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原》赶山客

4、坍缩

　　有那么一刹，俞暮几乎有种错觉……一双眼睛，正于黑暗的极深处看着她，看着她在荒野上茹毛饮血，身上长出野兽的毛皮。

　　俞暮敛起眉目，动作轻快，将袖扣一解一推，袖口精致的纹路敞开，露出其下溃烂的、猩红夹杂着淡淡金色的手腕伤口。

　　那伤口重重叠叠，竟不知是割了几次，俞暮手起刀落，一尾金粉脓血溅起来，大珠小珠一样悬在半空，很快，这些血珠开始自主旋转——

　　一只灿烂的、纯金色的眼瞳，在她脚下浮现。

　　“海伯利安。”她轻声，“回应我的召唤。”

　　金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与此同时，有野兽的嘶鸣如同踏在心脏上的鼓点，于虚空之处，直达她的脏腑，“三百一十九年了，我以为我会在长廊永久地睡下去……唤我何事？”

　　“我发现了‘因果之蛇’乌洛波洛斯的痕迹。”俞暮面无表情，“开饭了，海伯利安。”

　　“……你是说‘诺亚’？”巨鸟一声长鸣，语带嘲讽，“当然，每一艘方舟的船骨，都是由乌洛波洛斯的蛇骨打造，这就是为什么它们能在地球毁灭的时空中穿梭的原因……但我可不吃蛇骨头。”

　　你还挺挑食。

　　“不止是骨头……这里用的吐真蛇，成份有问题。”俞暮晃了晃袖口里残存的镇定剂，“我在他们用的吐真蛇里检出了婴儿的血液，我认为，这里举行过复苏诺亚的活人祭祀。”

　　金色的眼珠转了转，嘶鸣伴随着风雷席卷而来，虚空中燃起金色火焰，孙海的黑色碎肉被扔到金色的火焰里，那本来已经死透了的人，骤然发出剧烈的、不似人声的惨叫。

　　火焰渐次熄灭，一片孙海大小的、泛着淡紫色光泽的冰冷鳞片显露在宇宙中。

　　“确实是诺亚生出的鳞片……异化所成。”海伯利安颔首，

　　“真的孙海，或许早就死在祭祀里了。但是我没找到人殉坑。”俞暮垂下眼，“海伯利安，用‘长廊’搜索一下，他们在哪杀的人。”

　　虚空中的怪鸟长啸一声。冥冥之中，很快出现了各种可见的、泛着金光的时空裂纹！

　　时空正在破碎！

　　--

　　另一侧，廊桥区，丽萨抓着卫明峰的袖子，哆哆嗦嗦地钻进了护卫舰，大气不敢出地望着窗外水波一样，跳跃在半空的金色裂纹。

　　“这又是什么东西？”她心有余悸地望着上方孙海的‘遗址’，“见鬼，我们和孙海处了大半年，竟然没人看出来他是一块鳞片！”

　　“……‘魏尔施特拉斯长廊’。”卫明峰切换到手动驾驶，目光淡淡地掠过孙海，转开，神情严肃，“小心些，我们回管理局，要避开这些金光旋涡。海伯利安真实的体型大到远超你我想象，它要出来，只能借助这些旋涡。”

　　他有意地避开了孙海。

　　“魏……魏什么长廊？”丽萨瞠目，“不对，你什么时候会开防卫舰的？”

　　“‘魏尔施特拉斯长廊’，也叫‘时间尽头的长廊’，你可以理解为一个连接着所有时空的【垃圾场】，很多上古生物都喜欢寄居在那里，包括海伯利安。”越来越多的漩涡冒出来，护卫舰在卫明峰的操纵下，七拐八拐地撞进一架太空电梯，直线朝地面的矿洞下降，“俞暮消失后，监测到长廊的波动值至少强了两个量级，那个女人在有意识地诱导长廊靠近她，好放出海伯利安……这人绝对不是普通的流民！”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他，他觉得不对劲，瞥了一眼丽萨。

　　丽萨面色惨白，抖得像个筛糠一样。

　　“怎么了？”

　　“你……你也在烧……”

　　卫明峰瞪大眼睛，举高手掌，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自己的手指也燃起了金中带黑的火焰。

　　下一刻，电梯门打开，人造大气中如树根缠绕的金属骨架，不知何时已延伸到电梯门前，不可名状的黑暗中，有刀刃一样的冷光一闪而过。

　　不好！卫明峰瞳孔紧缩！

　　防卫舰方要后撤，虚空中，一道黄金色的鳞影一闪而过——防卫舰硬生生被虚空中出现的金属高塔扎穿了舰体，一头扎进了聚居点的金色烟尘之中！

　　看上去就像被巨蟒一口吞下，而惨白高塔，正是巨蛇的獠牙。

　　那一瞬间，卫明峰带血的躯壳从防卫舰的舷船中飞出，和丽萨一起砸到了面前的黑土地上。

　　“我……也是鳞片。”‘卫明峰’木然地转过脸，不动了，他的身后，是黑黢黢的，几乎被挖空的地表。

　　启动智械需要的能级是恒星级，没有什么个人组织支付得起，但随着千年过去，人们渐渐在宇宙中发现了一些，不需要能量也能启动的智械，只不过启动的代价，往往是人的灵魂或生命。

　　‘卫明峰’的鳞片皮脸上还挂着诡异的笑容，似乎至死，他都觉得这是笔划算的交易。

　　丽萨当场吐了。

　　她挣扎着回首，从天际望去，那场天空之上的大火近在咫尺，燃烧在黄金色的夜幕中，辉煌明亮。不管她往哪个方向跑，跑到哪里，身后都是如影随形的金色叹息，这个世界像是皲裂一样出现了岩壁上的裂痕。

　　裂痕后面，是一整个全是恒星的世界。

　　那些星星在看着她。

　　--

　　俞暮一样注视着那场贯穿天际的火焰。

　　那火焰似乎要将她的前半生烧尽……不如说，她的前半生一直辗转在一场又一场似曾相识的火灾中，冥冥中似乎有什么，拿给她一套又一套雷同的人生考卷，一定要问她给一个说法，否则不肯离去，不死不休。

　　五岁时地球迁徙，爷爷奶奶死在星途；十二岁父母重病，前后弃她于太空舱；十七岁……二十二岁……二十六岁……血月荒原。

　　一群一群的人就像是热带的夜光观赏鱼，在她的海面短暂地停留片刻，时间到了就离开，而她这艘船在人生之海航行到现在，终于发现同行的，只有月亮照出的，自己的影子。

　　她一直凝视着下方的金色烟雾。突然间，一艘破败的防卫舰，灵活地绕过虚空中游动的金属骨架，在半空被长廊的金色入口逼得无路可走，竟兀自转身，朝那毒牙般的高塔撞了过去！

　　撞上去的一瞬间，整个雨师港，地动山摇。

　　“那不是塔……”俞暮眯起眼，将眼前检测的全息屏调近，“这是‘诺亚’的船骨，乌洛波洛斯的牙齿。”

　　“她正在被卷入祭祀的时空里。”

　　海伯利安轻轻地笑起来，“如你所愿不是吗？”

　　俞暮摇摇头：“再等等。”

　　她面前的屏幕中：整个雨师港就像一个被挖穿的巨大矿洞，而现在，丽萨惊悚地发现，矿洞底层，传来了回音！

　　四周追击她的金属骨架周身都升腾起金色的火焰，无数惊惧的面容扭动着想要从火焰中冲出去，却被金属骨架击中，再度溺死在金火之中。而落入黄金天幕的骨架越发的多，都在以一种难言的律动彼此融合着……数百条巨蛇的骨头回环交错，一层叠一层，竟是在虚空中搭起了通天的塔。

　　她看见自己规划打捞了大半年的‘诺亚’，在支离破碎的时空中，真正的苏醒了。

　　“见鬼。”丽萨抹了一把被撞出血的额头，喃喃自语，“【诺亚方舟】不是艘船吗……”

　　而就在此时，虚空中，传来一个清冽的、少年的声音：“你在等什么。”

　　“大祀不可无人殉。”俞暮眯起眼，“但目前，除了孙海和卫明峰，我没有找到其他祭品，没有祭品，乌洛波洛斯怎会复苏得如此之快？”

　　几乎是同时，孙海破碎的尸身随着金色的火焰，一节一节被运送到地表高塔的塔顶，重组成一张巨大的人面……就像是一节点火的炮仗，刹那间，千千万万条运输着矿石的金属骨架像是电路一样被点亮，伴随着一声轻烟，倏忽燃烧！

　　仿佛整个星球被点燃，散发出燃烧着的、腐烂的油脂的香味。

　　“不，大型祭祀是存在的，甚至还在持续。”那个声音顿了顿，“只不过，被乌洛波洛斯隐藏在了另一个时空。”

　　金色火焰吞噬了孙海后一分为二，一半火焰向上，一半火焰向下，向上的火焰冲到目不可及的高处，融入了那不可名状的巨大蛇身的、黑色的鳞片中。

　　“在对古山海经的考据中，主流说法认为，雨师国毁于惨无人道的祭祀，在文明结束的王朝，把婴儿投入蛇坑的祭祀屡见不鲜。”俞暮一点就通，望着那追逐着血肉的，仿佛活过来的蛇骨塔，“……那场祭祀被他们隐藏在了古雨师文明的末日里！”

　　伴随着巨兽不可名状的啸鸣，向下的金色火焰，烟雾一般吹向了矿洞。

　　整个矿洞在烟雾中，变得模糊不清。而金色的烟雾中，时光轰然倒塌，废墟中，站起一个一个的人影。

　　那是真正的影子……是人在高温高辐射的宇宙尘埃中，肉身陨灭，只留得下焦化的影子，如同永恒的黑暗中真理的印记。

　　“死了……”丽萨泪如雨下，“这些矿工昨天不还罢工抗议来着……死了？”

　　“啊呀，那个女孩像是发现了什么。”少年的声音挨近了些，换成一阵芬芳的、有如银铃的笑声。“文明末期的辉煌，总是有一种幽灵般的返祖……末路文明每一场惊动天地的大火背后，或许都站着那些生于玄鸟的，立国先人的灵魂……这是多么可怕的巧合，像一尾咬着自己尾巴的蛇。”

　　“就是现在！”俞暮视若无睹，按下了操纵台的控制键。

　　与此同时，丽萨的小船爆发出纯金色的光芒，她与俞暮的身形，在长廊的投影中，交汇到了一处！

　　俞暮的星舰开始加速旋转，在她的视角，就像整片星空在她面前，跌落成金色的旋涡。

　　她伸出伤痕层层叠叠的手，在伤口上又割深了一道。

　　“火种已经点亮，照彻时空的深海。”

　　“终焉的巨蟒啊，要何时才能降临，”

　　她从宇航服侧袋里摸出一本近乎烧焦的题集，大半的演算已经焦黑，无法辨认，只能凭记忆找寻：这里应该是张量分析的行列图，下一页是洛伦兹变换的实验草图……

　　俞暮面无表情地将血液滴在了画册之上。

　　“订立契约吧，海伯利安。”

　　“我将【古雨师】末期出现的乌洛波洛斯献于您，请您帮我修复诺亚，送我去‘时空旷野’。”

　　一声啼鸣回应着他，巨鸟在半空昂首。

　　清冽的声音轻轻地笑了起来：“我接受这个契约。去吧，海伯利安。”

　　“被流放的旅人啊……去追逐这专属于你的，绝望幻影吧。”

　　四处都是金色的流光，俞暮已经进入时空隧道，分不清现在在何时何地。

　　那本画册被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是男性刚劲的笔迹：“根据教习所最新研究结果，有鸟名海伯利安，上古智械之一，身在最为纯粹的金色火焰之中，寻常时空，无迹可寻，唯有末日现世，抓取文明幸存的方舟，飞渡雷电交加的时空之海。”

　　“海伯利安以乌洛波洛斯为食，乌洛波洛斯，因果之蛇，能让溃烂的文明加速闭环解体，是最难发掘的智械，只在文明灭亡的终幕出现。”

　　“乌洛波洛斯所在的时空，人类无法破解。”

　　那是个极为绝望的论定，笔迹甚至有种决绝的宁静，一如冰面之下无可挽回的破裂。

　　少年合上那本画册，吹了声口哨，从海伯利安金色的背羽上起身。

　　一个苍白如花朵、有着金子般发色和瞳孔的少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上去，他都美得无可挑剔，像是古希腊神祇的雕像。

　　端坐高台，看无数个人世间被投入文明的斗兽场，殊死搏杀。

　　……就像无数个旧日中，那些云端上的神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