　——照片下方，贴着一张纸条，写着两行字。

　　“古法桂花蜜，周卫红，135xxxxxxxx。”

　　……

　　夏迎馥盯着墙，足足看了一分钟。

　　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

　　凌波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在自己面前突然开始发癫。

　　她脸上还粘着几块灰尘，眼下乌青，明显是这段时间以来都没睡好，每天都闭关在家里研究桂花蜜。

　　——事实上，自从夏迎馥在电话里突然下定决心要继承衣钵开一家桂花蜜糖水铺的时候，凌波就已经觉得她有点疯了。

　　可是下一秒，这个疯子就说出了更加让凌波瞠目结舌的话。

　　“之前说的下周和你去马尔代夫。”

　　“我去不了了。”

　　她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一字一字说：

　　——“我要去临市。”

　　*

　　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全是湿润的闷热的味道，低矮山丘层层叠叠，漫山遍野的绿。

　　夏迎馥戴着冰丝防晒口罩，背着一个那种像是白种人老外爬山才会用的巨大双肩包，脚踩一双便宜货运动鞋，叉着腿，躺在客运汽车站大厅又冰又硬的椅子上。

　　她头顶正好是一家老式风扇，扇叶上厚厚一层灰尘，呜呀呀地转。

　　风吹过她前额打湿的刘海，她闭着眼，累得眼睛都睁不开。

　　……

　　临市说是市，其实以前几十年只是一个镇子，最近几年才慢慢发展成一个小县城。

　　丘陵地带，交通不便，唯一的交通工具只有客运大巴。

　　通过铺子厨房墙上的电话和地址，联系到“周卫红”并不是难事。

　　接电话的是她孙子，在夏迎馥介绍了外婆名字以后，对方就立刻有些激动地说完全没问题，随后直接提供给了她详细地址。

　　没过多久，夏迎馥就也在电话里听到了一位老年女性的声音。

　　——是周卫红。

　　对方颤颤巍巍，带着浓重的乡音，试探性地问：

　　“是姐姐的孩子吗？”

　　像是穿越时空而来的声音，夏迎馥那一刻只觉得缘分使然，才刚刚张口，鼻间就已经酸涩。

　　“……姨家家。”

　　对面发出几声粗重的呼吸，随后也哽咽了嗓子。

　　“哎。哎。好孩子，过来的时候小心点，我等你。”

　　……

　　查到了对方的具体地址以后，夏迎馥决定走实用主义路线，带着这一趟去就一定要学习真技术回来的凌云壮志，打扮得像个露宿街头的背包客，穿着一双破运动鞋就出门了。

　　——事实证明，她这个选择非常正确。

　　在破车上颠了两三个小时、费劲了千辛万苦以后，终于到达了这个又小又荒凉的长途客运站，她再次感叹，幸亏自己没拖行李箱。

　　不然这一趟下去，到了临市的，要么是她，要么是箱子。

　　……

　　买好了票，售票员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只收现金。

　　今天到小镇的车只有一辆，还有三个小时发车。

　　夏迎馥拿着票，看看时间，决定在闷热的大厅里歇会。

　　……

　　躺了一个多小时，酸痛的腿终于没那么难受了。

　　夏迎馥生怕错过这唯一的一辆车，于是还有半个多小时的时候，就立马背上那个又大又重的包，眼巴巴地在站台上等着那辆救命稻草过来。

　　一辆年龄看上去比她还大的车晃晃悠悠驶过来，司机裸着肥胖的上身，在驾驶位上喝茶。

　　门打开，夏迎馥第一个走了上去，一进去差点没被这味道熏走。

　　——这车居然没空调！

　　整辆车上只有三个电扇，前中后各一个，带着巨大的噪音轰隆隆地工作着，然而在这三十几度的空气里也是杯水车薪无人在意。

　　除了司机以外一个人都没有，地上满是灰尘，座位极其破旧，空气里全是闷热的汗味。

　　“……”夏迎馥捂紧了脸上的防晒口罩，一瞬间和门边的司机对视上。

　　那司机觑她一眼，朝窗外吐出一口茶叶，横肉纠结的脸上满是不耐烦，用极其不标准的普通话喊道：

　　“车票！”

　　夏迎馥站定，从口袋里掏出票递给他。

　　那人随便看了一眼，皱着粗眉撕了一半。

　　又看了一眼她身后，发现这一趟只有夏迎馥一个人上车。

　　他脸色更差了。

　　“你有行李，要加钱！”

　　“……”夏迎馥眉头一皱，“加什么钱？”

　　那司机满脸凶狠，指着她身后的大双肩包。

　　“你背这么大的包，要收钱！”

　　“行李费五十块！”

　　……

　　夏迎馥冷静地看着他，确认自己刚刚和窗口的售票员买票的从头到尾，都没有听见任何关于行李费的事，也没有在售票窗口的墙壁上看到任何关于行李要收费的通知。

　　她站着没动，那司机见她不说话，眉毛一竖，满脸的不耐烦，声音瞬间高了两个等级，用本地话大喊道：

　　“没钱你坐个屁的车！”

　　“滚蛋！”

　　他的声音极大，带着恶狠狠的语气，脸上的肥肉都透着威胁。

　　……

　　夏迎馥沉默半天，突然平静地掏出手机，点开摄像头对准他。

　　随后开口，说了一句极其正宗的本地话。

　　——“我怎么不晓得现在坐车要收行李费？”

　　……

　　这句乡音纯正的话一出来，她就立刻注意到，那个司机霎时间就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青青白白，极其精彩。

　　“……你，你……”

　　他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夏迎馥笑了一下，手上的手机平稳录制着。

　　“你看我背大包行李，以为我是外地人，想坑一把，是吧？”

　　“刚刚的话我全部用手机拍下来了，你的工号是3397，我会去市场热线投诉你，并且给你们单位写举报信。”

　　……

　　话说完，司机明显慌了神，一下子坐直，探起身就想伸手去抢。

　　“你！谁让你录的！”

　　……

　　可是夏迎馥反应更快。

　　她迅速往后仰，极其灵敏地躲过了司机的手，然后后退两步站在大巴门口的楼梯上，一副平静的表情就这样看着他，仿佛下一刻就可以下车去窗口举报他。

　　“……好好好！”

　　那司机气得胸口一片红，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眼。

　　“不要钱。”

　　……

　　夏迎馥这才收起手机，走上了大巴，找了一个居中的电扇下的位置，坐下了。

　　前面传来司机充满怨恨的低声本地方言咒骂，一边骂一边启动了车。

　　夏迎馥看见窗外风景移动，车终于开动，疲惫一下子席卷而上，半眯着眼睛叹了口气。

　　她知道，这趟车就她一个人，那个司机如果人品不好中途想要报复都极有可能。

　　……只是，真的忍不下这口气。

　　她想起十九岁那年也是一个人出国去学烘焙，异国他乡语言完全不通，也遇到了很多排外的人。

　　她咬着牙从刷盘子做起，一点一点学外语，半夜不睡在厨房里练裱花，把钱都省下来买材料。

　　——直到她期末全部都是A，还进了当地一家很有名的西餐厅当学徒，遇见了一位终身难忘的老师，学到了至今为止都受用无穷的技术。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夏迎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或许浑浑噩噩循规守矩只是一层不得已的面具。

　　她其实一直都这样叛逆，一直都离经叛道，一直都独自一人背着硕大的双肩包，穿着一双破运动鞋，疲惫但轻快地走在路上。

　　*

　　嗯。

　　她现在确实走在路上。

　　夏迎馥脚踩在乡村山间荒凉破败的狭窄公路上，眼睁睁看着刚刚把自己赶下车的司机脸色阴沉地朝自己走过来。

　　他似乎被气得够呛，指着大巴车的一个轮胎，满嘴方言地怒道：

　　“爆胎了！”

　　“抛锚了！”

　　“老子真倒霉，从来没有的怪事都在今天发生了！”

　　他气喘吁吁，狠狠瞪了夏迎馥一眼。

　　“看什么看！”

　　“现在走不了了！”

　　“我已经通知公司派车过来了，要三个小时！”

　　“你要等就等，不等就走！”

　　……

　　夏迎馥花了整整三十秒才逐渐接受这一切，确认不是司机图谋报复故意的，而是真的就发生了这么扯淡的事情。

　　天色将晚，现在已经是黄昏，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她看了看周围一片绿色的群山以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陌生场景，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心里无限悲凉。

　　“去你二大爷的！”

　　她咬牙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地图，只是信号微弱，手机屏幕中间那个圆圈转了起码二十秒，才终于转出了下一页。

　　——前方就是小镇，顺着公路走两公里就能到。

　　……

　　两公里？

　　夏迎馥啧了一声，更后悔转出来了。

　　要是转不出来，她还能心安理得地在这里等车，或者干脆报警问问警察能不能帮忙把她带出去。

　　……只是，现在转出来了，两公里这实在是一个很尴尬的距离。

　　不走吧，似乎也不远，步行也能到。

　　走吧，谁知道这是不是直线距离，顺着山不知道前路什么样，还马上就天黑了。

　　……

　　她一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里千回百转，努力思考着所有的方案。

　　……

　　“哎！”

　　“你到底等不等啊！”

　　后方传来那个司机不耐烦的呼喊。

　　夏迎馥叹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即将落山的夕阳。

　　——“不等。”

　　留下这一句，她头也没回地背着双肩包，大踏步往前方未知的山路走去。

　　……

　　夏迎馥一个人踏上了陌生的山路，拿着手里半天还在转圈的手机，一步步向前走着。

　　她还是很乐观，这里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是距离小镇是真的不远。手机依然有信号，电量充足，她一个大活人怎么也不会饿死。

　　现在就出发，说不定晚上九十点之前就能到镇上，找个酒店住下，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去找姨家家。

　　——很完美的计划！

　　……

　　除非，她把脚崴了。

　　……

　　夏迎馥坐在路边大骂特骂，心想人怎么能倒霉成这种地步呢？

　　天色已经暗下来，天边一轮弯月悬挂，淡淡的星星若隐若现。

　　地图上显示她大概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这样推断下来，她确实可以在晚上九点钟左右就到达小镇——如果她没有崴脚的话。

　　不怎么痛，能走路，只是速度减慢了一半。

　　按照这样算，等她走到小镇，起码已经第二天凌晨了。

　　“……”她咬着牙，现在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路灯照亮了她前进的路，光下围着一团一团的蚊子，密密麻麻晃来晃去。路边的草丛被风吹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总有身影飞快窜过，又一下子消失不见。

　　夏迎馥竭力压下心里乱七八糟的幻想，哭丧着脸，拖着右腿，生无可恋地一步步往前走。

　　……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汽车轮胎的轰鸣，由远及近慢慢离她越来越近，两列明亮的车灯像两束黑夜里的光柱，照得夏迎馥的前路亮如白昼。

　　她一下子顿住，瞬间回头，冲着那辆车拼命挥手。

　　有救了！

　　那辆车越靠近她速度就越慢，直到最终停在她身边。

　　夏迎馥被耀眼的车灯照得睁不开眼，过了好几秒才适应，兴奋地挣扎跑到车窗前，冲着驾驶位扯出一个自认为极其友好可怜的笑容。

　　于是下一秒，她就看清了。

　　面前这辆大红色的骚包保时捷正稳稳地停在她面前，车窗缓缓摇下来，露出一张带着几分惊讶的笑意的脸。

　　——沈度单手扶着方向盘，微扬起下巴，英气眉，丹凤目，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