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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挑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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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国复辟后的第一年,并不太风调雨顺。
入夏的时节,似乎比往年早了大半个月。
烈日骄阳,一连便是月余的酷热,自日升至日落,片刻不得阴凉,更不见半点降水。
多处河流枯竭,更有数地为争水源而引发了宗族械斗。
各族男儿各自拿了锄头镰刀,各式农具,一照面便是红了眼,发狠忘命地斗勇,好似全然忘了面前的乃是一国同胞的手足。
鲜血溅落焦土,又在烈阳照晒之下很快干涸,徒留一块块深褐痕迹。
闵煜带兵赶至,已是死伤众多。
骄阳炙烤之下,四处弥漫着血液的腥臭与腐尸的气味,目之所及有如炼狱。
“械斗可以严惩,可这酷暑大旱,又该如何化解?”
他在马背上喃喃自语。
亦在油灯之下,竹简堆中愁眉深锁。
苍天或许还是垂怜他、垂怜襄国的。
又过几日,终于天降甘霖。
可不知是否是襄国人求雨之心过切,换来的雨水也太过于丰沛。
襄国境内连降暴雨,大旱方过,竟酿洪灾。
各地损失惨重,遍地死伤,无数难民流离失所。
国君书房里的油灯,整日整夜地燃。
睁眼闭眼都是治洪赈灾。
这还尚且不是结束。
“洪涝之后,恐生瘟疫。”戚言面色凝重。
半月有余,暴雨总算止歇,再往后又是见不到头的高热。
瘟疫,也果不其然地爆发了。
“老天爷啊——救救孩子吧!”
有妇人抱着瘦如枯骨的孩童哭倒在地,泪水混着沙土,糊了满脸的狼狈凄切。
在她不远处,有人病入肺腑,挣扎着一息,幽幽喊:“天不佑我襄国,天不佑我襄国啊!”
连树上的蝉鸣也有气无力,低沉得仿佛在为襄国哀泣。
战乱方休,整个襄国尚是满目疮痍,却还劫难不断。
一时流言四起,随着瘟疫,流往各处。
流言道,襄国遭逢大灾,必有失德之处,触怒上天,降此劫难。
当今国君,贤明宽仁,更有复辟之功,罪责必不在其身。
应是妇人当道,逆反阴阳,颠倒乾坤,祸乱朝纲,甚为不祥也!
有民众聚集情愿,要国君严惩妖妇,以息天怒。
啪!
国君用力将一卷折子拍在桌上。
一张清俊脸上满是愠怒。
“好一个挑拨离间,无中生有!正是国难当头,这些人不思度危救险,倒还玩起了搬弄是非的鬼蜮伎俩。”
戚言抬眼瞧他:“国君何必动怒。不过是些流言,与他们置气,平白延误灾情。”
闵煜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戚相倒是从容不迫,可终究人言可畏。”
戚言却笑:“国君也说是鬼蜮伎俩,不敢露头,只敢躲在暗处中伤,有何可惧?还是眼下时疫更为要紧。”
襄君揉着额角,甚为头疼:“已派了医官前去,此次瘟疫来势汹汹,恐怕棘手。”
“前些时日我已派人向汤阳送信,路上大雨洪灾或许耽搁了些,不过算日子,应当也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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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过两日,时疫最重的山阳县便传出了神医现世的消息。
连同这个消息一起,被快马送来的还有一纸药方。
笔迹矫若惊龙,自带一股出尘绝俗之感。
闵煜见之即叹:“神医不愧方外之人。”
叹完却见身边几人都神色古怪地看着他,很茫然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君上高见。”时秋答了句。
禾女清咳一声,从襄王手上接过药方:“我与师姐先依着方子清点药物,然后快些着人随药方发到各地赈济的医官手上吧。”
正事要紧,闵煜很快把刚才的异样气氛抛之脑后,正色道:“辛苦两位了,此事务必加急。”
禾女时秋两人自然应喏。
一时紧锣密鼓。
由于病患数量众多,几味主材用量极大,还需从邻国采买补充。
好在曾经的薛国大商神通广大,搜罗中州,硬是给补齐了。
只不过路途远近不同,需得分批次送到。
汤阳的方子果然不同凡响。
一碗退热,三碗消病,连饮七日便可痊愈。
当真神医妙手,济世回春。
眼看着各地得了救治的药物,瘟疫的势头遏制下来,一切似乎都要恢复正常。
这最后一批药,却出了大岔子。
易河县急报,说是大批病患服药后呕吐腹痛,有甚者抽搐昏迷,排查后在某味药材里验出了毒。
国君盛怒,责令彻查。
药材是常英一手周转,自然首当其冲受了审查,却未曾查出什么。
兜兜转转,又查到了一位投襄的靖国士子身上。
尚未逮捕,此人已自缢而亡。
“必是畏罪自缢!当初靖人投襄,我等便觉个中有异,怕不都是靖国的细作,要覆我襄国!”
朝堂上有襄臣言辞激烈。
“恳请君上将这些靖人全都看押起来,严加审问。”
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瞥向众臣之首的戚言。
国君高坐殿堂,百官情态一览无余。
他沉声道:“若要定论,必有罪证。此案未结,切勿连坐。”
臣子还想说什么,国君却道:“此事容后再议。”
朝中议论流传出去,许多投襄的靖人皆惶惶不安起来,纷纷向戚府投了拜帖,以求庇护。
戚言并未接见,而是着人一一回帖,告知襄君贤明,请诸位安心等待。
仍有坐不住的,收拾了包裹,要连夜潜逃,不出几步却被卫兵堵了回来。
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皆说襄君面上仁慈,实则已在暗中将他们看管起来,只待哪日找到由头便要动手。
在襄靖人无不提心吊胆,忐忑难安。
他们左右商谈之后,竟联合起来堵了戚府大门,直言要见戚相。
戚言翻着案上一封封拜帖,只觉得这情景实在眼熟极了。
不过曾经是在靖国,而此时却在襄地。
“要见我,那便见吧。”
这一见,便越发不可收拾,弹劾她结党营私的折子堆了国君满桌。
易河县投毒案死去的靖国士子家中,更是查出了与戚言往来的书信。
转瞬间,矛头竟都指向了她。
“靖贼亡襄之心不死!两国仇深,君上岂能轻信靖人?”
襄臣言辞激烈:“还请君上明鉴,严惩妖妇,斩除外奸!”
禾女站出来反驳:“你们疯了不成?襄国大疫,还是戚相请了神医下山,又是戚相举荐的常英先生一力调度药材物资,戚相若想亡襄,大可袖手旁观!”
襄臣冷哼一声:“不过是为了取信于襄,不做出些功绩,如何拉拢党羽,谋权夺利?”
禾女还待说些什么,却被襄君抬手制止。
他看向群臣之首:“上卿可有话要说?”
戚言坐在案前,闻言向襄君揖礼,随后道:“诸位大臣罗织罪名,无证无据,可笑至极。”
襄臣立刻暴跳起来:“罪证?你与那易河县的罪臣往来通信岂非罪证?教唆投毒,残害我襄国子民,简直毒妇!”
“何不将书信呈于殿上?”
“哈!”那襄臣从未见如此过上赶着寻死的,即刻着人将几卷竹书呈上。
不料,书信中所写,却是戚言为其治民疑难的答惑,兼有诸多勤政廉洁之劝勉。
襄臣看到这里,脸色一阵变化,终于反应过来,抬手指着戚言怒声道:“你这妖妇,竟敢戏弄于我!”
下人分明来报,这是戚相叛国的铁证!
他急声朝国君道:“君上,此女手段近妖,党羽众多,竟可将满朝上下戏弄于股掌之间,断不可留啊!”
群臣交换了眼神,心中有鬼的又岂止他一人。
今日不将戚言扳倒,恐怕后患无穷。
一时请愿之声四起。
更有人说起国中流言:“我襄国一贯风调雨顺,可自打这戚言受上卿以来,却频降天罚。恐是妇人当道,牝鸡司晨,获罪于上苍啊!”
“如今国野之中,多有怨念,民意所向,岂敢违逆?还请君上明鉴,惩妖妇,息天怒,平民怨!”
高坐于上位的国君听到这里,终于有了动静。
他站起身,抬手摘下悬挂在墙上的礼剑,一步步走下台阶,直到站在戚言案前。
两人隔案相望。
朝臣一时噤声,暗自思忖着,如今朝堂内外皆是一片声讨,国君再如何偏袒于戚言,也总该给国人些说法。
君上持剑,莫不是要当朝斩了这妖女?
众目睽睽下,闵煜开口道:“自古天罚皆是国主失德,岂有推诿臣子之理。”
“襄国复辟尚不满一载,连降大旱大洪与大瘟之灾,实为闵煜德行有缺,难堪国君大任。”
他改为双手捧剑,弯腰低头,将襄君礼剑奉于戚言面前。
“今愿效法上古尧舜之治,让贤于戚相。待重责交付,煜亦当自戕谢罪,以息天怒。”
群臣很是慌乱一阵,随后齐刷刷跪地,仓皇道:“君上不可、不可啊!”
他们只是想让靖女失势,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想国君退位让贤。
更何况,是要让贤于那靖女!
简直荒谬啊!
饶是襄国老臣自恃经历了灭国与复辟,可谓见惯了大风大浪,可也从未有过如此荒诞之事。
“国君让贤,此女又如何能够服众啊!”
闵煜却道:“戚相身负襄国复辟之功,又智周天下,数度救襄于危难之中,若论功行,孤尚在其下,且问诸君,如何不能服众?”
“这、可,可她一介靖女,如何当得襄国主君?”那襄臣惶然道。
而有旁的臣子头脑清醒些,忙道:“是臣等糊涂了,天时变换自有定数,何来天罚一说?君上贤明,戚相廉正,皆是襄国之福,还请国君收回成命吧!”
其余臣子纷纷跟着道:“请君上收回成命!”
一声“铮”鸣,礼剑出鞘。
却是戚言将剑拔出。
只见她走到最初发难的襄臣面前,用剑尖挑起他的下颔。
“既然国君贤明,本相廉正,闵襄国难之际出此大案,总该有人认罪伏法。”
那襄臣被迫抬着头,战战兢兢地仰望戚言。
那前无古人的女相国垂眸睨着他,很难说是将他放在眼里。
亦或是从来目中无人。
似是薄情之至,连狠辣也难见几分,只是淡漠地吐出一句:“查抄府邸,违令者斩。”
他心中一颤,惶惶然只得望向国君,一句“冤枉”尚且卡在嘴边,就听国君道了声:“执襄君礼剑者,如孤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