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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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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行人不赶时间,车行慢慢悠悠,到达五彩滩时距离日落还有一个多小时,但据说全国各地来这里拍日落的摄影发烧友还挺多,一般都要提前一两个小时抢占拍摄高地。
五彩滩地理上位处中国额尔齐斯河北岸的一、二级阶梯上,比较闻名的是对岸五彩斑斓的雅丹地貌,五彩说的正是河岸边裸露的颜色鲜艳的岩石断层。
骆舟深等人进了景区后,扛着三脚架和广角镜头加入长/枪/短/炮拍摄大军,何风落在后头,记录这些拍摄的人,华仔自来熟地跟人家攀谈拍摄角度。程屿等三个人对买门票逛景区不感兴趣,在景区外等他们。
关尔落在了后头,看着额尔齐斯河大桥对面的观景栈道早已人影攒动,一条绵延的黑影像是燕子长长的拖尾。她索性没加入长尾大军,转而走上另一边的栈道,往额尔齐斯河的大桥走去。以前她拍过甘肃张掖的七彩丹霞,远远地看着觉得也好似差不多。
“五彩滩的漂亮就在于一河两风景。”路过的夕阳旅行团导游在科普,关尔站着听了一嘴,有些溜神,提起单反看镜头里的景色。
——不远处,山崖下的胡杨林绿涛翻涌、层林尽染,而另一边中国第二大沙漠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却荒芜寂寥、沙浪层叠,这种割裂的冲击感就这样毫无保留呈现在眼前。
“在新疆,沙漠和荒原占比3/5,车行处几百里戈壁,荒脊得像是永无尽头。那么,绿洲在哪?”
关尔忽而记起第一次从北京搭乘航班飞到乌鲁木齐时,从飞机小窗往下看时,尽是成片的土丘荒原。原来远离城市喧嚣之外,不光光有远方和诗,还有荒芜,还有不为人所窥见的挣扎和与大自然的抗衡。
“多数在北疆。”导游举着小旗子指向不远处的雪山线,“地理上的北疆通常指天山以北的区域,位于阿尔泰山与天山之间。北疆集草原、沙漠、湖泊、雪山、冰川、戈壁等景观元素于一体。有人说‘北疆看风景,南疆看风情’。北疆的景观十分多元,虽说没有海洋这一景观元素,但实际上我们之前去过的赛里木湖——”
关尔放下相机,继续往前走。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一阵不辨方向的风拂了过来,吹乱了关尔盘得松散的发。此刻天地一览无余,她这颗芥子在里头颤微地摇晃了下。莫名地,她忽而想起了小时候在外公书房里看过的一幅画,画上空荡荡的,只用粗细交织的线条勾勒出风的样子,而上头提着一句诗,写着‘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此风,快哉。
她感受着风,这风刚劲却不柔绵,坦率而又直白。这与大城市里的风不一样,穿过人造空间的风,方向有时会不一致,有时会迟疑着,它也在斟酌。但大自然的风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一个不被人为名词定义的实体存在。
关尔顺着栈道往下。
以前刚学潜水的时候,外教是个四十多的女性,心态却是活泼得不得了,活得像个小姑娘似的,天天总是捡些新鲜的玩意儿讲给她听,永远热情饱满。她对她常说的一句话是“ER,Flee as wind to your mountain.”(尔,像风一样飞跃阻碍你的山。)
后来关尔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在《圣经·诗篇》,原句是:“Flee as a bird to your mountain”(像鸟飞过你的山)。
当然关尔已无法去考究这位敬重的老师究竟是记错了,把wind当成了bird,还是她对人生有高一层的感悟,认为鸟终归没比风来得自由。但关尔认为是后者,风无影无形,就像老师一样,生前风来风去,死后又追随深海而去,谁也不知道她来自何处,又最终归于何处。
“诶!小姑娘!”
小姑娘?这词新鲜,关尔莞尔转头,见是一群披着七彩丝巾的“七仙女”喊住了她。
也许是看她一个人还挂着一个相机,阿姨们热情四溢。
“哎呦,巧了巧了,这小姑娘长这么漂亮肯定很会拍照!”
“灵额灵额,美女脖子挂着相机咧。”
“不要不要,相机没有美图秀秀,用手机啊。”
“还有啊,不能用原相机,要用美图秀秀的轻颜滤镜,侬晓得伐?
关尔:“……”,说不懂会不会被打。
“肯定晓得呀,年轻人肯定比我们懂呀。小姑娘人美心善喔,将来一定能找个疼你的老公诶~”
阿姨们上来就是一顿七色彩虹屁输出,关尔盛情难却,没说自己虽然是个摄影师,但拍人的水平,实在有辱这个职业。
站着安静等她们摆完姿势,关尔无奈接过她选好滤镜的手机,直着身子刚要摁下拍摄键,阿姨们纷纷喊了起来,
“哎呦,侬这个角度不行的呀。”
“就是就是,往下嘛,小姑娘你太高了咧,蹲着身子才拍得好看嘛。”
“对对对,往后退一点,太近显脸大的咧。”
“往下往下,对对对,扎马步重心下沉。这样显腿长嘛,小姑娘站好了不要动。对对对,嘎灵额。”
关尔:“……”,喔。
关尔听话往后退了几步,刚要喊“茄子”时,脚后跟突然踩到了个凸起的异物。她连忙往后看,见自己居然不小心踩到了来人的鞋子上。
“啊,对”,她慌忙抬头,“——不起。”
来人正是神色不虞的程屿。
“小姑娘你小心点啊!都快摔下去了!”
“小妹妹没事吧?”
关尔这才意识到自己半个脚后跟已经踩到了栈道之外,如果不是程屿在后头挡着,下一步她可能踩空。
“谢谢啊。”
关尔呐呐开口,连忙往前走了几步,匆匆交了作业,在阿姨们的加油安慰下,实在应付不过来,连忙拽着程屿、抱着相机匆匆离开。
程屿插着兜走在后头,他今天没穿白衬衫,穿的一件灰色的兜帽卫衣。今天好像是刮了胡子,下巴留有淡淡的青,脸色倒比起前天胡子拉渣的样子精神了许多。
关尔走路习惯性有些摇摇晃晃,这不是说路有多难走,而是她走路喜欢东看看看看,一不注意就容易碰到路障。以前也是,所以俩人在路上走路很少并排着走,而是一前一后,后边的人踩着前头人的影子走。
程屿看她险些又撞上护栏时,终于没忍住,一把托起她的胳膊给拽回了主干道。
关尔不在意向他摆了摆手,一边拍照一百米下了栈道走上了那座横跨额尔齐斯河、被摄影师视为‘梦中情桥’的悬索桥。
此时已近晚上8点,太阳亲吻远处雪山,恋恋不舍西垂。天空原本明亮的湛蓝变成稍显柔和的粉蓝色,云朵的白也不是白得晃眼的那种白,七彩的霞光映衬在上头,欢快地层层堆积在一块儿。
关尔的在桥面之上的身影被无限拉长,又被一个颀长的身影覆扫过来盖住、湮没。
关尔回头侧看程屿,刚好见他神色不明地瞅着两人的影子发愣。
“你不是说进景区浪费门票钱吗?”关尔语气有些慵懒,她手扒在铁索上,头探出桥索去吹河面的风,乌黑的发丝一下子如曼妙的水草涟漪开来,“怎么还进来了?”
程屿隔着两个人的距离,跟她探出头吹风。
映照在河床底部的夕阳反射出亮光,带着水汽的暖光似乎给两人的身影镀了层金光。
“要你管。”
风卷来程屿的回答,关尔讶异回眸,见这人只是神情静默地盯着河岸,仿佛那噎人的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
出息了,噎人都直接不带技巧地噎了。
关尔换了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以前你——”
“关尔”,程屿转头侧目看向她,一字一顿道,讽刺道:“我说,要你管?”
也许是这几天和缓的氛围让她忘记了横亘在他俩之间的鸿沟天堑,让她误以为就算俩人不在一起了,依旧可以云淡风轻地忘记那些人那些事,像个老朋友一样闲聊。
她忘了,这人该是恨她的,连带着关一越的份一起。
“……抱歉。”
“你来这真是为了工作?”
也许是程屿的目光太过尖锐,又也许是自己的小聪明在程屿这根本不够看,又或许——程屿总能看透她的任何层层包装之下的谎言。
关尔偏了头,抿着唇沉默了片刻,最后低声道:“因为你。”
忽而一声轻蔑的哼笑声响起,关尔脸一热,不服的仰头动作却停在半空,因程屿下一刻的动作猛地瞪圆了眼睛。
一块黑幕兜头罩了下来。她嗅到了淡淡的烟味,那是程屿身上的,而后嘴唇一热,程屿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不带丝毫犹豫地吻上了她的唇。
她脑海里那条提前布防的警戒线突如过度绷紧的绳从中扯断,关尔下意识往后退,但她忘了他们在铁索桥之上,她的脊背几乎与铁索相贴,凉意渗进肌理,而程屿的唇、呼吸却是滚烫的。
这样很不对,关尔恍惚而又悲凉地想着。
“程——”她试图挣扎,但程屿的手从她的肩膀挪到了她的脸颊,带着粗糙指纹的指腹轻轻托着她的下巴,是一种下一秒就会撤开又或者给她存留推开他力气的动作。
他吻得很轻,比河岸之下翻涌拂上来的晚风还要轻。
但关尔却觉得自己像是河岸之下随风起伏荡漾开来的水纹,不由自主地颤栗着。
够了。关尔猛闭上眼,轻轻推开眼前的人。
程屿直身,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凉薄目光,不带一点儿温度。
似嘲讽,似厌烦。
关尔看他转身就要走,连忙拉住了他。
“师哥。”
这熟悉的称呼一出,程屿果然停顿了脚步。
“我可以补偿你,”关尔不小心咬了下舌头,有些发疼,“你想要,想要什么都可以。”
程屿凉凉地扫过来,“补偿?”,他哼笑了一声,“用钱?”
关尔像被掐掉了声音,实际上关一越入狱后所有私人资产都被冻结,她已一无所有。就连个人的积蓄也只是这几年工作攒的,她没多少储蓄观念,花钱经常大手大脚。
程屿:“什么东西都可以?”
关尔还没点头,程屿下一句话就把她钉在了原地,“如果我说,我要你呢?”
关尔表情近乎茫然,最后喉头有些发紧,“我——”
程屿不客气的话如带刺的鞭子,再一次甩了过来:“关尔,你也太高看自己了。”
这一下抽得她脸疼,关尔想扯一扯嘴角露出个无所谓的笑容,但一一失败。
“说个其他的吧,”关尔偏头没看他,转头看铁索桥对面的骆舟深等人,“你的孩子和妻子——”
“谁跟你说我结婚了?”
关尔恍惚了片刻,有些无法理解这句话,“你,你没结婚?”最后一个字近乎破了音。
程屿表情恢复了之前淡漠的样子,他侧着头望着霞光铺满的河面。
短暂的秋烧化了,无边旷野的风,烧向夏末的炮捻子,在夜明之际,绽放最后一声明亮的鞭鸣。
他的表情慢慢地、不带痕迹地如季节更替,像落叶飘落于肩头,一切悄无声息。
“但,那个小孩儿——”关尔终于反应过来,谁都没说那小孩儿就是程屿亲生的,一切都是自己根据小孩儿的一句称呼而妄自下的定论。
“你没结婚?那个小孩儿为什么叫你爸爸?”
程屿沉默了下才道:“他父亲去世了,我是他干爸。”
关尔:“……”,刚才白理智了。
“那个”,她咳嗽了下,“你刚才”,关尔说得有些磕磕巴巴,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说——”
【叮铃铃】——
突如其来的铃声打断了她将出的话,关尔一边掏手机一边示意他别走,“诶,你等等,我先接个电话。”
但程屿也看到了手机跳出的[骆舟深]几个字,也没理她的话径直往桥尾那一头走。
关尔简直头大得要命,只能一边接电话一边跟上,“唉,你等等。”
骆舟深耳边都是快门响动的声音,被这句话搞得莫名其妙,“等什么呀?你在哪呢?”
前面程屿仗着个高腿长,不到一会儿就隔了不小一段距离。关尔连忙跟上,声音有些喘,“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先挂了。”
骆舟深皱起了眉头,“你在干什么?”
关尔一把抓住程屿的手肘,强行拽住了他。
程屿的薄眼皮连抬都没抬,语气十分疏远,“做什么?”
关尔呼出一口气,一边挂电话一边喘着粗气道,“师哥,要个联系方式不过分吧?不然——不然怎么处对象?”
程屿看着她已不再青涩迷茫的脸,却久久始终没说出下一句台词。
他记得当初他是怎么回的。
他只回了前半句,他说“同学,你认错人了,艺术系专业的教学楼不在这儿。”
但当时关尔没有露出被拆穿的怯容,反倒大咧咧道,“正式认识下,我是国际关系学院外交学专业大二学生,辅修法新,怎么也算师出同门吧?”
堂堂法学系法商专业年级第一当场被噎得一时没反应过来。
后来呢,后来——
二十岁恣意洒脱的关尔与眼前氤氲着泪光的关尔重叠。
程屿喉结滚动,涩然地敛着眉。
那句“不处对象”在心头逼上了喉间,却迟迟发不出声音来。
久到夕阳最后那点微光烧尽,暮色四合,他终于在疲惫中压低了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