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原》赶山客

3、钦原

　　这是俞暮追寻‘时空旷野’的第三百一十九个年头。

　　她每每在想，或许当她真的穿过那片不可说的、时间的旷野，寻找到时间之前的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失落了名字的巫师，不记得日月，不记得世界，只是在一次又一次文明的终结，低声念诵着，谁的名字。

　　那个人在哪里呢？她那么狼狈地一次次在轮回之中穿行，可是在这片荒芜宇宙中，他像是不存在一样。

　　她恹恹地垂下眼，看了一眼星舰窗前缓缓耸立的，悬在虚空中的巨大骨架。

　　骨架游移到俞暮的头顶，以一种仿佛要绞杀星空的姿势，螺旋状交织，仿若星空之树穿透地狱的枝条，枝蔓交错，化成一道笼罩着她星舰的光栅。

　　光栅对面是三个人影，两男一女。

　　装模作样，俞暮想。

　　“远方的客人。”光影处的女性有着极为曼妙的身姿，此刻抿嘴一笑，“您想出售一批恒星线路对吗？”

　　“我是丽萨，这两位是孙明和卫明峰，我们都是雨师航管局的，您可以和我们谈。”她的笑容加深，妩媚得像是六月雨中的青蛇。

　　俞暮看了她片刻，颔首：“俞暮。第五隧道流民。”

　　头顶的骨架如远古游鲸般交错，形成了一个静谧的死亡漩涡，缓缓掀开了星舰的舷窗。

　　几近破损的驾驶位，破旧且被鲜血染污许久。主位坐着个中年女人，一身黑衣，端坐主位，一头半黑不白的短发梳洗过，这或许已是流民能做到最大的体面。

　　没有武器，她离开驾驶舱，独自从光栅里走出来，朝丽萨伸出手，语气真诚：“你很好看。”

　　“谢谢，俞女士，这边请。”丽萨勾起一个礼数周全的微笑，转身一瞥，单手叉腰，河东狮吼状：“……卫明峰你干什么呢？准备验资！”

　　“……”卫明峰从善如流地从光栅顶端爬下来，“这星舰保养得还不错，看不出是六十年前的古董款。”

　　说着，他抽出根烟，想起什么，看了俞暮一眼，“一会的航道测试会以你的星舰为受力点，向你提交的三十颗恒星坐标发送运输级请求，能级是三十万吨每光秒，持续一分钟，这点可以接受吗？”

　　俞暮点头，挤出一个模糊的笑容，像是雨师终年下雨的夜。

　　孙明在两人后一个身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艘船的内部：极其简陋，桌椅以外没什么摆设，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一艘快报废的野船，加一个半截身子进土的老太婆，能值一千万？

　　卫明峰真是坐地起价。

　　卫明峰没理他，神神叨叨地对着自己的便携全息屏一通操作，片刻，直起身：“好了！”

　　光栅的光像是蛇群，以一种扭曲的角度照亮了星舰。

　　全息屏开始计时，伴随着光蛇的扭转，星舰背后，永恒的虚空如同被巨石砸中，出现了模糊、断裂的纹路。

　　丽萨收起笑容，全神贯注地盯着全息屏。

　　“二十万、三十万……一分半钟了。运力测试通过！”卫明峰擦擦汗，转过身，“通道都是可用的。一旦构建，预计时空虫洞可以稳定地维持一个月，我们搬运完所需的燃料，还能剩下几天，来得及。”

　　丽萨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孙明却在冷不防在旁开了口。

　　“俞老太太，您就叫俞暮对吗？”

　　他翻看了一下手中的屏幕，上头是闹罢工的下属刚传过来的背景资料，“十年登记流民，最后一份职业是十年前，‘钦原’古教习所的讲师，这是个好工作啊，怎么辞了呢？”

　　“……”俞暮抬眼，“这和评审有关系吗？”

　　“哦对，我们‘雨师’也有研究智械的学院啊。”丽萨热情地招呼，“正缺人才呢！你要累了，不想在这茫茫星际漂着了，我们立刻可以给您办理入职。”

　　“我流民当惯了，定不下来。”俞暮微微皱眉，往后退了一步：“我们谈谈诺亚吧。”

　　“老太太，只要您让渡航道，我们会免费提供您一年份的单人补给，加一个‘雨师’讲习所的教职。”孙明沉默片刻，安静地看着她，“对你来说，这比一艘没什么用，还可能永世发动不起来的破船好得多吧？”

　　星舰骤然掉头，丽萨起身，孙敏却按住了她的肩膀，缓缓地摇了摇头。

　　电光如约而至，却忌惮地停在船体三尺之外。不必接触，光已探测到异常结果：不知何时起，整艘船体的夹缝和承重梁之间都不满了不稳定的、来自身后裂隙的暗能量…只要老人按下按钮，这艘船灰飞烟灭后。正反物质湮灭产生的冲击波，会直接毁掉雨师港的码头。

　　“我只要诺亚，再问你一次。”电光之中，俞暮没什么表情地勾了勾嘴角，“你们卖，还是不卖？”

　　这人孤绝得像匹野狼。

　　孙明终于开口，语调四平八稳：“诺亚很值钱，作为第一批地球迁徙残存的十二艘方舟之一，它是航道上的聚居文明哄抢的对象，你的竞价对手会是大大小小的星球财政，你赢不了的。”

　　“其他买家给你开价了吗？”俞暮似笑非笑，“我可听说，‘海市’一直没回你们的请求吧？”

　　“……我们不急。”孙明好整以暇，把盖碗茶喝出了官僚做派，“不妨先回答我，您是流民，身后也没有需要穿越‘时空禁地’的文明……那么，您需要诺亚干什么？”

　　女人微微闭了闭眼睛，只觉胸中无垠血戾，在眼睫沉没成一片一片菲薄的云。

　　她的嘴角勾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

　　“……抱歉，我不能说。”

　　“恕我提醒。”孙明眯眼，“只要您还是聚居文明点的登记公民，有关‘方舟’的一切事宜都要对我们公开，且记录在案，这是您的义务。”

　　不同的星际文明通过雨师这样的‘时钟港’对接，而穿越时空必然造成时空扭曲，是以只要在时空港停泊，必然要接受对应港口的时空校正。

　　校正有三大原则：异地、异时、无涉因果。也就是校正时间不能在航行的时间段内，校正的地点不能在航行的路线上，参与校正的人、事、物必须和原航程没有因果关系。这三条是铁律，沾上一条都是不小的官非。

　　而地球毁灭之时逃离的十三艘方舟，是从无尽死亡循环的时空中脱离的‘违禁船’，三项都沾，自然也是各港口严防死守的对象。

　　“我知道，但我不能。”俞暮一字一顿，“雨师还有五十二天就要迁徙，你们到现在都没攒够星际远航的能源，就在这个时间点，你要为了一艘外乡船，冒着将‘雨师’的真实情况暴露给规划总局的风险上报？你们想被抹杀吗？”

　　“你知道我们要迁徙？”孙明的面色沉了下来：“还有五十二天，你从哪知道的？”

　　俞暮指了指孙明身后的卫明峰，勾起的嘴角像是淡淡地嘲讽：“一个简单的监控植入芯片。我还知道，你们想要这艘船的跃迁技术吧？”

　　她像模像样地模仿着丽萨的腔调：“远远超出一千万……既然如此，何必兜这么大圈子？直接谈吧。”

　　孙明：……

　　他这才开始注意起这个看起来并不张扬的女人，从她的神色中，莫名地，孙明感受到一种浓烈的空洞和不在乎。仿佛在这个女人的眼里，这个世界不过是大火之后的庞贝。

　　这种眼神让孙明格外地不舒服，他半生的汲汲营营，在女人的眼里，或许还不如地面上的尘土重要。

　　“胆子还挺大……容我提醒你，你只有一艘星舰。”孙明沉声，“诚然我们需要你带来的能源……但是如果你拒绝合作，我们这就关闭出港通道，你没有补给，要么自爆，要么被饿死，都对我们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他以一种故作老成的语气，提示着老太太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被聚居点拒之门外的泥腿子流民，也敢来这耍横！

　　丽萨在一旁打蛇随棍上：“当然，我们也不想做得这么绝……老太太，只要您提供航道，方才的条件翻倍，我们会免费提供您两年份的单人补给，‘雨师’讲习所的终身教职，看您怎么选。”

　　一年份的单人补给在星际的市价也不过三四万蒂舍尔，算上教职不到百万，这两位是想压价。

　　俞暮正要回绝，丽萨像是不经意地抬起手腕，腕间滑出一根银白链子，链子上穿着烟漏，此刻微微转动。

　　一道烟雾组成的灰蛇迅猛地咬向了俞暮的脖子！

　　卫明峰一把拉住了丽萨：“吐真蛇……你疯了？”

　　--

　　俞暮骤然觉得耳朵里像是有一千万根针在扎……像是重回她被卖给古教习所的那个夜晚，暴雨在她耳边，呼啸如针。

　　心底有一个尘封已久的声音开始谆谆善诱：“杀了他们吧……”

　　“为了蝇头小利你死我活，本来就是人性，人就是这样的，你还不明白吗？”

　　她的面前仿佛升起一轮巨大的血月。血红色的雨降落在原野上，每个沐浴在血雨中、彼此争斗的人，眼底的欲望都纤毫可见。

　　血月下的原野上，站着她的族人。

　　那些被卷入低维时空，彼此争斗不休，最后在永恒黑夜的原野上，化成了陈旧石像的族人。

　　然而下一刻，她的指尖划过漆黑的袖扣，神经舒缓剂沁出来，按住了那些在她血液中奔走的烟蛇。

　　她感到一种冰冷的安定……她不再是那个在黑暗旷野中，痛哭着举起刀的，十四岁的少女了。

　　不再是了。

　　她是唯一一个逃出那片原野的钦原人，三百一十九年了，她的族人，还在等待着她回来。

　　等她带着诺亚，将他们从荒芜的永夜中渡过去。

　　清醒过来，她带着一丝冰冷的恶意，轻轻扯断了袖扣，隔着衣物扎入血管的细针被折断，压强的降低被袖扣上高度灵敏的探测仪转换成信号，悄无声息的，一段古怪的分形函数被转换成电波，随着星舰播撒向了外太空。

　　就像一滴血归于大海，从此只有鲨鱼清楚它的踪迹。

　　嘀、嗒。

　　“吐真蛇？暗算来客，这就是你们的商业礼仪？”俞暮冷笑一声，“很好，我们之间，无需再谈。”

　　丽萨抬起手想抓住她，下一刻，钦原流民的身躯如鬼魅一般散去，硬生生地消失在虚空中。

　　嘀、嗒。

　　卫明峰愤怒地看向丽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先答应她能怎么的，清单涉及上亿吨的零件调拨，装卸货都需要几个月呢。要做手脚还不容易吗？”

　　丽萨面沉如水：“我方才就在怀疑了，只是验证一下……她是钦原人。”

　　两个男人同时抬起头，惊悚地看了她一眼。

　　“这批航道不能用。”卫明峰当机立断，“回局里，开最高警戒。”

　　嘀、嗒。

　　聚居点的门被人拍开，一个穿着卫明峰同款制服的瘦高个骷髅扫一眼室内，高举全息屏：“所有人，跟我走，出大事了！”

　　同一时刻，蜂鸣一样的警报声与红光从时空局的大厅，涌向了聚居点的街道。

　　千家万户的通信窗口被刺眼的红字占领：“警告：监测到166号聚居点出现时空异动，因果扭曲度达‘灭绝’一级，166号聚居点即刻起停课、停工，所有居民即刻返回家中，不得有误。”

　　“警告！因果扭曲度上升‘灭绝’二级，检测到人造大气区出现‘魏尔施特拉斯长廊’的前兆波动，请居民即刻进入永冻舱！”

　　嘀、嗒。

　　有鲨鱼，闻到了血迹。

　　“……只有一艘星舰、只能被困在聚居点？”索菲亚三型中，俞暮的指尖叩过那枚袖扣，唇边是不加掩饰的、恶意的微笑。

　　166号聚居点上的居民此刻一片恐慌，永冻舱史无前例地紧俏起来，在黑市能卖出百倍价格。

　　而星舰的背后，一片‘魏尔施特拉斯长廊’，正缓缓展开。

　　诞生于创始之初的‘魏尔施特拉斯长廊’，一如它的名字，是一处处连续而处处不可导的时空。

　　整个长廊充斥着拥有时间以来的所有时空隧道，古往今来无数个文明的开端和终结在此拧成了千头万绪的死结，这里可以联结任意的时空。但任何时空的人一旦被卷入，下场只剩下在时空旋涡中被撕碎。

　　就在聚居点的无数人捏紧自己的全部身家，为一个残缺的永冻舱奔走时，孙明和丽萨也不例外，可正当孙明转身，转动太空舱门把手的刹那，他突然诡异地，觉得脊背发凉。

　　嘀、嗒。

　　……就像是，暗处有什么蛰伏的巨兽，正在等待他的经过。

　　他骤然回头，想让丽萨先走，然而一张口，只吐出了一口黑色的火焰。

　　不待他反应过来，那黑色火焰在空气中骤然炸裂开来，劈头盖脸地钻入他的七窍百孔，暴力翻搅，孙明连求救都来不及发出，就变成了一团焦黑的碎肉！

　　那火焰却像是有灵性一般，暴力搜索未果，便操纵着他的手将舱门转开一个小缝，然后撕扯着他，从小缝隙中，一小块一小块地拖出了舱门……就像是生怕翻得不仔细，遗漏了什么似的。

　　此刻的人造大气中，无数的金属骨架正在被这种黑色的‘搜寻’火焰吞没……没有人知道那些火焰怎么出来的，就像从虚无中沁出来的血液，一点点盖住了所有的星舰和骨架，如同整片时空，沉入了腥臭的深海。

　　嘀、嗒。

　　孙明那团碎肉，突然被刺眼的金色火焰吞没！

　　黑色的火焰深海骤然起了波涛，丝丝缕缕的火舌中，有一股更为广博的纯金席卷而来，要把视角拉得足够远，远过一整个星系，才能在宇宙的背景中看出，那是一只被黑色荆棘环绕的，巨大的金色翅膀！

　　烈焰声光，从虚无中开出地狱玫瑰，淹没了这一片冷冽的骨架森林。这只翅膀的主人，一头人类的长度单位无法计量的巨鸟，喷吐着异时空的火焰，冷冷地，在这个世界睁开了眼睛。

　　嘀、嗒。

　　金色火焰加入后，黑色火焰一下像是有了方向，整个星系铺天盖地地涌向了人造大气区！

　　确切地说，是人造大气区，索菲亚三型星舰的停泊点。

　　姗姗来迟的卫明峰：……！

　　“海伯利安？它从长廊里出来的？”他骤然回头看向丽萨，脸色惨白：“俞暮真是钦原人？”

　　“海伯利安，形如黑色荆棘环绕的金色食蛇鸟，上古智械的一种，以文明毁灭时，因果坍缩而成的‘时空巨蟒’为食。在文明聚居点中盛传的说法，“海伯利安”号的出现，通常是文明死亡的先兆。”他掐掉了手里的烟，喃喃自语，“我竟然不觉得意外……”

　　“是，她来自钦原。”丽萨眯起眼：“……那个召唤出‘禁咒’时空，将整个文明葬在了时空旷野的灭绝上古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