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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六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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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言醒来时,襄君正守在床头。
见她醒来,连忙俯身试探她的额温,感觉到并不烫手,才又放下来,担忧地望着她。
却一言不发。
“怎么不说话?”戚言问。
兴许是昏睡太久,她的声音带着低哑。
闵煜将嗓音放轻柔,问她:“头还疼吗?”
戚言伸手揽住他,低叹:“好多了,见到你就好多了。”
襄君被她拥着,脊背慢慢放松下来,将头深深地埋入她的颈窝。
良久,他带着哽咽,极小声地在她耳边说:“你吓死我了。”
襄国的国君一向守礼,言辞也文雅,极少说出这样直白的话,这次的确将他吓得不轻。
戚言伸手环住他,轻拍他的后背,安抚道:“我没事,莫担忧。”
闵煜没有再说话,只是又小心,又紧密地抱住她。
宫人已经替她换了衣衫,擦净面容,此时正静静地躺在床上,还抱着他。
可她脸上身上到处是血的模样,却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一刻,他仿佛什么都想了,又好似什么都没想,只有那满目的红。
他实在心惊胆战,怕极了会失去她,怕极了汤阳所说的话会即刻应验,教他连一点阻止的办法也没有。
戚言任他抱了一会儿,才问道:“已是几更天了?”
“尚未问过,先前怕惊着你,便让他们勿要报时,免得多出响动,看天色已经暗了许久。”
戚言便笑:“我何曾如此娇贵了?”
闵煜忆着曾经她发病时,一点声响也听不得的模样,不敢苟同,但也没和她争这一声。
只听她继续问:“邵奕呢?”
襄君浑身僵了一下。
此前,戚言满身是血,浑浑噩噩地走到襄宫门口,他自然是要遣人去查的。
很快便得知邵奕死在了牢狱里,死状极其之凄惨,杀他的手法却极粗糙,一看就是不通武艺的外行人动的手。
究竟是谁人所杀,不做他想。
如今,她却语气平淡地问起邵奕所在,是刺激之下忘了邵奕已死,还是……
“怎么不答我?”戚言觉得奇怪,她微微侧首,试图去看国君的侧脸,“邵奕的尸首在哪里?可曾收敛了?”
听了这话,闵煜松下口气,暗自庆幸好在她的神思还未错乱,并嘲笑自己真是草木皆兵,怎么凭她一句话就能平白牵扯出这么多臆想。
可他转念又开始担心,想着为什么戚言如此关心邵奕的尸首?
是心里还留有一丝怀恋?又或是看在过去相识一场的份上,想全那人最后一点体面?
这恐怕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一面乱七八糟地想着,心情复杂地回道:“还在牢里,未曾动过。”
戚言垂着眸:“让人拖出去,丢进乱葬岗里吧。”
闵煜未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答复。
一副全无情谊的冷酷模样,更看得他心底隐隐不安。
可戚言却似毫无所觉,说完便浑然忘了这件事一般。
她抱住怀里的国君,忽然在他耳边道:“我们成亲吧。”
一瞬间,闵煜以为自己听错了。
久久没有回神。
直到戚言问:“怎么?不愿意?”
闵煜抬起身,望向她,眼中满是惊异。
戚言继续道:“我以为国君将凤鸣给我,便是要与我相守的意思。原来不是许我一生?”
闵煜的嘴唇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戚言的神色立刻变得意兴阑珊:“你若不愿意……”
“不!”闵煜矢口否认,又再次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没有不愿,成亲吧……我们成亲。”
襄君的公命下达得极快,点了襄国白氏一位德高望重、夫妻和睦、儿女双全的老前辈做傧相,一应仪典礼制务求尽快。
“下月十五正是个万事大吉的好日子,就选这天行婚典吧。”
闵煜拿着一卷竹简给戚言看,上面写了许多日期,和每日的黄道吉凶,请她过目。
歇过这两日,戚言的身体已经逐渐大好,眼下是可以离了床在案前静坐一阵了。
她扫了眼竹简上的字,问道:“为何如此急迫?诸侯婚典礼仪繁复,花费数月筹备才是常事,今日已是本月中旬末,次月十五就要大婚,怕不是要逼死傧相。”
“我只是想……快些与你成婚,”闵煜握住她的手,“不会委屈你的。”
戚言其实并不在意婚典是否隆重,略一想也就罢了,左右她也迫切地想要得到闵煜。
快些也好。
“那就敲定十五吧。”她道。
两人轻描淡写地连婚仪的时间都已商讨完毕,可怜的襄臣们还没能来得及接受他们的相国竟真要成为君夫人这件事。
沉寂数日的襄廷随着国君婚典时日的公告,仿若油锅里落进了水,倏然暴沸起来。
“国君与相国大婚?要不要听听这话是多么荒谬?”有言官在同僚面前来回踱步,几乎手舞足蹈。
看见凤鸣被相国佩在腰间,和相国竟真要与国君大婚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一者从未公开言明,不过是他们几个所见之人心知肚明。
可后者,却是要大张旗鼓,公诸于世的!
无论是相国红颜惑君、不安本分,还是国君私德有亏、染指臣下,都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
这若是传出去……他们襄国可还有什么颜面立足于世啊!
“国君在中州列国的声誉,还有百年之后的史官笔下的评说,这些君上都不在意了吗?”
有人言辞激烈地上谏。
“君上不在意自己身后之名,戚相却是襄国良臣,以女子之身位列上卿已实属不易,君上也忍心她来日为后人责骂为佞幸宠臣,将她一应功绩也抹除在这一桩婚事之下吗?”
向来虚心纳谏,温厚仁善的襄君只是静静地听完,而后道:
“皆是我一人之过。是我强令戚相下嫁,闵煜一世只做这一回昏君,还请列位叔伯成全我吧。”
说着,他起身,抬手一揖到底。
这又是下嫁,又是叔伯的,纵然言官一把年纪,听着也只觉折寿。
干的都是暴君的事,所行的倒是君子之礼。
他还挺委屈!
言官气不打一处来,偏偏无可奈何。
国君连名声都不要了,他一个臣子,又能如何左右君上的决定?
思来想去,打算调转枪头,从另一边入手。
他们才不信国君能有这本事,还能逼着戚相嫁人。
于是,和戚言同属靖国旧臣的田兆,便来了戚府拜会,万分苦口婆心道:
“何必这么大张旗鼓?您与国君若是不说,言官群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也就是眼下邻国皆友邦,襄国无内患,否则被人抓着错处,以如今乱世,少不得又起祸端。”
戚言只是为他添了茶,道:“是我执意如此,国君拗不过我,实际与他无涉。我一世只荒唐这一回,还请诸位看在我为襄国公务尚算尽心的份上,成全我吧。”
田兆听完,哑了好一阵,方才苦笑道:“相与国君……真是一模一样。”
国君与戚相有复国之功绩,又厉行革新,如今的襄廷,若是两人相争,两方拥趸兴许还能互相挑起些风浪,可眼下——
这两人心意一致,细要论起来,犯的也不算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于名声有碍,两人又各不在意,就连纯臣也只得偃旗息鼓,任他们高兴了。
于是襄君与相国大婚仪典便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一日戚言正在襄宫与国君议事,却闻婚仪傧相的白老求见。
“可是预备婚典时遇上什么难处?”闵煜问道。
白老的确是位有福之人,头发虽花白,精神倒也健硕。
他向国君见过礼,抬起头来应答:“婚嫁六礼有一环问名,下臣前去戚府,主事者一时也说不上来,听闻戚相正在宫中议事,想着婚期将近,实在拖不得,只好前来叨扰了。”
婚嫁六礼,请期才是排在后面,如今却要往前补,虽不敢说什么乱了规矩,但总归匆忙得有些顾不上体统。
戚言取了支竹签,将生辰八字写下,交予白老,又说:“至于名,便用‘言’字就好。”
白老得了答复,来不及与两人多寒暄两句,便匆匆离去。
得了女方八字姓名,还需前往祖庙占卜,便是纳吉之礼。
尽管以这两位的坚决,恐怕这卜卦的结果不吉也得吉,只是过场还是要走上一遍的。
不过好在先祖佑护,最终是得了大吉之卦,这又是后话了。
“过去还笑岐公婚仪办得仓促,如今换到自己,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白老离去后,戚言笑着自嘲一句,转头见闵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便问:“怎么?”
襄君犹豫道:“礼记云,女子许嫁,笄而字。‘言’,是与靖王盈订婚时所取吗?”
他其实并不十分想要问出口,显得他十分斤斤计较,可要是不问,又实在抓心挠肝。
戚言一听开头就知道,他一口飞醋又不知吃到了哪里,不由得好笑。
她道:“言字,是幼时家中所唤的乳名,小时人人皆道我天资聪颖,我父待我更是爱重,常常言说,等我及笄时,定要起个寓意顶好的字。”
而如今,她却仍用着“言”做称谓,思及戚姓满门之灾,闵煜便不忍心让她继续说下去。
不料,戚言再开口,却是话锋急转,和闵煜所想全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