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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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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雾蒙蒙,染着人间九月,铺着冷色,然而茉莉花开,香透衣襟。
这是一条泥泞的山路。
在这幽香中,一个年轻的和尚静静地走着。他还捡着一朵刚掉落的白花,小心地隔开细雨,他似乎并不着急赶路,而任由雨水润湿衣裳。
等从这座山离开,天光将去。他来到了山脚一处破败的村庄,唯有一束孤独的炊烟被雨丝不断切碎后,尽数埋进雾里。这里似乎没有第二户人家,这样的寂寥使青欢感到熟悉,秋夜来到,他去找这户主家借宿。
踏过野草,走在许久没人走过的小径上,青欢路过一处坍塌的破屋子,已经被泥石淹没的屋墙铺满青苔,他看见一只躲雨的麻雀似乎还在安睡,不知有人来。
“咚,咚,咚。”三声敲门声响起。
青欢等主人家吃过饭才站在院外,他很快听到有缓慢而沉闷的脚步声一轻一重的来到自己面前——隔着颓败的木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首先看见的是一只长于劳作的粗糙的指腹有些许裂纹的手,然后是一身穿着不那么齐整,也不那么干净的粗布衣裳。
门里是一个皮肤被太阳晒得有些枯黄但模样仍旧清秀,比想象中更为年轻的男人出现,他紧闭的双眼解释了为什么这样一个简单的开门动作,却充满了迟疑。
“劳烦施主,”青欢开口表明来意,“小僧在山中迷路,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盲人已经独自在这生活了一个月,村子里的人走的走,死的死,只剩下了他,因此他听到敲门声很是疑惑。摸索着打开门,就在虚无的黑暗和忐忑之中,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实在是独特,仿佛上好的玉石掉落雪山,冷冽间,在崖下应声而碎,它不似大多数男人的低沉,但更不是女人的柔婉,只是天生带着一股落索。
盲人下意识揉了揉自己发麻的耳朵,让开身子,“请进。”
青欢跨步走进院子,不出所料见到了满眼的茉莉,白色的海浪在土地上静静晃着,夕阳为它们妆点薄红,自家砌得不平整的土墙上,不知道是多久以前,被孩童拿着石头刻画下奇异的世界,留下交集的印记。它被木架子半遮挡,上面还有十几个陶盆,里面种的都是茉莉。
他踩上围栏的影子,跟着跛脚的男人进入屋舍,放下手中的一朵。屋中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凳一椅,加些生活用具,如此枯色,却有一盆精心养护的鲜花,盛开在桌上,配上外头的细雨绵绵,花香袭人,正是山野中人的美丽。
男人熟悉自己家中任何物品的位置,他将椅子往青欢身边挪动了下,“师父随意,屋子简陋了些,您先坐着,我再去准备些饭菜……”
青欢见主人家要为自己准备饭食,伸手轻轻拦住:“多谢施主,贫僧已经吃过,不用再麻烦。”
厨房在后院,透过没有关上的木门,青欢看见那堵低矮的院墙上长了野草青苔,那里已经是它们的住处,连上这堵墙,厨房也只有三堵墙,一眼能看见灶台旁的锅碗瓢盆,灶台上面还盖着一碗不知道是什么食物,上面遮雨的瓦砾也碎了不少,下雨天不知道是不是会淋湿。
瘦弱的男人想到家里不多的余粮和自己糟糕的厨艺,便不再勉强,“那行,我叫赵左,青欢师父如果有事喊我就好。”
青欢应下:“善。”他说了自己的法号。
简陋的屋舍,甚至地面也不平整,他们坐在桌边,赵左摸着茶壶,拿起一个碗倒了水递给青欢。
“青欢师父是从哪里来的?我在附近的西林寺好像没听见过你的声音。”这声音太特别了,如果他听过不可能会忘记。
“贫僧来自孤灯寺,一路云游途径这里,来参加五日后琴剑山庄的试琴大会。”
“竟然是孤灯寺的和尚。”孤灯寺原来只是江湖中籍籍无名的一座寺庙,但有一位悬烛大师凭借佛门武学牢据江湖十大高手榜六十年。这就不同了,寺庙都是砖瓦砌的,但悬烛大师只有一个,他可以说是整个江湖中最有威望的前辈,即使不是江湖中人,也有许多人慕名不远千里去孤灯寺拜佛祈愿。
可惜悬烛大师年事已高,孤灯寺后继无人,想必很快就要没落,不是没有想拜师学武的,都被悬烛大师拒绝了。听到青欢是孤灯寺的和尚,赵左放心了不少。他用盲杖敲了敲地面,走向柜子,从边缘一点点摸索着往里找出一根蜡烛。
亮起的烛光给冷色的房子带来一点暖意,外头静悄悄的,鸟鸣换成虫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赵左关上通往后院的门,只剩半边的微末的光也即将落入群山。
“招待不周,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只能让师父和我将就一晚了。”他指了一下靠墙壁的木床,上面的被子乱糟糟折叠在歪斜的床垫子上,墙壁有裂缝,正如他的指腹,再往上看,有一张蜘蛛网缠着一只隐翅虫。
青欢道谢。
赵左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的眼睛就是被一个认识的和尚毁去的,但想着青欢来自孤灯寺,第二天就要离开,又放心不少,还是多关心自己种的茉莉吧。
太阳下山,余光像一层透明的黑纱笼罩着院外的茉莉,朦朦胧胧点缀上无处不在的凉意,赵左关上通往前院的门,于是一点日光也不剩。
青欢坐在烛火前,听赵左说了些村子的旧事,比如琴剑山庄的沈别绪沈公子曾经路过这里,因为村落的景色风光好,直接坐在小路田野间弹了一下午的琴。那天,大家都聚集在他身边,姑娘们都不敢看他,鸟儿落在他的衣摆上,侧耳倾听,一切在天地间缓慢下来。
沈公子的琴音除了紫云舍的紫荆姑娘,可不是谁都能轻易听到的,再不懂琴的匹夫遇上第一琴师也会安静下来。青欢虽然没有进江湖,却正好认识沈别绪,几年前沈别绪来孤灯寺拜访住持就是他接待的。两人颇为投缘,一直有书信往来,这次青欢也是受他邀请参加试琴大会。
那会儿也是秋季,叶子落了满地,青欢每天要扫五次,还是扫不干净,沈别绪跟着青欢来到后院时,看见石桌上放着一把琴,那是青欢弹完后未来得及收的。
“那是贫僧的琴,沈大侠有兴趣可以弹奏。”
“你会弹琴?”
“略懂一二。”
不是沈别绪自满,而是很多人不敢在他之后弹琴,所以他邀请青欢先来一曲,“认识一把琴最好的方式,应该是先让最了解它的主人来弹奏。”
青欢听见沈别绪这句话就知道他极喜欢琴,“那小僧就献丑了。”
沈别绪站在一旁用扇子敲了敲手心,他看见青欢僧衣随风而动,在琴身后坐下。青欢十指有些薄茧,这些茧分布情况,说不出是因为什么留下的,因为青欢会的东西实在太多,任何武器,琴棋书画都难不倒他。因为学会的快,它们没有给青欢手指留下太深太多的痕迹。
与一阵突至的风同时发出琴音,“铮!”沈别绪听见第一个音出来,就觉得天地正在被清洗,随后是由缓渐促的琴音流出,好像河水忽然遇上大雨,这战争像水,柔和又肃杀。
沈别绪不由闭上眼睛,他知道他马上会有一场未曾有过的盛宴,果然,他紧接着听见狂风卷起河水,树林被吹得歪斜,几乎倒去……而后,风浪又逐渐缓下来,鸟语花香,沈别绪就这样听着,着迷,入神……这和尚身处大自然,竟然已经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他的双手不是在弹奏,只是在自然而然的让他心中的音符出现。
满院的落叶就是这些游离的音符,它们靠近两个人类,还有更多的和尚过来,小沙弥们聚集在不远处坐在石阶上,安安静静,被音符围住。
这一次之后,沈别绪就常来找青欢论琴,他们一直书信往来。月前,青欢接到他的邀请,恰好也准备出寺游历,便来参加试琴大会。
没有说太多,窗外的月光被乌云笼罩,两人在黑暗里闭上眼,雨落,阵阵声音弹奏着荒废的田野,无数野花与草木。
半夜。
外面雨势渐大,盘腿坐在床角的青欢并没有睡去,他听见雷声像撕破了喉咙一样透过纸窗照亮房屋。赵左惊醒,似乎是在梦里又介于现实,他一把掀开被子随意套上衣物,披上蓑衣后,赶紧戴着箬笠去看自己辛苦种下的花,这也是他妻子种下的花。
“施主种了许多茉莉,可是要制茶?”青欢跟着一起来到院中,这生长在土地里面的花自然有它们自己的风雨,如同花朵上不断滚落的水珠,一颗一颗砸在地上,无力挽留。
夜是黑黢黢的,土壤是深色的海,只有掉落的花瓣隐约还有灰白。赵左没有马上回答,当初他们是打算制茶,可后来,他却总下不去手,只好小心护着,他一直想着,可能等花落了就好了吧,现在他听见花确实落下了。
“是要制茶。”
他微跛的腿偶尔抽筋似的疼痛总让他无法在黑暗里彻底睡去,拽着一根连接现实的绳子,他秀气的脸在风雨里随着妻子的离开一起迷失,“这是我和妻子一起种的。”
他的妻子林娘是个普通妇人,与他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但普通意味着他们的故事,就是淹没在浩瀚洪流中的一颗石子,是一粒也许不可或缺,但确实可有可无的粟米。
……
“掌柜的不在吗?”早上,过了最忙碌的一段时间后,林娘在最明媚的日光里出现。赵左永远记得她站在门口,脸颊上反着光晕有些疑惑地看向他的样子。
“掌柜有事出去了,等会儿就回来,你不如先坐在这儿喝口水休息休息。”这时候他的腿和眼睛还是好的,赵左倒了一大碗水招待林娘。
林娘见客栈也没有其他客人,点头坐下了。她幼时就与这家掌柜的熟识,除了每年来卖花茶,他们也曾是邻里,“谢谢,你是刚来的吗?从前没见过你。”
赵左不好意思直视林娘,她的眼睛能说话一般流转一层只有他能见到的美,“五日前刚到的。”
两人聊了几句颇为投缘,后来又见了几次慢慢熟络。
……
赵左仿佛又回到那个午后温暖的时光,他喃喃自语,“我原来是县里福来客栈的伙计,有一次林娘来送花茶,掌柜的不在,是我接待的。”
“后来我们成亲,一起种地、养蚕、制茶,只可惜近几年的冬天不知怎么来得越来越早了,庄稼的收成也愈加不好,偏生县里粮税催得紧,冬天刚过去,就上门来要。”
于是村里原来还剩的几户人家都走了。
赵左的话使青欢忽然想起一个画面,那是张横一道疤痕凶恶的脸,配上肥壮的身子,骑在一高头大马上,让年幼的他感到恐惧。
“我们坚持了下来,但林娘病了。”一个冬天,林娘风寒反反复复,赵左花光了本就不多的积蓄,所以决定回到县里。
也是落叶的日子,他走在街上撞见县太爷儿子纵马,赵左及时推开林娘,自己却受伤瘸了腿。这样也不是不能活,可惜祸不单行,送柴火的路上,撞见认识的和尚犯戒,被弄瞎了眼。之后,生活进入彻底的黑暗,林娘死了,他也跟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