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像》毛毛帽

3、尔帆①

　　尽管桑海市的本日室外气温达到了三十七摄氏度，楚尔帆还是觉得《华娱练习生》录制场地内的温度轻易超越了外面。天花板悬吊的无数盏大功率舞台灯聚焦在身处舞台上的八人身上，热量一点点在积聚，像是透镜聚焦阳光照射下的蚁群；加之刚表演完复杂编排舞蹈的疲惫，所有人都热汗淋漓，喘着粗气。
　　表演途中不断游移的多个机位的摄影机终于停下，离尔帆最近的是一位斯坦尼康摄影师，稍远处则是悬吊空中的摇臂摄影机。舞台的烟雾效果渐散，聚集的舞台光线半数移开，他开始能看清台下的粉丝席以及正前方的评委导师席，也终于开始感受到空调吹送过来的冰凉气流。至此今天节目的最后一场表演完毕，导师席的所有人起立鼓掌，台下的粉丝们都在欢呼，但他知道那里边有不少是节目组请来的专业群演，用于烘托气氛，以及拍摄一些流泪场面。
　　尔帆看着这一切，心中暗想，好一场闹剧。而且即便作为闹剧，今天这场也显得格外冗长了。在经历了八人各自的个人表演、小分队表演以及最后的八人团队表演后，节目组终于要开始宣布他早已得知的评审结果。
　　如果这时往左扭头一百八十度，那么他将会看见坐在摄影机景别外的场记、监制和导演，自己赛前就在哥哥和大伯的陪同下跟他们打过招呼。而在舞台的正前方，评委主席台上端坐的六人里有两位是乐骏娱乐旗下的艺人歌手，有两位是与乐骏集团有着共同产业投资的业界前辈，还有一个席位是固定留给流行天团“宁芙”成员的位置。
　　师姐团“宁芙”今天到场的成员是Sheva，队内的Rapper，自己从九岁那年起——也就是对方进入乐骏公司当练习生的年份——就认识她了。尔帆深知，即使在那支“问题成人”队伍里面，Sheva毫无疑问也是最出格的那个。不过好在今天不需要跟她有太多交流，因为自己扮演的是跟她素未谋面的参赛者，一名经由全国海选进入节目的媒体素人，一路过关斩将杀入决赛的种子选手，而不是乐骏集团创始人的侄子、从小在乐骏总部大厦长大的“小楚总”。
　　正因如此，尔帆才会知道今天的八人里会留下四人，自己依旧会是头筹，剩下的三个名额将有一个属于日本某娱乐公司派来的参赛选手，因为乐骏娱乐与那边有利益交换，大概率是为了海外市场而订下了协议。再剩下的两个名额自己就不知道花落谁家了。
　　除去内幕，也就是说是个六进二的局面。在这六人里面，有自己希望能够晋级的人吗？有是有的，他希望小分队的队友文开扬能留下，尔帆对他的印象很好。对方跟他一样是通过全球海选进入节目的素人，只不过自己的素人身份是层包装，对方则是货真价实。在这之前他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住在旧金山，混迹当地的说唱圈和街舞圈，在这两项上面功力了得，也正是因为这个才得以通过海选。更重要的是他做人直爽，跟他说话时不需要拐弯抹角，久而久之是能发展成好兄弟、好homie的那类人。但即使如此，他不会给节目组任何指示，像是“希望文开扬晋级下一轮”什么的，应该说自己即使提出也大概率不会起作用，因为在商言商，可能在粉丝们看来这是一档单纯的选秀节目，但尔帆看到的是多个势力的利益交换和博弈，是商业世界的运转——而在这个世界里，一句单纯的“我希望”可没有任何分量。
　　终于到要宣布结果的时候了——
　　他听到了四个名字。自己的名字一如既往排在首位，而他也一如既往地发挥了演技。听到自己名字时的惊喜、喜悦，擎满汗水的脸上绽开笑容，以表示那是自己得到认可后的释怀，所有这些都会被高清摄像机捕捉下来。原来愚弄公众是这种感觉。作为即将C位出道的偶像团队队长，他必须早点习惯这种感觉。
　　节目录制结束，自己和节目组的各位打过招呼，跟同样通过了这一轮的文开扬击掌，准备离开。
　　这时他看到了被淘汰者行列中的好几人垂头丧气乃至倒地哭泣。他知道他们里面有人把好几年时间赌在了娱乐公司的练习室中，打算挤上偶像团体出道这艘三桅船，驶入娱乐圈这片红海，这里边的伤心和失望是装不出来的。但是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过去安慰为好。因为在参赛期间自己与他们就不算熟，而且以第一名的身份过去安慰被淘汰者会否适得其反全属未知。
　　所以他只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华娱练习生》的录制演播室。

　　入夜，银灰色保时捷Cayenne S在外滩某公馆前停下。楚尔帆从驾驶室出来，遥望建筑的五楼。从外面看上去，那里可一点餐厅的样子都没有。
　　这件私房菜餐馆是Sheva介绍自己的，因为这个女人正是向社会隐瞒约会行踪的行家里手。别的不说，从她出道至今，七年的时间里尽管每晚都出去鬼混，却没有一次被娱记狗仔抓拍到过。这个城市仿佛有很多只有她才知道的隐蔽享乐洞窟，这次的私房菜馆便是其中一处——位于外滩一栋公馆建筑的五楼，没有招牌，传播途径全靠食客间的口耳相传，这种做法在尔帆相当于某种变相的会员制。而直到后面看到菜目的价格，他才知道这种无异于自杀的商业模式为什么能够在桑海市中心屹立不倒。店里没有大堂，全是独立包间，江畔一侧的包房全部能够看见江景。做的是创意粤菜，不会辛辣，对女生妆容很友好，考虑到佐歌以前出门寥寥无几的带妆次数，她应该完全算是个化妆新手，所以这点很是有必要。
　　“在那边吃饭的好处就是谁也不会过问谁的事，因为顾客基本都是在社会上有头有脸、对隐私有很高要求的人。你也差不多要开始接受这种心态上的转变了。再过两个月，你也会变成一个完全没有隐私、只为服务粉丝的全民偶像。”
　　“打住，这点公司那边早就跟我说过无数次了，从节目开始。”
　　对方打了个响指。
　　“那边菜单是主厨决定的，好几个套餐，其中一个的烧鹅和海参不错，可以试试。还有一款店家自酿的玉冰烧也挺不错，很顺喉，喝时候没感觉，上头很快。用来灌醉不怎么喝酒的小姑娘很好用。”说完她朝自己眨眨眼睛，一副刚谈论完只有他俩人知道的阴谋恶事的感觉。
　　“多谢提醒，后半段就大可不必了。”尔帆完全不想理会对方的调侃。但是Sheva只是做了个“你请随意”的手势，转身离开。
　　好吧，从认识的那天起，他就应付不来这个玩世不恭的女人。
　　给餐厅经理亮出身份后，有专人带他到江景房包厢里。Sheva说的果然不错，私密性无敌，景色一流。这边没有选用过于西式和精致的装潢风格，大概是在餐厅菜系和装潢关系之间做过考量，做到程度刚刚好。早在预定时候他就点好了餐品，所以现在只是默默坐下，看着外滩风景，等待佳人。
　　尔帆没等多久，刚过八点佐歌就到了，同样是由专人领进包厢。他有点气馁，因为对方的装扮得一如既往的舒适怡然，缺乏精致和庄重的气息——这意味着对方是以朋友的心态来赴会的。跟以往无数次见面一样，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得到一次友人以上程度的优待。
　　两人相视一笑。已经快半年没见了，在那之前佐歌忙着高考，自己则应付这几个月来的拍摄。乃至于大学开学两周之后，读着同一所大学的两人才终于见了一面。
　　许久不见，尔帆惊奇地发现佐歌的脸看上去丰润了些许，像是在大理石雕像的肌肉纹理处轻涂上一层白浆的程度。高中时在她身上残存下来的某股生涩灵动正逐日消失，转换而来的是一种更为安然稳固的姿态，这种观感在时隔半年见面后十分强烈。她已将头发修剪至略低于肩膀的位置，佩戴着一条与颈部曲线贴合紧密、不显拖沓的珍珠项链。当然，她的脸庞还是一如既往的迷人，线条流畅的鹅蛋脸上双目犹如宝石般明亮，略微下斜的内眼角又为其赋上了一层凌厉的气息。左侧鼻翼那颗近乎透明的点痣还是抓人视线，成为对视时的视觉锚点。
　　“怎么忽然想起请我吃饭来了？”
　　“很久没见了吧？你上大学之后还是第一次见面，就当是大学入学庆祝宴吧。我不想跟你生分了，从小大大那次不是我主动找你？”
　　佐歌作了个“我的错”的摊手手势。
　　这边就餐的私密性果然不错，上菜和撤盘前服务生都会摇铃才进入房间，菜肴一道一道地上，不出尔帆所料，跟所有创意菜如出一辙，分量少而精，噱头满满。他能想象得出自己家那位教授老头子会有多讨厌这种形式花哨的菜肴。
　　“综艺拍摄还顺利吗？上午应该都还在拍摄吧？”佐歌问。
　　“对，四点钟才从片场出来。”
　　“话说这节目真够火的啊，学校里到处都在讨论，我的一个舍友都快为你们疯狂了，而且这情况怕是全国的高校都差不多啊。连唯博热搜都没停过，你们公司是不是一直在买流量啊。”
　　“具体操作我不清楚，不过应该是有的。说实话吧，公司那边也没想到会这么火。虽然有预测过会大热，但是现在这种爆火出圈的程度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
　　“那么，不给我来点剧透？”
　　“你对这个居然有兴趣吗？”
　　“说实话，没有。”
　　“那不就是咯。实在要说的话，这周是八进四。”
　　“可以啊，今晚电视台才播到二十进八。”
　　“你不是说不感兴趣吗？”
　　“那我总得留意一下的吧，你还在参赛呢。”说罢，佐歌贴脸靠近尔帆，故作神秘对地问道：“话说，有没有信心进到最后的出道名单啊？”
　　“没有任何问题。”
　　“这样狂立flag，不会到最后被淘汰掉吧？”
　　“怎么可能，走走过场而已。”恰逢上菜，尔帆停下说话，等上菜人员离开后才说：“我的位置早就内定好了。”
　　“也对嗬，考虑到你家的关系……”
　　佐歌的言下之意是，考虑到自己的大伯是乐骏集团的创始人，大哥则是乐骏公关的一把手，选秀节目里又怎么可能有人挤得掉自己的位置？
　　其实尔帆一直没跟佐歌提过，自己在参赛前有跟大伯他们说过要公平公正，自己并不打算走后门，说到底他对自己实力有自信。桑海大学无论在哪个教育排行榜单里都是稳列全国前三的重点高校，而自己是以远超其录取线的分数考进桑大作曲系的音乐生。比起很多学历还停留在初高中的练习生，无论是声乐或者是乐理知识，他都能稳压没有经受过足够系统学习的门外汉；轮运动能力，自己从小练习击剑，曾赢下过省级比赛冠军，舞蹈水平在参赛者里也属中上；更不用提为自己在粉丝群体间赢下了断层人气的出色外形。
　　但对自己的请求，大伯他们对此只是笑而不语。后面网上粉丝投票时自己的票数一直稳居榜首，那其中又有没有暗箱操作的成分呢？不过让他宽慰的是，好在市面上还没有人挖出自己跟乐骏公司的关系，大哥的公关部门应该有在这里头花过不少力气的，毕竟这不算上什么难挖的内容，稍微资深的娱记顺着苗头都能打探得到；而对应的，这种消息能酿出的丑闻可是爆炸性的。小投入，大回报。所以尔帆只能猜测，是有人压住了消息源。
　　“跟你讲件特好玩的事吧——”佐歌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思路，但等他回过神来准备听下半句时，对方却停下了话头，只是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
　　“想卖关子。这么大的范围，我可猜不到。”
　　“切，无趣。”
　　“猜不了一点，说吧。”
　　少女说话前先是微微一笑。
　　“我今天被邀请去当模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