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近冷山色》雪积

4、第四章

　　青欢一路上总想着那位老者，他不知道之后老者会如何，他们都是走在生命的末尾的人。但老者不屈的意志从未走向生命的末路，那具身体里捆绑着一个悲壮的灵魂，就像大多数江湖上籍籍无名之辈。

　　他们不是夏天的热烈，能逼退众人，也不是冬日的冷酷，以冰刀刺人，春天复苏的希望更不属于他们，他们是秋日，疏离微凉，既是不可缺少的秋收，又是收割后的空旷萧条。

　　青欢感知到秋日正午的阳光，残留夏天尾巴的微热照在他脸上，每一个毛孔都在为这种按摩放松。他们穿过石路，两旁店铺开张着，偶尔叫卖几声，挑着扁担的农夫和小贩来往慢悠悠走着，又轻盈又沉重，胡同里常有女人在晾衣训着孩子，一切热闹不属于脚下大地的沉默。

　　踏着沉默，青欢走进福来客栈。现在正是客栈最热闹的时候，客人来来往往，嘈杂地议论，神秘或光明正大交换江湖上的消息，小二这会儿也忙碌地没有停脚的时候。他们过来时，坐在窗边的几个食客刚好吃完离开，小二还在清理桌子上的残羹剩饭，见青欢两人过来，小二招呼：“二位客官要吃点什么？我们这儿的素菜也是出了名的，青玉豆腐就不错，一定符合大师口味。”他见青欢是和尚，连着介绍了十几道素菜。

　　青欢随意点了两道素菜，施义又点了三盘肉菜，一壶酒一壶茶，“可惜和尚喝不了酒，这福来客栈的桂花酒可是一绝，就靠着这一壶酒，让福来客栈在危机四伏的江湖开了五十年，县太爷都熬走了两位。”

　　青欢问：“客栈老板可是武林中人？”

　　施义摇头，“非也，是个普通妇人。没有任何依仗，白手起家，如今已经不常来客栈了。”

　　施义言语中包含敬佩。

　　青欢坐下后才想起这里就是赵左和林娘相遇的地方，别人口中的地方，真的坐在这里后，他有种时空重合感，仿佛身处这里，又仿佛不在的玄妙，他的无常步法，观心无常，关法无我，正是诞生自这种玄妙。

　　窗外的光打在青欢脸上，他游离地半阖眼，眼睫投下阴影，浅淡的唇色像被阳光涂上透明的口脂。好看的人施义也看过不少了，但是和尚这样菩萨似的人还真没见过。他伸手在青欢眼前晃动，“和尚，回魂了，吃饭了还修行呢。”

　　青欢笑道：“正好有所感悟。”

　　施义不懂出家人，“这客栈有什么好感悟的？”

　　“这里是人间烟火处。”忙忙碌碌的店家，难得闲暇的食客，暂时歇脚的江湖人，喧喧嚷嚷。

　　这些地方也是消息最多的地方，青欢听见有人说起县太爷儿子前不久被杀，凶手留下血字“神”，又在这字上划上一笔，是弑神门的人。

　　“还有西林寺的一个和尚，那字就写在他僧衣上。”施义来得时候正好经过那里住了一晚。

　　“西林寺……”他听赵左提起过，至于“弑神门……”

　　“是个杀手组织，神秘如鬼魅，不知道在哪，成员未知，唯一能代表弑神门形象的是个红衣人，被称为第一杀手，有人曾见过月下红衣一晃而过，虽然不知道面目，但也有传闻是个女人。”

　　青欢转动佛珠道了声佛号，原来是她。他想起月前那个红衣人带着几个杀手突然出现在寺里，那也是他第一次实战，红衣女人速度极快，爆发力极强，刀刀往青欢致命处下手，显然是身经百战，手上已经不知道沾了多少鲜血。

　　青欢武功虽然比她好上不少，但是奈何实战经验为零，那人又是不计较手段的，发现青欢不好对付，先是详装攻击青竹，再利用女人的身份示弱，她趁机抓住青欢衣领，反手紧握短剑直往青欢心脏而去。

　　那时，悬烛住持正在后山修行，寺里只有青欢一人有能力对付这些杀手，他们像红衣女人一样挟持僧众，逼迫青欢不得已为了救人而疲于奔忙。在这段时间里，红衣人一直在等待机会，等待青欢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她发现青欢又救下一人后，动作瞬间的迟滞，就是这一下！第一杀手露出狠厉的獠牙，身体如同猎豹猛然咬住敌人的弱点，鲜血如柱喷出，但偏了——红衣人做出判断。关键时刻青欢侧身躲开，短刀偏了半寸。

　　这时，悬烛大师赶来，看见倒在地上的青欢，愤怒至极，一手般若掌呈金印如山降下，重而快。这些杀手本就被青欢杀得差不多，这下除了红衣人以外一个杀手也没留。红衣杀手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直接被掌风断去一臂，凭着最后一口气仓惶逃命离开。

　　悬烛急于青欢的伤势没有继续追，他封住青欢心脉止血，又给他喂下九转灵丹以内力温养，等药谷谷主水雀翁赶来。这一道伤口离心脏太近，伤及心脉，水雀翁花了整整三天才暂时救回来青欢的性命，他留下一瓶续命丹，但治标不治本。最后，水雀翁和悬烛说起西域有一味极稀有的药材“没药”，这或许会是青欢的一线生机。

　　他们并不放心青欢独自出行，奈何其他人武功太差，如果同行遇到危险，反而还要青欢来救命，不如青欢一个人，打不过也能逃走。

　　施义靠在窗边喝了口酒，看面前的和尚又走神了，他打了个响指招回青欢，问：“第一次进江湖？之后打算去哪？”

　　青欢回答：“往西域而去。”

　　施义坐正，有些疑惑，“西域？去那鬼地方做什么？”

　　“找一味药材。”

　　“药材？什么药？孤灯寺哪位师父病了？连药谷谷主都解决不了吗？”

　　“没药。”青欢有警惕心，但不多。

　　“这是什么药？”

　　青欢没有再继续说，施义适可而止没再打听。

　　这里的素菜确实不错，比孤灯寺的“饭头”做得好，虽然被他指导改善过了，可是大锅饭总是比不得一盘盘精细做出来的饭食。那桂花酒也确实香气四溢，只是闻到也醉人。

　　二人吃饱喝足离开。

　　因为目的地一样，青欢和施义暂时同行。他们买了些干粮继续上路，施义提议买马，然而青欢破碎的身体，如今跟琉璃也差不多了，他刚出寺也是骑马的，才走出一里就吐血了，无奈，只好把马匹卖了步行。

　　青欢理直气壮地说道：“贫僧不会骑马。”

　　施义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不会什么？”

　　“不会骑马。”阿弥陀佛，望佛祖原谅他骗人，青欢继续睁眼说瞎话。

　　“一个江湖人不会骑马？！那你一步步走到这里的？”

　　青欢腼腆一笑：“正是。”

　　施义好笑道：“行吧，那我去买辆马车。”

　　两人都坐在马车外，速度不快，风缓和，树林间经过时带走清幽，吹得舒服。他们看着一路落叶聊天说话。

　　“我说你，进了江湖不会骑马可不行，那多不方便，改天我教你。”

　　“好，多谢施主。”

　　“都是朋友了，还是直接叫名字吧。”

　　青欢笑着喊了一声施义。

　　施义觉得耳朵有点痒，“我说和尚，你知道你声音很特别吗？跟你说，千万别对女人这样说话，记住，除非你想还俗。”

　　青欢无奈，他招待香客时见过他们反应，自然有所了解，可是他总不能不说话。

　　两人正说着，看见路上出现一个人。那人穿天青色衣裳，年纪看起来三十左右，他皱着眉，模样有些苦恼，边上是倒下的马匹。虽说是文人模样，这人绝对不算瘦弱，宽肩窄腰，双腿修长，腰间挂一盘龙玉佩，头发乌黑如瀑长至腰下，用一条灰色发带随意束起，手拿一柄山水折扇，笑起来温文儒雅。站在树下时，他整个人也像一棵高大的树，磊落又从容。

　　青欢和施义远远看见就注意到了，青欢不认识，可施义认识他，这人是丐帮的长老傅黎，他英俊整洁的不像丐帮中人，在江湖颇有声望。

　　施义奇怪问他：“傅黎？你怎么在这儿？”

　　“原来是施少侠，”傅黎摇头叹气，解释道：“我正要去琴剑山庄参加试琴大会，没想到路上马匹遭贼人暗算，贼人蒙着脸，认不出是谁，却只杀马匹，想来是与我们丐帮有龃龉，但又不至于下死手。”傅黎说了下大概情况。

　　“丐帮？”青欢以为自己听错了，面前这文士是丐帮的人？他曾在寺里见过丐帮帮主穆千峰和丐帮里另外两个高手，他们都穿着暗沉的破烂衣衫，里面有一个叫常疑人的，听说是因为过于信任他人总被骗，才改的这个名字。

　　傅黎点头，他似乎对青欢很感兴趣，“正是，不知这位小师父怎么称呼？”

　　“贫僧法号青欢。”

　　天色也不早了，要到下一个驿站得入夜了。施义邀请傅黎上马车，“我说你，好好走在路上也能遇到这种事，不过你运气好遇见了我们。反正马车空着也是空着，一起去琴剑山庄吧。”

　　傅黎感谢道：“如此，就多谢二位少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