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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银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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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粮税已经征过三遍,怎么又要征粮?”
老里正颤着嗓音,问道。
征粮的兵士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睨着他:“靖国与旬开战,这次征的是兵马粮草。”
“可我十里屯……已经无粮可征啊!”老里正目中含泪,语声悲恸。
“那是国君有意难为你了?”马上的官兵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说出来的话语,比那寒冬更为酷烈。
“难为?”老里正惨然一笑,默了一息,语调陡然高昂起来,“难道不是吗!”
“放肆!”前来征粮的官兵勃然变色,马鞭一扬,将那里正抽倒在地。
老里正身后的村民们霎时乱作一团。
官兵一拽缰绳,率领身后一众骑兵,迎着人群压上前去,面上神情狰狞:
“今天这粮,你们纳也得纳,不纳也得纳,既然你们这些刁民不识相,大爷我就亲自去收!”
几个健壮男人从中钻出,往马前一挡:“不准过!”
马上官兵高昂下颔,冷冷地睨着他们:“如此作态,你们村子是要违抗君命,拒不纳粮?”
“狗屁的君命,呸!”为首的男人朝地上唾了口,大骂,“今也纳粮,明也纳粮,老子活不下去,抗就抗!”
一块石头砸到官兵的脸上,立时见了淤青。
扔过石块的妇女破口大骂:“恁娘的!要粮没有,要命一条!狗东西不怕死就来!”
其余村民轰然应和,纷纷效法。
一边捡起石块痛打,一边吵吵嚷嚷痛骂。
骂他们是靖人的走狗,骂他们有娘生没爹养,骂他们世世娼奴,代代牲畜。
官兵冷不防挨了几下,他勃然大怒,纵马扬鞭:“亡国贱种!”
粗麻编出的马鞭狠狠一扫,就将身旁的几个村民抽的头破血流。
那匹战马受缰绳一引,吃痛狂嘶,胡乱冲入人群中,将近处老人冲撞在地,反复践踏来去,直至肚腹撕裂,脐肠翻出。
鲜血飞溅,沾到近边一个孩子的脸上,那孩儿瞪大眼睛,只愣了一息,立时恐惧骇然,尖叫起来。
村民见了血,一下激起了凶性,不要命也似得往前冲。
要叫他血债血偿。
余下骑兵原本只在观望,见状纷纷上前,手持兵戈,呵斥:“贱民!还不退下!”
村民一见,更是群情激奋,不退反进。
骑兵何曾见过这等刁蛮,立刻勒起马来,抽刀打杀,冀望能够吓退一二。
哪曾想,一群青壮不顾生死,硬是抱住战马,其他人蜂拥而上,手脚并用,竟将士兵生生拖下马来。
几个兵士惯来是高高在上的世族子弟,头回被人拖着落下马来,不由得愀然色变,高举兵戈:“你们反了!”
村民早已听不见什么反不反的屁话,只知道满心的怒火直冲脑门,举了锄头斧子便是一通乱劈乱砍。
试图反抗的官兵霎时间被淹没在人潮里,连星点挣扎都被吞没。
只剩下一骑,逃过乡民的手脚,已跑出了村庄,一路歪歪斜斜地,往城郭飞奔而去。
“跑了一个!”
却无人能够追及。
群情激愤中,不知谁在高喊:
“死了,死了!死人了!”
人群聚也,散也,露出中央已无生息的官兵。
口歪眼斜,四肢扭曲,在无数拳脚下死得凄惨无比。
余下的兵士都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口中哀哀的,不知在低唤些什么。
乡民们静下来,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
许久,有人喊了声:
“活不了了!老少爷们,要是有人敢来追究,咱们就和他拼了!”
女人们系紧头巾腰带,抹了把泪,抱起幼子,彼此牵拉着臂膀:“临了一起死!咱们拿剩下的粮好好凑一凑,吃他顿饱饭再上路!”
笼罩在村民脸上的些许茫然顷刻扫清,他们携家带口,搀老扶幼,面上是如出一辙的视死如归。
“对!吃顿饱饭,和他们拼了!”
“拼了!”
于是,待分封此地的尹氏部族得了消息,派人整装再来时,所见到的,就是一个男女老幼全副武装的十里屯。
男人们手里拿着鱼叉、锄头、斧子,神情肃穆,黑压压地站成一片。
后面则是妇孺,各自背了一箩筐的石头。
天也阴沉沉的。
所有人,在里正的带领下,就这么无声地、寂静地、仇恨地站在村口。
分明许多人并不健壮,枯瘦得如同竹杆一样,胳膊比他们手中的木杆粗不了多少。
如此阵势,却教人见之生畏,头皮发麻。
“见鬼……竟比靖国的军队还要有气势。”
尹氏部族里,不知是谁悄声说道。
领头人朝身后狠狠瞪了眼,那族人立时噤声。
整顿好部下,尹氏的小头目驱马上前,在村民面前来回踱了两圈。
见村民们不说话,也不动作,仍是一副老实模样,他不由得满意开口:
“我知晓各位都是本分庄稼人,虽然居于野地,但受我国人多年熏陶,也是知道礼仪王法的。”
“今日之事,恐怕是各位有所误解,不是我尹氏封主非要征粮,实在是我大靖内忧外患,正是要万民齐心,共度难关的时刻。”
“国难当前,无论是那北方旬国,还是西方戎狄,那都是蛮夷部族,我等若不尽心竭力,万一国破,被他们打到这儿来,哪还有现在的安生日子可过?”
“说到底,这国人野人都是一家子,何必斗得两败俱伤,让外人捡了便宜?不如这样,谁若放下武器,尹氏封主既往不咎。”
一番话,他自认为说得推心置腹,也做足了让步,脸上还挂着腻味的笑。
孰料,那老里正一下瞪起眼睛直盯向他。
“你大靖?谁跟你是大靖?你管这吃不饱,饿死人的日子,叫做安生日子?”
尹氏厉声呵斥:“里正!这话你村里人说说也就罢了,你可是领着靖国的官职!”
“甚么靖国官,我这里正的职务,是襄国世子给的!我十里屯只认襄世子,别的,任是天王老子来了,咱们十里屯就当个不服管的野人!”
“好啊,不服管是吗?那我们尹氏男儿,就来好好管教管教!”
那头目高坐马背,铮然拔剑,直指向他:“就从你这白眼狼的里正开始!”
里正将手里的鱼叉高高举起,脖颈上青筋暴起,瞪着眼睛,面庞涨红,大喝:“来呀!来!”
他带头朝前冲去。
身后的村人们轰然回应:“一起上!同他们拼了!”
“尹氏族人听令,”头目也举剑,高声喝道,“镇压叛乱!”
金戈相撞的声音,与怒骂声混杂一处,和着凌乱的马蹄声,孩童的哭叫声,响彻十里。
两方人马杀红了眼。
一者装甲齐全,武器精良。
另一者常年农耕,有的是一把蛮力。
短兵相接,霎时便是染遍血腥的人间地狱。
十里屯皆是居于野地的庶人,却似继承了旧襄人的悍勇无畏。
男人战死,女人捡起地上的耕具,迎着铁蹄而上。
无人有暇为谁收尸,只有前仆后继,踩着族人的尸体冲杀上前,又倒在族人的尸体上。
睁着眼睛咽气之时,血流到了一处去。
战马踏碎尸身,一地血泥。
缺衣少食的血肉之躯枯瘦得不成样子,又怎能战得过马上的铁甲长戈?
不过几刻之间,森严铁骑便杀了大半的人,将剩下的村民围到中央。
长刀饮血,村中遍地尸骸。
骑兵终于占尽上风,驱策着马匹缓步上前,就要手起刀落地收割人头。
像极了曾经,襄国大军在前线苦苦挣扎,却被世族烧掉了粮草,被一步步困杀的模样。
那最后一战,是他们饿着肚子,拼尽了最后一滴血。
而此时此刻,村民已退无可退,偏又战无可战。
老里正早已身中两刀,血流不止,却将余下村民护在身后。
骑兵行至近前,高举着精铁所锻的剑,就要将他斩首。
里正忽地仰头朝天,哈哈大笑,眼中一片血红,看向敌人的眼神里毫无惧意。
他高喊:“老乡亲们,十里屯里正,来陪你们啦!”
他攥紧手里的鱼叉,迎着刀剑而上。
却听得一声金铁落地之声。
是眼前骑兵松了铁剑,不可置信地捂上自己的脖颈。
他摸到一支箭,穿透了铁甲,正插在自己的咽喉上。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被染得一片猩红,眼珠子费劲地转动半圈,遥遥地看向远方的高坡。
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便软绵绵地坠下马。
老里正似有所感,回过头去,也看向那处高坡。
在那最高的坡道之上,一人身穿银甲,骑着白马,手中长弓的弓弦犹自震颤。
空中的阴云散开了些,阴沉沉的天色,唯独在他身上洒下稀薄辉光,耀眼夺目,竟似镀上金身,恍如天人下凡一般。
“什么人?这是什么人!”尹氏部族的人也看见了他,不由大惊,连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高处的天人却收了弓,反手拔出剑来,朝天一挥,向着他们的方向冲锋而来。
紧接着,他们听到一阵隆隆巨响,好似地下惊雷,震天撼地。
在那天人的身后,本空无一人的地方,竟源源不断地涌出一片大军,如海涛巨浪般朝着他们奔涌而来。
“这是什么?”尹氏部族的骑兵惊慌失措,“是哪国派兵?偷袭我靖国边境!”
话音且落,如神兵天降的大军已然打出一面旗,那黑底赤字,分明写出一个“襄”!
那国号,如火一样攒动着。
与此同时,震天的喊杀声轰然响起。
大军裹挟了无尽的威势,顺坡而下,眨眼已至近前。
“襄……怎么会是襄国的军队?见鬼,真是见鬼!”
尹氏骑兵见到旗号一刻,已是心神俱震,此时更是吓得肝胆俱裂,直要掉转马头,匆忙逃命。
却终究迟了一步。
大军已然杀到。
方才他们是如何收割村民的人头,如今面对万人大军,只显得更加无力,如那柔弱的羔羊,无处可藏,只能等着被一一宰杀。
不过片息,尹氏派出的族人已被斩杀殆尽。
村庄重新寂静下来。
唯有满地尸骸昭示着一切都和往日不同。
风一吹,裹着血腥味,不知飘了多远。
“你是、您是……世子?您还活着!”
里正见那白马银甲,只一眼便认出来。
隔世之感扑面而来,霎时泪下。
银甲天人于万军簇拥之中,朝他颔首:“老里正,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世子!您可算是回来了!”里正跪地大哭,似要将过去受过的委屈磨难,在他面前尽数倒出。
襄世子下了马,伸手搀扶:“里正且起。眼下不是叙旧时,当务之急,是安顿好村民。倘有人尚有余力,可随我一同前往城郭,诛杀叛逆,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