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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淮西又西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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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她睡得格外深沉,但天蒙蒙亮便被叫醒。
她揉着眼下了楼。空落落的厅中,昏黄烛豆在跳动,她隐约对上了沈舜的目光,而他的一旁还有个陌生人。
“舅舅。”她瞥向那个陌生人——那是个青年,瞧着比沈舜年轻不少,面上擎着微笑,却难掩浓霜重雾带来的凛冽,密密长睫下亦有淡淡的倦色。
沈舜招了招手:“阿鸰,这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唐叔父。”
她茫然作礼:“见过叔父。”
青年颔首,像是朝她笑了一笑。
沈舜掏出封信:“昨天太晚,就没顾得跟你细说。家里出了些事,我得先走一趟,等安顿好了再来接你。”他从容地说,“你娘给你的。”
刘溪鸰心里发了紧。开信便是熟悉的笔迹——“阿鸰乖乖。家中有事,暂不能归,你听舅舅的话。”
“听话”一词母亲其实说过很多遍。只是“听舅舅的话”让她心绪复杂。
更小的时候,舅舅是一个遥远但亲密的长辈,见面次数少,但永远对她包容关爱。所以当辗转江淮,目所及之处终无一个可以容她做女儿的地方时,便只好投奔到了蓟州沈府。
从此,“听舅舅的话”则成为母女书信里的常态,那是一种对诸事再也无力抵抗的无奈,又好似包含着期待。
而现在,那句话又蕴含了一种新的情绪。她瞧了瞧那信,说不上哪里奇怪:“我娘这是何意?她不回去守姥爷?”
沈舜面露苦涩,嗯了一声,“你娘临时有事。”
静默一瞬,她问: “舅舅,是家里怎么了吗?”她从昨天就觉出了不对头。但那时候杨昭在,她自然以为是黄氏那敏感的公事,便没多想。
可眼一睁,怎么好像又成了她的事?
沈舜不答话,只是说:“唐叔父来接你去黄州住些日子。”
她刷地看向那个人。他来接她?去黄州?往回走?现在?
她好一会才回过神。
“只我一人?”她瞧见桌上只有她的三个包袱孤零零躺在一块。
沈舜模棱两可地点头:“嗯。”
“为何?”犹疑间,她从他空洞的眼神中读出了回避, “是……我娘她,她怎么了吗?还是邹家那几个……”
沈舜忙打断:“瞎想什么呢!你娘好得很!”
她松了口气。可又很快想到了别处:那到底怎么了呢?
一旁的沈四是看着刘溪鸰长大的,瞧她极力镇定的模样,心下不忍,开口道:“姑娘莫急,这就是二小姐的安排哩!不然哪会单叫你等等再回?”
刘溪鸰当即反问:“什么安排——明明后天就回家了,为何如此突然?”
沈四: “这里不好说嘛!”
“那信里也不好说?”
沈舜默然瞧向一旁的青年,青年会意,起身走向窗边。
沈舜叹息。他这外甥向来温和顺从,对家中下人也极少拿架子,这会子却在外人面前连声发问,可见是真急。可昨日那番情景下他既已选择了隐瞒,当然只有瞒到底。
只是目前他还没能想出一个说得通的缘由。
眼看沈四要架不住时,风卷布帘声打断了对话。客栈的伙计疾步入内:“贵客,后头那匹枣花马是您家的吧?像是蹄子扎了东西,正闹别家马呢!快跟我去看看,别一会误了事!”
“是了!那是杨昭大人留的驿马!”沈流一听,忙拉着沈四往外跑。
这一来一回,厅里就剩了舅甥俩和那窗边的青年。青年默默转着手里的小杯,一会儿听沈舜絮叨,一会儿听女孩儿低声反驳。
他低叹一声。可见孩子大了是不好骗的,何况还是个整日往外走的孩子。
“天就要亮了,那么沈子坤这哄人的方式就不能变一变?”他嘀咕道。
昨儿还打保票说他这外甥明事理好说话。当时他就想说,再好说话,这临时抱佛脚的谎肯定是圆不回来的,这丫头又不是个三五岁的傻子,死的可是她的亲娘,什么理由能劝她临了家门往别处去?
依他看,既做了这打算,要不就该趁她没醒往车上一扔,要不就该说实话。
你看这下多麻烦?
当然,沈家大郎在连番打击下依然不想让外甥女绝望的心的确是好的。
想到这,他又叹了口气。这是沈家事,他也不好插手。
但在沈舜第二次说完“情况有些麻烦,你在的话有些事不好说罢了”时,他还是忍不住了。刚要说话,只听女孩先声发问:“事情闹得很大么?”
他瞥着那张烛光下的脸。那低垂的睫毛下眸光隐隐闪烁:“我在就不好说?”少女拧起的眉头中蕴含着了然。
唐祁心下讶然。她好像已经把自己说通了?
没错,她想来想去只有这么个缘故:母亲丧期未满改嫁也好,她与邹府反目也罢,虽说都有不得已的缘故,但于礼不合。闲话传出去不好听倒罢了,要真有个把喜欢闹事的人要扯官司,那也能扯出些事来。可最后她娘俩却都相安无事,说到底还是因为舅舅这个黄氏门生的缘故。
而现在黄党遭了清算,情况便大有不同——毕竟煊赫江淮的沈府好容易遭了难,有人落井下石就实属常情了。
只是,居然落到要把她撇开的地步?
这点她想不明白。“我在,很要紧吗?”
沈舜语塞,她这没头没尾的话,他哪里明白?
“事情闹得能有多大,倒是不晓得。”好在身后的人开了口。
刘溪鸰回头,那青年在她跟前坐了下来,他朝沈舜抬了抬下巴: “但江宁府肯定是惊动了的。昨日杨大人不是说了么?那几家闹的不可开交。”
又轻飘飘对她说:“你这时候若回去,什么刘家,邹家,沈家……闹起来再拿你说事,你娘怕是更难做。你不为旁人想,也该为她想想吧!”
他的语速笃定且静慢,一开口便像是春日里的冰面缓缓裂开一般,乍一听是好听的,可就是……说得好像她是个麻烦似的。
她不爱听。
沈舜回过味来,当即道:“阿鸰,你平日里最是明事理了,怎地这时候犯起了倔?能带你一道走我岂会不允?”他叹了口气,“现下,许多事情还在等着我,我实在忙不过来,你先跟着唐叔父去,过几日我再来接你。行不?”
刘溪鸰默然,最后这句当然不是征求她的同意。
这时,沈四恰好折返,沈舜调头问:“都收拾好了?”
“是。船家说明日有雨雪,这里好多货赶着今天出!咱们得快些出发了,一会儿码头卸货,人就多了!”
沈舜起身理了理棉袍,一面对她说:“咱们家东西多,我得先走了!”
刘溪鸰低低嗯了一声。
其实她还算听话好糊弄。若是沈芯,半道你想丢了她,话还不说个清楚明白,那怕是要闹到翻天不可。瞧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沈舜忍不住心软。
可数日未眠与殚精竭虑令他破碎,如今黄氏树倒猢狲散,而沈府却只能靠他来只身迎风雨,他实在不知后面还会发生什么。
没准真像她猜的那样,邹家,再加上一个刘家,保不齐还真会闹起来,到时候别自家的事情没整出个所以然来,外头人再来骑到他头上,那整个泰州城岂不要看他老大一个笑话去了?
留她在别处,既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也是免得再生是非的缘故。
照说,唐祁正值年华又尚未婚配,这样的事情理应避嫌。但如今放眼望去,能靠得住又能最快赶来此处的,只有他。退一万步说,那黄州穷困偏僻,距泰州也有千百里,也不怕旁人有什么话说。
据唐祁说,那地方目不识丁者甚众,为此他特开新风,将县学办在府下,男女皆可入学识字,如今已立了乡学规矩。如此说来,还可以绨袍之谊为由接刘溪鸰去跟学,再雇个老婆子照顾起居。
也是不得已的可行之道了。
沈舜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到了那边,记得给我和娘写信。”他掂了掂她的包袱,三个加起来也轻轻松松,她一贯省心,总能把自己照顾好。
想到这,他便又放柔了声音:“听话些,过几日舅舅就来接你。”
临别之际,刘溪鸰张了张嘴,不知除了答应还能说什么。
从昨天到现在,一切都很奇怪。她明明可以见到她娘,可他们不许。
若说是要抛下她,那自然是不可能。可若说是暂别,那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叔父,一看便是专为接她而来,想来也是昨夜里她睡下了的事。
她还能怎么样呢?只得小声嗫嚅道:“可姥爷的身后事,我不回,岂非不肖子孙?若实在不便,我也可在房里不出来,如此谁都不晓得我在,不就行了?我若不去,沈氏族内定还有不孝不敬的话要说的,岂非还是要因着我的不是就怪到了母亲和舅舅头上……”
“阿鸰不必担心。沈氏那边,舅舅自会去说。”
一旁的唐祁轻撇了嘴,心说这倒是个由头。难为她临了还能想到这儿。可这脾气啊,还真有点子倔。子坤兄,这就是你说的“老实本份好说话”?
于是忍不住道:“你不在,没人会怪你。你若在,怕才是真有麻烦。”
刘溪鸰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刷地便涌了出来。她可不常哭,除非委屈太大或者话太难听。
他这话那是两样都占了。
哎呀一声,沈舜手忙脚乱起来。一面瞪唐祁,一面抹她的眼泪,一面说:“别哭,别哭。唐叔父看着呢!”
刘溪鸰心想,他看着又怎么了?!他还说我呢!“我不想去……那是个……什么鬼地方啊……”她越说越委屈,苏东坡被贬的地方,能是什么好地方不成?还有这人,长得人五人六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阿鸰别这么说话,唐叔父还在呢!”沈舜的脸登时皱成了苦瓜。他的心也好苦,那是啥地方他还能不知道?他有什么办法。
“呜……我害怕……”她抽抽嗒嗒地说。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唐叔父差点笑了。嗯,嘴硬到了现在晓得说实话了?啧,怕就说嘛,装什么大人。
“别怕,别怕。唐叔父是知县,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委屈不了你什么!”唐祁似笑非笑地跟了一句。
好一会儿,少女的声音才变软了:“我要……去几天呀?”
沈舜理理她的衣衫,“最晚……最晚清明我就来接你。”他吸着气说,“好不好?你在那里好好学。在黄州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唐叔父忙,你就要听话,别叫人担心!”
事已至此,别无它法。
“唐叔父很严的,阿鸰的功课可不要落下!”说完这句,沈舜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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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时,尘土飞扬,沈家大公子便消失在这地界上。
女孩儿低了头,任凭眼泪砸向冰冷的土地,寂静的清晨里一颗颗泪珠仿佛小小石子随意滚动。
一双绣青线的皂靴停在了她面前,低沉温和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她头也不抬,晓得是那唐叔父,但她根本不想理他。可想了想,还是在地上写了几个。
“哦,刘溪鸰啊。”唐祁沉吟,原来是这个鸰。
溪边振翅的小鸟,倒也贴切。旁人乍见她是乖巧有礼,老实得跟个鹌鹑一样,可依他看,这丫头实乃乖戾之人。
不一会,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赶着马车来了,“大人,可以去渡口了,下午还要去衙里呢,早些出发您还能睡会!”
他嗯了一声,却并不挪步子。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江风吹得他头脑发木,这也许是整夜未眠的缘故,亦或是沈子坤的遭遇令他唏嘘。好一会,他才摇了摇头,“走吧!”
逆流而上的扁舟之下是江水遥遥。船舱内,刘溪鸰拘谨地坐在一旁,只偶尔默默垂一两滴泪,又默默擦掉,半天几乎不见如何动静,连姿势都鲜少换一个,半个时辰不到,她已经浑身酸痛,但还是一动不动。
一旁闭目养神的唐祁突然开了口:“你到底是听话的,不怕沈子坤卖了你。”
“我舅舅才不会卖我。”浓浓的鼻音却出卖了她的不安。
他睁了眼瞧她,似笑非笑,“那你不怕我卖了你?”
少女腾地睁眼,圆溜溜的眼睛像两粒葡萄一样清润可爱。但嘴里的话却老气横秋:“那我能怎么办呢?”
平静之下自是一股委屈和无奈,他瞧得分明。方才在沈舜面前顾左右而言他,不回去怕被外人责怪啦,不合礼数啦,条条在理,其实心里早就怕的不得了。
挺倔啊。唐祁忍不住弯了嘴角,“放心,自然不会卖了你。五年前我就认得你了,你抓周的时候,子坤兄抄了两部书才给你攒了件茜色鎏金的披风,你可还留着?”
她一怔,摇头:“我已经大了,穿不了了!”
一会儿又说:“五年吗?那你知道我家很多事了。”
他抿唇,“是不少。”
她的表情几经变化,但终究沉默。
唐祁指着前头和船家坐在一起的少年:“丫头,他是何衍,比你大,他会照顾你的。”
半晌,女孩道:“叔父,您唤我阿鸰吧。”
他微微动了眉,面上笑意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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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嘉十年初,参知政事黄钧万贪腐军饷案发,数月未在朝堂上露面的副相终于被收了监。
京都,朝野一夜风声鹤唳。淮西,黄州却是明月皎皎。
子夜,黄州麻城知县家的大门急响如擂,在这安静的小地方激起了些许不满,邻里有人骂骂咧咧的点了灯,幼儿被惊醒了啼哭爹娘只好来哄,狗儿们也此起彼伏的叫醒了远处的同伴。
府内,烛火未灭,知县唐祁正在书房埋头修改其新著《解蚕说》的图。他有一绝活,便是对所到之处的地势地貌过目不忘,并能一笔画下来,来麻城不过四五年,这里的一草一木皆入他眼,整个黄州的土壤地貌植被径流,他也几乎都了然于胸。
因而他的《解蚕说》与寻常专注于对植被、房舍、蚕种的农事杂说大有不同,里面有大量的图,均是用染了油的纸张叠放的,若想看树,那便看树,若想看坡,那便能看坡。这也足以见得他一介白丁出身,是如何能在延嘉四年那场空前激烈的春闱中夺得一甲第十的。
老仆在房外道:“爷,是蓟州沈家来的,说是家人亡故,有急事相商。”
唐祁手中的笔却未停,“却没说是什么事?”
一会,老仆回道:“是个叫沈四的,说沈大人的父亲和妹妹都亡故了,实在是走投无路,求您施以援手。”
细细勾勒图标的笔一顿,唐祁起身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才抬头:“请他进来吧。”
自黄案发以来,二人这几月中也只往来了一二封书信,既是知他这义兄心情不好,也确实为避“黄党”之嫌。听闻他家老父去世,也只是托人交了封子和谍文过去,说有事便可找他。没成想真是麻生专挑细处断,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沈舜到底还是遇到了更难的事。
打开那封信:
“亦惇贤弟安好?如今兄蒙恩师之难,高堂亦撒手人寰,家门零落,锥心泣血刻魂之伤不可言表。眼下处境之艰险,前途之忧茫,都无抵阖家之离悲。稚子年幼,父亡母失,着实惨烈,个中蹊跷,无所可知,愚兄无能,亦无从顾及吾妹独女之周全。残烛风中,急盼弟至。”
薄薄一张纸,短短几行字,墨色却晕染的一塌糊涂,一些错字也是来不及改,可以想见,这封信在提笔时是如何匆忙,握笔人的涕泪又是如何落满了纸。
思绪被拉回了五年前。
延嘉四年的正月,刘兆柏訇然离世之时,正是他与沈舜榜上有名之时,亦是二人相识相知同游京城之时。
春榜开揭后,他二人春风得意游汴湖,途中遇到个颠老道,追着要给沈舜四个平安符,说是他家中四个兄弟姐妹有一个有血光之灾,都带上能避一避。没成想却还是晚了一步,刘兆柏的死讯几日后便传到了京都,沈舜大恸,当场晕了过去,那时他也在旁。
再往后,便是那轰动一时的龙川大案,朝廷潦草结案,吴氏伏法大快人心,却没人管真正的苦主究竟过的如何。当然自古都是如此,寻常百姓家连个慰藉都不曾有,但这刘氏兆柏好歹还得了皇帝的定论——是个良臣。
唐祁拿着那信也难免感慨,“父亡母失”?这才不过五年,那北冀伯的独女便已成了孤女吗?
天未亮,唐知县便着人给县里留了书,匆匆上马。
两日后,泰州沈府内院,沈舜形容枯槁。
如今门庭孤残,满园伤情,母亲陈氏神志不清,妹妹更是不知去向生死难料,小弟沈仪鸡骨支床,只有夫人洪玉与弟妹料理家中。
真是:数把离别泪,萧索绕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