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桂雨潮》吉踪

2、第 2 章

　　那男人看上去年纪很小，穿一身灰色连帽衫，帽子一直往上包住整个头，只留下前额的几缕黑色发丝，软软地飘扬在眉弓，露出凌厉的眉眼。

　　“……”夏迎馥与他那双丹凤眼直直对视，不由得愣了一下，多看了他两眼。

　　“不好意思。”

　　夏迎馥礼貌地先道歉，不料对方只是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

　　真没礼貌。

　　又不是我撞你的。

　　两个人撞一起了，就我一个人道歉？

　　夏迎馥刚刚在店里做出了人生决定，这下正沉浸在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的自由氛围里，结果出门就撞见了这种鼻孔看人的男人。

　　白瞎一张好脸了。

　　她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不再理他，转过身拿出钥匙关门。

　　她感到身后那人越走越近，他个子高，即使是背对着也能莫名感受到这种压迫感。

　　——“今天营业吗。”

　　一道清淡随意的声音，从身后头顶的方向传来。

　　夏迎馥锁好门，转过身，正好对上他那双眸光闪闪的眼睛。

　　她看他一眼。

　　“不营业。”

　　说完就准备走。

　　那人似乎是有些遗憾，又看了一眼旁边破败的玻璃窗。

　　“上次来的时候，还觉得很好吃呢。”

　　……

　　夏迎馥脚步顿住。

　　“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那男人回头看她，似乎是没想到她会回来，眨眨眼睛，说：“今年年初。”

　　今年年初……

　　是啊，外婆三个月之前死的。

　　那人歪着头，看她，插着裤兜斜斜站着。

　　“上次来的时候，老板是一个奶奶。”

　　“做的桂花蜜芝麻糊，手艺很好。”

　　……

　　夏迎馥神色缓和下来。

　　“那是我外婆。”

　　她重新抬起头，看看这家破败的店，语气落寞。

　　“这家店已经倒闭了。”

　　……

　　那人眉梢微挑。

　　“可惜了。”

　　“很久没闻到这么正宗的古法桂花蜜香了。”

　　他语气轻缓，像是说着夏日里融化掉的雪糕，说着路边消失不见的小狗，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体会就已经消逝的美好事物。

　　……

　　夏迎馥不由得望过去。

　　彼时夕阳西下，半边天都是艳丽的火烧云。

　　那男人站在夕阳下，微微低着头，一头乌发蓬松干净，轮廓分明的侧脸映在了灿烂云层下。

　　他插着兜，转身想走，只留下一句。

　　“不过太老式了，确实过时了。”

　　……

　　夏迎馥眉头一皱，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那人依然背对着她，看样子已经准备离开。

　　“……”夏迎馥心里一跳，立刻走上前，挡住他的路，想要问个明白，“你什么意思？”

　　那男人看到骤然瞬移到自己面前的女人，似乎有些惊讶，眼睛微微睁大。

　　夏迎馥迎着他的目光，不甘示弱地对视回去。

　　“……”

　　那人这才明白，露出一个笑。

　　“不好意思。”

　　“但是……我说的是实话。”

　　……

　　夏迎馥脸色彻底黑下去。

　　“要你在这说实话？”

　　“……”那男人被呛得一愣，竟然是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继续说道，“行，那我不说了。”

　　他摆摆手，说完就准备走。

　　夏迎馥脸色很难看，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别走！”

　　“把话说清楚。”

　　……

　　那男人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多出来的一只素白的手，随后目光又转移到了夏迎馥脸上。

　　他看了她几秒，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你这是为了让我为刚刚说过的话道歉？”

　　没想到，面前站着的面色难看的女生却哼了一声。

　　“不是。”

　　“评价是你的权利。”

　　“我们这家店虽然倒闭了，但是也还没有到否定顾客的想法来维持面子的程度。”

　　那人闻言一怔，似乎是完全没有想到夏迎馥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你……”

　　夏迎馥扬起脸，梗住脖子，满脸无所畏惧地和他对视着。

　　“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这叫，顾客满意度调查。”

　　……

　　那男人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目光又移到夏迎馥脸上。

　　——那是一张生机勃勃的脸，带着不服输，带着冲劲，带着勇敢。

　　……

　　他微微一滞，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她看了好几秒，丹凤眼里似是透出一丝慌乱，半晌才移开目光。

　　……

　　“这家店确实很正宗，看得出店主技术娴熟，水平很高，桂花蜜用的是临市的古法技术配方，这种配方现在已经没几个人会了。”

　　“所以做出来的桂花蜜花瓣没有涩味，桂花香气很浓郁，在古法桂花蜜里算很好吃的。”

　　“但是……”

　　他语调一转。

　　“它有所有传统中式点心的通病，就是甜味太重，蜂蜜很厚，吃到半碗的时候就会觉得粘腻厚重，只剩甜味，桂花的香味已经尝不出来了。”

　　“所以就会越吃越无聊，越吃越吃不下去。”

　　“还有，传统老式糖水铺跟不上时代变化，也是寻常事。”

　　“味道基本一成不变，菜品种类虽然多但是都大同小异，现在西式烘焙发展上来了以后，大家口味都有所变化，糖水铺不卖座也变成理所当然了。”

　　“更不要说，奶茶、咖啡、蛋糕、麻薯、小贝……替代品越来越多，不更新自己，就只能被时代抛弃。”

　　“所以……倒闭，也是预料之中。”

　　……

　　那男人说完，却发现空气极其安静，夏迎馥半天一句话也没说。

　　……

　　——因为，他每说一句话，夏迎馥的脸就变黑一度。

　　直到他说到“倒闭”两个字，夏迎馥已经咬着牙，怒火冲天。

　　“喂、喂！”

　　许是夏迎馥表情实在太难看，那男人有些害怕，败下阵来般投降：“是你说的顾客满意度调查！”

　　“怎么我说了，你又不高兴了？”

　　“……”

　　夏迎馥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扯出一个微笑。

　　“没有。”

　　“你说得很好。”

　　“肺腑之言，字字受益。”

　　“……”他听着这几个从夏迎馥牙缝里挤出来的字，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俊脸上出现躲闪，小声道，“早知道就不说了。”

　　——“不过，你最后说倒闭。”

　　夏迎馥深深看了他一眼。

　　“这家店，不久之后就会重新开业。”

　　她后退两步，迎上那男人的目光，声音清脆，眼里闪过坚定。

　　“到时候，欢迎你再来，我给你打折。”

　　……

　　他愣住了。

　　随后，眉宇缓缓松动，眸子里闪过细碎的光，薄唇勾起一个笑。

　　“好啊。”

　　他看了一眼旁边写着“夏记老式桂花蜜”的破旧招牌，冲夏迎馥扬了扬下巴。

　　“你也姓夏？”

　　她点点头：“夏迎馥。”

　　“夏天的夏，迎接的迎，馥郁的馥。”

　　他微微张口重复了一遍，似乎是记住了她的名字，随后掏出一张卡片，想也没想就扔进了夏迎馥怀里。

　　“那我就来当这家店重新开业的第一个客人吧。”

　　“记得给我录会员。”

　　……

　　夏迎馥手忙脚乱接过那张卡片。

　　——“沈度。”

　　——还有一串电话号码。

　　她还没来得及认真看，余光就扫到前面的人已经走远了。

　　——那男人背影高大，脊背挺拔，双手插进裤兜，戴着帽子，宽大的长裤一直拖到鞋面，腰间银链一闪而过，像他丹凤眼里细碎的光芒。

　　*

　　夏迎馥就这样顶着凌波喋喋不休的抱怨声，开始打着手电筒研究厨房里的瓶瓶罐罐。

　　“脏死了！”

　　“全是灰！”

　　凌波皱着好看的弯眉，从包里拿出一个发卡把长发全部拢了上去。

　　她看了一眼旁边头都没抬的夏迎馥，崩溃大喊：“我受不了了！”

　　“直接找人过来全部扔走大扫除得了！你还留着研究干嘛！”

　　“你外婆不是给你留了一张配方吗？”

　　“那直接研究配方不就好了，还管这些破烂！”

　　……

　　夏迎馥叹口气，笑着看向厨房中间皱着眉捂住鼻子的凌波。

　　——让圈内知名的凌大摄影师来给自己当保洁，这种事要是被圈子里其他摄影师知道了，估计都会来齐声声讨她。

　　“那张配方只有短短几行做法，但是原料我得自己来看。”

　　“……”

　　凌波不说话了。

　　她对烘焙和甜品一窍不通，只能憋着一股气，“那、那……”

　　她结巴了半天也没有“那”出一个结果。

　　……

　　夏迎馥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关门在家，一个人研究那张配方，研究了一个星期。

　　她主修西点烘焙，对于中式点心也算触类旁通，不管是从小被外婆言传身教还是作为消费者吃到的传统中式点心，她都算有所了解。

　　这张配方上，最主要的就是古法桂花蜜制作过程和方法。

　　整张配方不难看懂，她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很容易就能理解。

　　——只是，还剩一个最重要的部分。

　　所谓“古法”，不在于某个配方或者某个原料，而在于不断地练习以及手艺人熟能生巧的过程。

　　……

　　上面是外婆的字迹，夏迎馥已经可以想象到，外婆是怎么一笔一划写下这些字的。

　　古法专属配方并不复杂，外婆唯恐她看不懂，还加了很多便于理解的程序和描述进去。

　　——只是，如果不练习，这张配方和网上所有其他菜谱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

　　她在家对着这张配方，瞪了三天眼睛，终于决定出门去店里看看。

　　——她可是做了这么多年蛋糕，做蛋糕只看菜谱不动手，能学会吗？！

　　……

　　临出门前她叫上了凌波。

　　凌波最近刚交了一个大单，对方是个行业内大客户，这单足足走了两个多月，把凌波累得够呛。

　　不过报酬很丰厚，凌波直接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决定下个月复工就接点人像跟拍客单就行。

　　“自由职业就是这点爽，不用给别人打工，不用被上级骂，自己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

　　“所以你要是创业，我可是很支持你的！”

　　……

　　凌波拍着胸脯的仗义执言在她真正亲眼见到了这家店以后，就突然被她咽回了肚子里。

　　……

　　眼看夏迎馥又低头去看那些瓶瓶罐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古墓探险，凌波不满地扔了手里的大垃圾袋，摘了手套，也拿出手机，开始摸鱼。

　　摸着摸着也觉得手机无聊了，周围环境实在称不上舒适，凌波百无聊赖站起来，打开手机手电筒，开始对着乌黑的墙壁随便照照。

　　刹那间，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动作一顿，脖子伸长，更仔细地去看。

　　“哎，夏迎馥。”

　　“原来你外婆不是本市人啊。”

　　……

　　夏迎馥没抬头，远远回了句：“昂。她是隔壁市的，以前过来开店做生意，就在这里定居了。”

　　“怪不得。”

　　凌波随口一说。

　　“临市那个镇子就是专门做古法桂花蜜的。”

　　“你外婆还有一个妹妹，姓周，也是古法桂花蜜传人，就在镇子里。”

　　……

　　夏迎馥一愣。

　　下一秒她就立刻跳起来。

　　“你怎么知道？！”

　　凌波缓缓转头看她，指着墙上贴着的照片，一脸无辜。

　　“这里有号码和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