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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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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季即将过去,乌云遮蔽的天空阴沉压抑,让人无端喘不过气来。
隐约可见云中的碎光,是唯一鲜亮的色彩。其余的景物,被女人的咒骂占据了全部本色。
“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还活着?!”
“死啊!去死啊!”
“清砚,听娘的话,不要活了,你死掉吧,娘会把你埋在你最喜欢的那棵梨花树下,这样娘每次去祭堂祈福都能陪你了。”
“乖,清砚,听话好吗?去找你爹爹。”
强势,愤怒,恶毒,还带有恐惧,忌惮,隐藏着点点悲哀。
林冰双手紧紧抓住小孩稚嫩纤细的肩膀,手指苍白干瘦,偏偏用力极大,像是一双不容他挣脱的铁钳。
灵力暴动,他恰好处在风暴的正中心。
空气仿佛都是凝固的,冰冷得像是隆冬的冰晶,和夹杂着霜雪的风。
但被禁锢的孩子没有任何表示,他一动不动,皮肤比白雪更胜一筹,脸上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婴儿肥,五官仿若精雕细琢而成的白玉,巧夺天工。被这样粗暴地对待,也只不过是轻眨一下眼睛,身体单薄纤瘦,像一尊精致又脆弱的瓷器,让人想要占为己有,想要摧毁,偏偏他又任人宰割,就更易多出一份施虐欲。
“我喜欢祭堂里的那棵梨花树吗?”林清砚只是淡漠地想,浅墨色的眼眸毫无波澜,“这就是喜欢?”
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不知道什么是讨厌。
……
半个时辰过去,女人从一开始的歇斯底里,到声嘶力竭,再到逐渐的温声细语,和林清砚相似的眉眼上呈现出独属于母亲的温柔慈爱:
“你是我的孩子,娘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风暴终于消停了,只有亭旁的枝丫还在不停晃动,证明刚刚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她轻轻抚摸着林清砚乌黑茂密的头发,把自己刚刚好五岁的儿子抱在怀里,哼着通灵一族祭祀时演奏的祈福乐曲——好似刚才让自己亲生骨肉去死的另有其人。
林清砚在她怀里无动于衷。
两人都身穿白衣,外貌又极为相似,忽视美人怀中孩子的面无表情,二人就是一对其乐融融的母子。
可现在的场景怎么看都是十分诡异惊悚。
林冰是通灵族的上一任大祭司,通灵一族隐于南方,不参与修真界和凡间的因果 ,人丁稀少。
此族可观天相,通阴阳,精通占卜之术。
传闻其中最厉害的,是知天意。
天道,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存在,也只存在于传闻故事。离人太远了,便只是幻想。
至少没有人真正的和天道对过话。
即便是如此,历来仍有无数修士趋之若鹜,只为知晓那所谓的、虚无缥缈的命数,用来逃避劫难。
修真一途,本来就是逆天而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趟得过就生,趟不过就死。
可惜没有人愿意死在求仙问道的路上。
通灵族祖先立下规矩,非族中人,不可为其算命。但只要是与族人通婚,便算不得外人。
凡事总有例外。林冰,就是通灵族第一个与外男成亲的大祭司。
当初族长族人反对,她宁愿以死相逼,放弃大祭司的身份,也不愿放手。
她的父亲,也就是现在的族长,万般无奈下同意了这门亲事,这才有了林清砚。
都说岁月无情败美人,但林冰显然是个例外。
作为一名修士,岁月流逝没有在她脸留下丝毫痕迹,她依旧是一位清冷美人,高贵优雅的美丽仙子。
她的丈夫早已不在人世,不论她高深的修为,就冲这张脸,就有很多人蠢蠢欲动。
如果不是她还有一个孩子,林冰还会有更多追求者,只不过大多数都是族外的。
在族长的授意下,通灵族把消息压住,外界暂时还没有人知道,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女,她已经疯了。
“今天是你五岁生辰,清砚,娘带你去祭堂。”温柔的歌声戛然而止,美丽的女人毫无征兆地站起身,雪白的长裙逶地,她牵起林清砚的小手,不容分说地拉着他就往祭堂走去。
她的动作优雅从容,但是速度很快,手劲很大,林清砚毕竟还小,只能踉踉跄跄地勉强跟上她的步伐。
他低着头,看见林冰白裙裙摆下隐约露出苍白的伶仃脚腕,没什么情绪。
“当年我就是在祭堂里生下了你,转眼都过去那么久了啊。”林冰似在感慨,又像在回忆:
“你到底是什么呢?”她呢喃道。
是困住她一生,剪不断的血缘传递,还是午夜梦回,逃不脱的梦魇。
我是什么重要吗?
当初的交易是你心甘情愿,那么我也就不欠你什么了。
得失相伴,福祸相生。万事因果,顺时而遂。
他依旧任她控制咒骂,只不过是因为人间讲究亲情孝顺,不得忤逆不孝父母。
人呐,人。
复杂又简单的活在天地之间,看不透,学不来。
祭堂是族内重地,不可随意进出。但林冰族长之女的身份摆在这里,即使是前祭司,她也有这个资格。
见到这位得罪不起的主子,守在大门两边的族人目不斜视,放二人进去。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后面面相觑。
“还不快去找大祭司来阻止她!不然小公子怕是又要被折磨得半死不活!”其中一人开口冲同伴低吼。
之前小公子伤痕累累地倒在祭台上,血流不止,奄奄一息,看得人心慌。
本来都以为没法活了,但他命大,愣是没死,还一天天好起来了,疤痕也没见留。
可惜,有这么一个疯癫癫的娘亲,命大反而成了他解脱的累赘。
现如今,通灵族内也只有族长和大祭司能管束得了她。
那人敷衍地摆了摆手,离开祭堂大门去寻人了。
折磨了那么多年,不也还活得好好的吗。他嗤笑这个新人的大惊小怪。
算了,反正也不差这一回。
母子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祭院,在正常人看来,这里阴森不祥,砖瓦漆黑如墨,房柱上的朱砂红像干涸的血,阴风阵阵,就连祭堂外的梨花都是惨白的色彩。
刑场都有的活气和光,在这里,寥寥无几。
可这两人都不是正常人。
林清砚路过那棵树时特意多看了一眼,又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目光。
他对林冰到底要干什么一点也没兴趣,在他看来,林冰和这满树的白花没什么两样,和一棵草,一阵风,一块石头也没什么不同。
可是为什么有不同呢?
真的很好奇啊。
……
时光飞逝,春秋走了几百个轮回,第三场阴雨初歇。
道锦铖百无聊赖地和林清砚下着棋,“你啥时候跟我走啊?我感觉我都快长蘑菇了。”
林清砚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修长的手指夹着黑子落下,“等阴雨季彻底过去吧,现在外面太湿了。”
自从林清砚回来被他碰巧逮住,道锦铖直接在临雨峰住了下来。千机阁少阁主向来随遇而安,不拘小节,此等泼皮无赖的行径由他做出来简直就是心安理得。
“无聊,这个玩腻了。”道锦铖怒摔棋子,“不玩了,到底为什么会有阴雨季这玩意,害得我损失了大把宝贵的时间。”
林清砚看了眼棋盘上被逼入绝境的白子,将指尖夹着的棋子放回,微笑不语。
“你急什么,马上就放晴了。”灵泽湿润漆黑的眼睛不满地望向道锦铖,这人下不过就退缩,真是狡猾,“愿赌服输,道锦铖,你输了。”
也就是仙君脾气好,忍受得了他。
但他可不是仙君,会纵容这人的得寸进尺。
灵泽一巴掌拍开某人的爪子,怒瞪过去:“别摸我脑袋!”只是可惜出口的是童音,带着小娃娃特有的稚嫩可爱,在威慑方面收效甚微。
他今天穿了嫩绿色的衣服,头发也用同一种颜色的发带扎了两个丸子,矮矮的一个小人儿,粉雕玉琢,简直是人见人爱。
道锦铖讪笑收手,实在是没忍住。化形的灵器在修真界就是凤毛麟角,长得这么标志的怕是只有灵泽剑一个,也不知是向了谁。
“小灵泽又长高了。”道锦铖用大人对小孩的口吻叹道:“看在你年纪还小的分上,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灵泽:“…………”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的年纪都可以当你爷爷了。
再说了,谁见过会长高长大的器灵?器灵归根结底又不是真正的人,怎么可能会有人的生老病死。这人怕不是游手好闲久了,脑子不好使,所以才一派胡言乱语。
他哼了一声,回了道锦铖一个白眼,气鼓鼓地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道锦铖双眼微眯,感觉最近自己收到白眼的频率有点高。啧,有点不痛快怎么办。
出又出不去,棋又下不赢。干脆点,找个人直接打一架吧。
某人压根不知道什么叫人要有自知之明。又或者是间接性选择遗忘。
忘川谷少谷主花绒称之为此人欠抽。
林清砚安静地在一旁默默喝茶,唇瓣湿润,红颜浅淡,白衣纤尘不染,视线不知落在何处,似在出神。
突然,茶盏里的水面波澜微起,细小的破空声传来,空中的微风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林清砚顿时手腕一翻,灵巧迅捷地避开了近在咫尺的剑锋。茶盏滴水未洒,茶水只在杯中轻悠悠地晃荡了几下。
道锦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长剑直取林清砚的要害,雪白透亮的剑甚至能与林清砚垂落的视线相对上,照应出他浅色温润的瞳仁,还有一双没人不承认其完美无瑕的眼睛。
他将手中的茶盏稳稳放下,身体后倾,避开了这一剑。同时用力一越,拉开了和道锦铖的距离。
林清砚不慌不忙地任由剑刃紧紧逼迫,几次剑气堪堪擦过脸庞,挥袖荡开,轻唤了一声,“灵泽。”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灵泽满脸不可置信,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紧盯着某个厚颜无耻之徒。这么多年没见,这人脸皮又厚了不少,居然还搞偷袭?!
花少主是怎么忍着没打死他的?
可能……就是那所谓的医者仁心在作祟吧。
灵泽听到了林清砚的轻唤,快速地变回灵泽剑,飞身上前直冲道锦铖的剑,一击即中,清脆的声音响起,荡起的气流震开了地上的落叶,激起阵阵清风。
林清砚的手握上剑柄,游刃有余地陪道锦铖切磋。两把剑的威力差距甚远,灵泽剑乃整个修真界公认的天下第一剑,要不是林清砚和灵泽收着劲,道锦铖手里的那把恐怕十招之内就会变为废铁。
堂堂千机阁少阁主也不是吃素的,他最不缺的就是法器。基本上每一种武器的用法他都会,技艺精湛的不止剑。
想当初他是因为使剑很帅,剑是兵器中的君子,耍起来够好看,他才勉强努力了一下,缠着林清砚教他。
因此道锦铖的剑法与林清砚的相似,他是个半路出家的,远远没有达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地步,和林清砚纯纯比剑招,道锦铖自认为自己还没有那么傻。
他插着空隙,伸手冲林清砚挥了一袖子暗器。那些暗器形状各异,有的凹凸不平,有的圆润平整,全直直往对方身上招呼,在空中闪着寒光。
以林清砚和灵泽对这人的了解,这一堆东西恐怕没几个善茬,被击中恐怕有得受。
灵泽剑微颤,本命法器可以和持有者心神相通,他给林清砚传音道:“仙君,我们打他吧。”
林清砚知道他早就想揍道锦铖一顿,半是无奈半是哄劝,“锦铖本来就是靠对多种法器运用自如来弥补灵力上的不足,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将灵泽剑挥出残影,把那些玩意都原封不动打了回去,“在真正生死攸关的时候,没有阴谋诡计,都是自身的本事。”
灵泽不啃声,只是暗自加了几分力道。
道锦铖又薅出一条白色丝带,舞得眼花缭乱,以柔克刚,回收再投掷出去。
两人有来有往地打了一会儿,一颗珠子在林清砚剑端爆炸开来,灰色烟雾随爆声四散,将林清砚扑了全身。
见那人半天没出来,道锦铖自认为他折在里面了。
“哈哈哈哈哈……林清砚,叫你轻敌,不把我放在眼里,哈哈哈……你也有今天!”笑声张扬又放肆,显而易见,这人想整他很久了,颇有几分大仇得报的意味。
培安离刚来就遭受魔音贯耳,这笑声熟悉又陌生,他惊悚地朝出声人望去。
真的好久都没有听到这种反派专属笑音了,还真有点怀念上辈子的电视剧。就锦铖兄这戏骨,演个反派绰绰有余,爱恨情仇体现得淋漓尽致,说不定还能得个奖什么的。
不是,至于如此得意吗,这是有多大的执念啊。
培安离谨慎地站在远处观望,坚决不参和进去,以免被伤及无辜。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林清砚,我这可是专门去找花绒要的软筋散,哪怕是头魔兽都可以撂倒,看你怎么办。这次是我赢了!”看到林清砚还没从烟雾中出来,道锦铖得意洋洋。
乐极生悲的是,烟彻底散去的时候,里面压根没有人。等道锦铖反应过来不对劲,一把散发着寒气的剑轻抵脖子,胜负已分。
道锦铖不可置信道:“你你你你你什么时候出来的!你明明……”
林清砚慢条斯理地收剑,挽了一个华丽的剑花,一手用灵力将散开的药粉重新聚拢,团成一个小球扔还给他。
“我在它爆开的瞬间就闪开了,你自己没看出来而已。”林清砚抚摸着雪亮的剑身,扬起嘴角道:“笑得不错,再接再厉。”
道锦铖:“……”算了算了,能打败这个连占四届问锋榜第一的妖孽,他也就不会是区区问锋榜第四了。
他心里异常平静,没有丝毫战败的不甘,这一点让道锦铖都唾弃自己。
“行行行,你赢了你赢了。”道锦铖把一堆东西收回乾坤袋,大言不惭继续立誓:“未来我一定会打败你的。”
倒也没有多认真,就跟以往一样,输人不输阵。
林清砚莞尔一笑,没有应声,手指在剑身上点了点,灵泽会意,从他身上跳下来,化形变回了小童模样。
培安离亲眼目睹了一出大变活人,惊得后退一步。
这年头,剑都能成精了吗?
“小师弟,过来吧。”林清砚早就知道培安离在一旁,为避免他久等,只好速战速决。
培安离踌躇了一瞬,小跑过去,站在林清砚身前。
道锦铖仔细打量一番培安离,展扇惊讶道:“小安离,你长高了不少啊。”
林清砚:“……”
灵泽:“……”
这人对长高又到底有什么放不开的执念?
道锦铖用扇柄敲着左手,抬了抬下巴示意:“你们自己看,小安离都长到林清砚肩膀了。怕是要不了多久,就会超过你了,林清砚。”
灵泽幽幽盯着道锦铖,考虑到底能不能单独揍他一顿。
培安离垫脚比较,“好像真是哎。”
他比刚来临雨峰时高了一点,要不是道锦铖这么一说,他自己都没察觉。
林清砚:“小师弟,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剑灵,他叫灵泽。”
灵泽冲培安离挥挥手,圆圆脸笑得灿烂,“师弟!”仙君的师弟就是他的师弟,他一定会好好对培安离的。
培安离:“……”
被一个七八岁小孩子叫师弟,感觉不太对劲。无论怎么看他都是大的那个吧?
算了,谁叫他是师兄的剑灵,师弟就师弟吧。培安离并不在意这些东西。
“嗯。我……可以叫你灵泽吗?”培安离问道。
灵泽理所当然地郑重点头道:“当然,仙君才是你的师兄。”
林清砚不理解,“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道锦铖突然收到了自家老爹的传音,听过后对林清砚唤道:“清砚,我们该准备准备,开始出发了,我爹还念叨着你呢。”
林清砚抬头观天,露出白皙的脖颈。推测阴雨季确实快结束了,“好啊,也差不多了。”而且听道锦铖刚才那一阵笑,林清砚知道他是憋得狠了,是该放他出去继续浪荡江湖,为祸四方。
……反正祸害的主要是他们几个。
历时数月,光终于穿透云层,落在了久违的大地。碎金般稀稀疏疏,给林间增添了本就该有灵动,时间都仿佛停滞不前,只为留下此刻美好的回忆。
培安离望向面前的白衣仙君,觉得世间最美的珠玉也不过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