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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狐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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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件趣事。”
靖襄边界,襄国陈兵列阵。
襄世子立于阵前,闻言望向身边的女谋士,道:“愿闻其详?”
“听闻我派去的人尚未动手,可襄公却已数度遇刺,不过都未能功成。”
襄世子有些意外:“戚姑娘可知,是谁动的手。”
“只有些猜测,是否确凿,今日便可知晓。”
这却与原先的打算不同,听探子来报,襄公一行已至靖国边境,若无意外,今日便可入襄。
“那今日……我为公父扶车?”
看这样子,似乎是不必扶灵了。
戚言却只笑笑:“且看吧。”
襄公的车马似乎行得并不快,不过几里的路程,一直到日暮西山时,方才有马蹄声挟着车轴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略微远眺,便能望见襄公仪仗,为靖人簇拥着,缓缓行至。
身后则是千人兵马。
襄公站在车驾上,两手紧紧握住车轼,灰白的头发与胡须随着车马颠簸而微颤着。
襄王的确是老了,他的眼中不再有神光,而是处处闪避着,腰背也佝偻,身形枯瘦得犹如骨架一般,浑身散发着衰朽的味道。
两方人马相距数百米,襄公仪仗方才缓缓停下。
一名青衣蓄须的文人将他搀扶下来。
“这就是康叔礼。”戚言轻声道。
闵煜便多看两眼。
那青衣文人似已中年,气质温和不见棱角,笑意宛如春风拂面,令人舒泰。
老狐狸?
他心中细细咀嚼。
老襄公腿脚已十分不便,费了许多力气方才从车马上走下。
他没有立时朝襄国方向走来,而是攥住康叔礼的臂膀,不愿放下。
康叔礼便笑着拍拍他的手,说了两句话,似是在宽慰他。
老襄公慢慢松了手,康叔礼见状,便从身后侍卫手上接过一方黑匣,递给他。
老襄公怀抱着黑匣,又看了他几眼,才慢慢地向前走来。
世子煜见此,便也上前相迎。
待走近了看,过去今日的分别也越发明晰。
曾经的襄君,虽称不上什么日月之表,但久居上位,自带一股贵胄威仪。
而今,却好似一把干柴,被长年的牢狱折磨抽干了精气神髓,再无一丝生气,眼神里的光也不见,如行尸走肉一般。
那张脸庞上的皮□□壑交错,尽是困苦的痕迹。
恍惚间,竟像极了襄国,受尽风霜刀剑,在大国的倾轧下痛苦挣扎。
闵煜一时不知该恨他曾经亡国,还是该可怜他浑噩一生。
万般矛盾在脑海中不过一闪而逝,便在他面前深深下拜,便如任何一个忠君的臣子,恭谦的儿子。
“公父,您受苦了。”
襄公伸出那枯枝般的手,轻轻扶起他。
喉音干涩粗粝,有如碎石碾磨:“我吃的这点苦,尚不足以赎罪。”
闵煜心中微动,抬起头来。
老襄公颤抖着手,抚摸闵煜的面容,浑浊的眼中淌下几行泪来,顺着脸上的沟沟壑壑,沾湿衣襟,滚落尘土。
“好孩子,好孩子,”他边流泪边说,“襄国能有今日,是多亏了你。”
闵煜:“我生于襄国公室,复国自是本分。”
“好,好。”老襄公将怀里的黑匣塞入闵煜手中,“如此一来,我便安心了。你且替我、替我好好守住。”
“公父?”
闵煜捧着黑匣,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他上前一步想要搀扶,襄公却连连后退,一边退,一边仰天大笑。
“如我旧时国君,早该国破之时以身相殉,苟延残喘至今,见我襄国光复,便是……心愿已了,可去向闵氏列祖列宗——谢罪了!”
说罢,是寒光一闪,他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柄匕首,直直捅入胸腹。
变数横生,靖襄两军皆是一阵骚动。
戚言抬手,身后的襄军便静默下来,铮然拔剑,与靖军遥遥对峙。
“公父!”
闵煜几步抢上前,接住了老襄公虚软的身躯。
“公父!”世子煜跪倒地上,鲜血混着尘土污了他的服制,他浑然不觉,仓皇地回头高喊,“医师,快传医师来!”
襄公的手浸满了血,勉力拉住他的衣袖,脸上似是挂了些许欣慰的笑:“我襄国……便交予你了,往后、往后……”
言语未尽,他忽然瞪大眼睛,呕出一口黑血,喉间发出一阵浑浊的“嗬嗬”声,好似含了许多不甘的话语,无力倾吐。
那双无神的眼珠费力地转着,不知是要看向哪里,最终却是力竭,失神地瞪向天空。
“公父!公父!”世子煜抚上他的眼,怀抱着逐渐冰凉的尸体,失声痛哭。
“这、这……”不远处,立于靖军阵前的田兆措手不及。
眼看着就要进入襄国境内,变故横生,他还尚未来得及反应,一切便已尘埃落定。
田兆愣怔之后不由得捶胸顿足:“唉!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摊着手,哭丧脸朝着康叔礼道:“你我可该如何向王上交代啊!”
康叔礼亦是长吁短叹,皱眉摇头,苦闷至极。
只是不期然抬头,目光却与襄国阵前的戚言遥遥对上。
两人相隔太远,要说什么神情,那是半点也看不清楚。
可从这举止中,却总能读出几分意味深长。
他也便笑笑,遥遥地朝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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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臣出使,遭逢骤变,他们不敢轻率行事,就遣了轻骑回都,向靖王禀告。
襄国不能放任靖军在边境扎营而不顾,于是也在不远处扎营留驻。
是夜,戚言的帐帘被人撩起。
她眼也未抬,只抬了抬手示意道:“坐。”
来人风度翩翩行至案前,一撩衣摆,安然入座,笑说:“戚姑娘早知我会前来?”
戚言为他斟了碗茶:“你若不来,何苦在阵前排演一出大戏?”
康叔礼端起茶饮了一口,笑吟吟道:“什么都瞒不过戚姑娘。”
“老襄公应当还不想死。”
“是,正是他不想死,方才听了我的劝,想要搏个置之死地而后生。”
曾经的亡国之君,若是襄国就此覆灭,那倒也就罢了。
靖国愿意关着他,他便苟活着,哪日靖国容不下他,便利落地赐死。
如今故国光复,在襄人是天大的喜事,对他这旧国君而言,却有如被放在烈火上炙烤。
于靖国,他是性命任由拿捏的筹码,于襄国,更是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不敢待在靖国,却也不敢回到襄国。
若说靖王所为,是给了他一个夹缝求生的冀望,接连的刺杀却终究是将他的胆给吓破了。
故国已不是故国,那是龙潭虎穴,是他的葬身之所。
他是不想死的,曾经过着怎样的好日子,后来也没有一日不想着回到过去。
假如不能,那便退而求其次。
退到最后,起码他得活着。
于是康叔礼告诉他,世子登位已是众望所归,如今的襄国恐怕铁板一块,早没有他这亡国昏君的立足之地。
不过听闻襄世子素有贤德美名,君若愿意在自己的名声上面下下功夫,说不定还能搏来一线生机。
他业已走投无路,唯有死马当成活马医。
襄公收下了康叔礼给他的匕首,按着康叔礼所说的一一照做,期待着能在捅完刀子,挨完痛后,就此安享晚年。
他再没别的野心,只求食可果腹,衣可蔽体,若是床榻绵软,屋舍整洁,那更是大好。
可惜,那把匕首上,却抹了见血封喉的毒。
老襄公至死时方才明白,或许这世上再没有人盼着他能活。
他竟早已举世皆敌。
“襄君殉国,死得也算名正言顺,如此一来,靖王算计落空,襄国也算是能够松下口气了。”
戚言咽了口茶:“康先生乃是靖国臣子,怎么处处替襄国考虑?”
“聊表心意,以示投诚罢了。”康叔礼笑眯眯道。
戚言只看着他,并不说话。
康叔礼抬手作揖,仍是笑道:“礼一贯听闻世子美名,仰慕已久,盼望戚姑娘能念在故国旧交的份上,为我引荐一二。”
戚言却笑:“你一贯听闻世子美名,如今不怕他报杀父之仇?”
“诶——”康叔礼拖长声音,笑着说,“襄公可是‘自愿’殉国,与我何干?”
“遑论我见戚姑娘投效世子,虽为靖人,却也深受信重,便知世子是真正贤德之人,任人唯贤,用人不疑。”
康叔礼说到这里,微微停顿,方才笑眯眯地将话锋一转:
“只是乱世之中,圣贤之君可不好当,总会有些阴私密谋之事,这些脏活累活,礼愿为世子代劳。”
戚言却笑:“冲着贤名而来,先生恐怕要失望了,世子比先生所想,更要豁达一些。”
康叔礼若不杀襄公,世子实际也并不介意脏手。
手里掌过兵的人,再仁慈也有锋芒,再贤德也知取舍。
“那岂不更好?”康叔礼听了却是抚掌笑道,“不愧是戚姑娘选中的人,果然与我一拍即合。”
“襄国贫弱,康大人留在靖国做士大夫不好吗?”
“戚姑娘说笑了,大争之世,今日我强他弱,来日可又不好说了。”
康叔礼总是这副笑眯眯的样子:“跟着戚姑娘押宝,总不会错。”
戚言却神色冷淡:“押得对,却未必押得好。”
康叔礼摇着头:“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哪能事事顺心,能押对就已是谢天谢地了。”
“邵奕只杀与他作过对的人,先生不必如此。”
康叔礼笑容愈加:“那我可更要改弦易辙了,襄王已死,我与世子可说是在一条船上的人了。”
戚言不再多说,只道:“世子的营帐就在边上,先生若有意,便去自荐吧,用不用你,却要看他。”
康叔礼略微一怔忡,却似很快明白过来,起身一揖,笑得畅快:“多谢戚姑娘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