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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血疑【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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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名《冰雪燃烧时》
也许是正式成为探险小队成员的关系,今晚佳莹不再调侃她,气氛也轻松许多。
大家合力垒起防风灶,接着分工合作,她搜集柴火,嘉明清理溪鱼,佳莹处理海藻,不一会儿,海藻鱼汤的香气便在营地里弥漫开来。
嘉明首先盛了碗鱼汤给她。
她小心地抿了一口,鲜美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迅速驱散了山地的寒意,连冰凉的指尖都变得温暖起来。
夜幕完全合拢,山地星空出奇清澈,他们并排躺在星空下,直视璀璨的光带横贯天际,萤火的微光在半空中浮动,像光河里偶尔掀起的细碎浪花。
她从未在城里见过这样奇幻的光景,那里只有雾霾和喧嚣的灯光。
嘉明的肚子里似乎有讲不完的星座故事,古今中外各种与星座有关的传说,他信手拈来,还会告诉她银河两侧的牛郎星和织女星相距16.4光年,如果鹊桥真实存在,那么需要34亿亿只喜鹊才能让他们相会。
嘉明的声音也非常好听,她不知不觉睡去,在梦里,与各种光怪陆离的星星们跳舞。
直到被人摇醒,她还沉浸在星星跳舞的梦里。
“别睡啦,准备起床爬山,要去山顶看日出。”也许她睡得太沉,佳莹叫醒她用了不少力气,总之,口气不太好,“怎么这么能睡啊,叫多少遍了,真是的。”
“几点了?”她迷迷糊糊地问道,努力睁开眼,却见四周漆黑,天空还有星星在闪烁。
是哦,昨晚睡前有讲今天的活动安排,但她没有意识到居然那么早。
她困得厉害。
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手电筒的光线在黑暗中划出光柱,巨大的人影在草地上来回晃动,忙着收拾东西。
“3点,快起来吧,要爬2个小时的山呢。”佳莹再次催促。
嘉明正在收拾帐篷和背包,听到对话后也开口说道:“快起来吧,今天最佳的观日时间是5:35。我们从这里半山腰出发,到山顶,还要走2个小时。”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囫囵漱口洗脸,就赶紧把包背上。
佳莹嫌她动作慢,已经有些不耐烦,丢下一句“你真慢”,便带头先走。
嘉明依然背负着大部分的物品,走在稍后的位置。
见她跟上来,他悄悄塞了个面包给她,低声说:“山路不好走,一会饿了就吃点,补充体力。”
塑料包装袋上残留着他的体温,她心里好暖,轻声问:“嘉明哥哥,你不吃吗?”
“我们喝水就行了,你年纪小,不顶饿,拿着吧。”
“等到了山顶,我们分着吃。”她小心翼翼收好面包,此刻它比背包里的贝壳还要珍贵。
“一口的事儿,别搞那么麻烦。”他笑着揉乱她的发,便利落往前走去。
佳莹打着手电筒,走在最前面,光柱在夜色中穿行。
凌晨的山间幽暗,但并不寂静,不时有鸟叫虫鸣与他们作伴,湿凉的草叶划过小腿肚,这时,她不禁庆幸自己穿的是长裤,万一腿脚碰到什么窜动的小动物,一准吓得尖叫。
等到走出草丛,转入登山石阶,她才意识到,山上的风远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
直上直下的石阶像天梯一样,那些风顺着山道呼啸而来,吹得她脑壳又凉又痛。
嘉明和佳莹早有准备,他们都戴上了帽子挡风。
就在她忍不住抱头时,突然头顶一暖,她抬起头,却原来嘉明把帽子让给了她。
“把帽子戴上。”嘉明说。
“哥,你不戴吗?”佳莹定身回头。
手电筒的光柱,居高临下扫向阶下人。
“我不用。”嘉明帮她调整好帽子,“小雪更需要。”
“哼,哥哥真偏心。”
光柱移走,佳莹宛如鸟儿一般轻盈,继续向上飞去。
“跟紧我,风会小一点。”嘉明叮嘱着。
她跟在嘉明的身后,山道野风果然小了些。
越往上攀爬,风越发凌厉,夹杂湿冷的水气扑在脸上。
山道窄小,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显得格外陡峭,仅容一人通过,直上直下的石阶需要手脚并用,仿佛一条石缝嵌在山体中。
在黑暗中艰难爬行,只能听见风声和沉甸甸的呼吸声。
夜色渐散,天明将至,草木山石隐约显露轮廓,于雾岚中浮现。
她终于受不了了,喘得一塌糊涂,胸腔似乎快要炸开,再不休息一下,她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可不可以……休息一下?”她强忍眩晕感,放声喊道。
嘉明回头看了她一眼,“可以。”
接着,他冲前方的佳莹喊道:“佳莹,原地休息。”
说是原地休息,嘉明并没有直接停下,他环顾四周,寻找合适歇脚的地方,起码可以把背包暂时放下。
很快,他发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
嘉明示意她跟上,然后放下背包,半靠在石头上,“慢点过来,包放在我这边。”
她握住嘉明伸来的手,正准备往上挪,突然前方的佳莹大喊一声,“哥,我帽子飞了。”
尚未抬头,一顶黑色的帽子已掠过她的视线,在微亮的天光里,像片轻盈的树叶,迅速变作一个小小的黑点,落在视线尽头的山道上。
“哥,我头好痛,好晕……”,佳莹倒在上方的山道上,看不清情况。
“你们俩都别动,佳莹你坐好,我下去帮你捡帽子。”
“哥,不用吧,我们都爬到这么上面了。”佳莹声音哆嗦着。
但不等她说完,嘉明已经沿着山路往下走。
嘉明的身影从上往下望,在陡峭的山道间显得格外险峻,她不禁揪住胸口的衣服,不敢多看。
再转过头,向上看,她看不清佳莹的状况,只晓得她很痛苦的样子,蜷缩着。
“佳莹姐姐,我来陪你一起坐。”她说着,手脚并用挪到佳莹身旁,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着。
佳莹双手紧紧抱住膝盖,蜷缩成一团,脸深埋在双膝间,像要隔绝外界刺骨的山风,黑发凌乱地垂落下来,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佳莹姐姐,你冷不冷?”她轻声问道。
“废话……当然啊……”,佳莹的声音含含糊糊地从膝盖间传出来,带着几分闷闷的不耐烦。
她继续往前挪,试图再靠近佳莹一点,与她并肩依偎,仿佛这样就能让对方感到一点温暖。
“佳莹姐姐,这里有面包,你要不要吃点?”她小心翼翼地拿出面包,准备撕开包装袋。
佳莹拒绝,“不吃,一肚子冷风,吃不下。”
她讷讷收回。
忽地,佳莹抬起头,黑发自脸侧滑落,露出隐藏的脸庞。
那是一张生气勃勃的脸,拥有黢黑如渊的眼瞳,全无半点难受的模样。
她极为凌厉地望着她,声音带着几分尖锐,“面包怎么来的?”
对上直勾勾的目光,她声音都变轻了,“嘉明哥哥给的。”
“为什么我没有?”
“你……你没有吗……”,她的声音变得更小了,无不愧疚,“只有一个了吧。”
“最后的一个面包,给了你,没有给我吗?”
目光如电,黝黑瞳孔深处,仿佛风推云涌,是山川之间酝酿的风暴,带着某种不安的力量。
她完全看不懂佳莹眼中的情绪,只是诚实回答,“是的……”
佳莹的眼瞳更深了,“小雪,你很喜欢哥哥吗?”
说到喜不喜欢嘉明的问题,她总是羞涩的,但从不怯于承认,“嗯,喜欢的。”
佳莹微微前倾,目光奇异,似火又像冰,“如果你只剩一个面包会给他吗?”
她回头望下方,几近于黑点的嘉明已经捡到了帽子,正冲着她们招手,继续往上爬。
于是,她站起身,也回应招手,“会的,我会给嘉明哥哥。佳莹姐姐如果你不吃,等嘉明哥哥上来,我和他分着吃。”
背后的声音轻,近似于呢喃,风一吹便散了,然而,她听见了。
“最后一个面包啊……原本是我的……是我给了哥哥……他……为什么……给你呢……”
“是我的面包啊,为什么给你呢?”
佳莹的反复念念宛如鬼魂般缠绕,她很不舒服,于是再次掏出面包,“面包我不吃了,佳莹姐姐……”
她反身递回给佳莹,却正对上一张平和幽静的笑脸。
佳莹的手,冰冷得像山间的石头,当她感知到这块石头敲了一记肩膀之后,她也失去了平衡——
她的脚错开台阶,她本人丢失了身体的主控权,骨头和关节脱离控制,无助扭曲着、摆动着,随着山道的坡度翻滚。
她从来不知道人的声音会那么难听,好像是被风撕裂了,又仿佛被空气切开了喉管。
嘉明帮她戴上的那顶帽子不知飞去了哪里,凌乱的发丝宛如细细的钢线勒紧她的血管,无数台阶的棱角与她亲密接触。
翻滚的时间仿佛无限拉长,长到她脑海里闪过奇怪的念头——她现在一定很丑,嘉明哥哥看到怎么办?
“小雪——”
隐约听见嘉明的喊声,模糊而遥远,断断续续,不是太清晰。
终于,她停下,一块大石阶平台接纳了她。
疼痛没有立刻降临,全身只觉得麻木,头非常非常晕,世界像疯狂旋转的万花筒,耳鸣声此起彼伏,扰乱着她的知觉。
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像飘浮在某种冷热交替的液体中,她感觉像被水包围了一样,新鲜的腥气伴随着隐隐的流水声。
她突然明白过来,是血,那些血破开她的皮肤,争先恐后往外涌。
她试着移动肢体,却发现动弹不得,骨头被拆散了架,剧烈的疼痛撕扯着每一寸肌肉。
刚才长时间的翻滚,夺走了她的声音,她现在完全哑了,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她想说话,最后嘴唇只能无力地颤动。
急促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好多血……”
一个哭泣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萦绕不去,她听得真切,是佳莹在哭。
佳莹的哭声充满惊恐和慌乱,令她有些困惑,不是她把她推下来的吗?
为什么佳莹可以哭得这样大声,毕竟,她一滴泪都没掉呢。
“怎么会这样?”嘉明的声音慌乱又焦急,自她头顶上方压来,“小雪,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试着睁开眼,或者动下手指,告诉他,她没事,她不想吓唬他。
可是,现在的身体完全不听她使唤,已经不是她的了。
蓦然,佳莹的哭声变得越来越响亮,哭得声嘶力竭,仿佛马上要断气,“哥,她是不是快死了?没救了?她摔死了。”
“别乱说话。”嘉明呵斥着,大颗大颗的汗珠濡湿了他的头发,滴在她额头上。
他双手颤抖着按住了她软塌塌的胳膊,“快过来帮忙!你包里的止血带呢?拿出来给我。”
佳莹哭声渐低,抽抽搭搭哽咽着,翻找背包,“只有一条止血带。”
“止血带给我,快,把外套脱了,做捆绑止血。”
他一面忙碌,一面问:“小雪怎么会突然滚下来?”
佳莹哭泣不止,有越来越失控的趋势,语无伦次解释着,“你把……你把我的面包……给了她……最后的一个面包……我好生气……哥,她不会真的死了吧……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我就是很生气……然后……碰了她一下……”
她感觉到他的动作停顿了,然后他的声音变得分外严厉,“不对,佳莹,冷静一点,你别慌。”
“我……”
“嘘!”
嘉明嘘了一声,低声安抚,紧接着她的眼皮就被扒开了,眼珠子倒映出一张说不清楚情绪的面孔——
惊恐、忧惧、焦虑、内疚……
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小雪……小雪……”
他连声呼唤她,而她连回应一下都做不到,哪怕是轻微的哼哼声,于是,她的视界再次重归黑暗。
“佳莹,别慌,仔细想一想,想清楚再说话,小雪是怎么摔下来的?”嘉明的声音低沉,似乎在引导佳莹冷静下来。
佳莹的哭声渐渐变得很低很闷,像被什么抱住了一般。
她无助地躺在地上,像一块块难以拼凑的碎片,看不见他此刻的模样,但出于直觉,她非常不喜欢他的语气。
“是……是小雪……看到哥哥……”,佳莹结结巴巴,迟疑中带着几分揣摩,“我就……不,不是,是她……是她太高兴了,对,是她自己太高兴了,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对,就是这样,是她自己太高兴了……”
他的语气很冷静,她被他的冷静砸碎,碎成千千万万片。
“……从台阶上摔下来的,是她自己出了问题,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明白了么?”
佳莹如在梦中喃喃自语,重复着他的话,“是她自己摔的,我拉都拉不住她。”
“对,没错……”
他们低声细语讨论,她在地下旁听,好想哭,为什么嘉明哥哥不实事求是呢?为什么他选择安慰佳莹姐姐,而不是说出事实?
好不甘心啊……
心里突然很怨……
她要活……
这股怨气点燃了她的胸臆,促使她迸发出惊人的生命力。
她开了眼,发了声,声若游丝,“我……我怎么了……”
“小雪?!”嘉明惊疑不定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你……谁啊……”,她问。
过于怨恨,以致于视线里的人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原本阴翳的面目,瞬间温柔,他轻轻抚摸她的眼下,“我是你嘉明哥哥啊,摔糊涂了吗?刚才,你从山上摔了下来,摔得很重。小雪莫哭,很痛是吧,先别说话了,你不会有事的,我背你下山。”
如他所说,他背她下山。
她瘫在他背上,疼痛伴随颠簸起伏。
来时,他脊背宽厚,像长出双翅的天使,她安稳得像晒太阳的打盹猫。
可现在,心跳、呼吸、脚步声,以及耳边呼啸的风声,声声催促……
他跑得那么急,肩膀因为用力而颤抖,每一步都在拼尽全力,为救她的命而奔跑,她却不会安心。
“好困……你……跑轻点……”
他持续呼唤,焦急地喊她,“小雪,别睡过去,撑住!”
持续的疼痛会令身体感觉到麻木,这种麻木不是摒弃痛感,而是疼痛过度,不晓得哪里更痛一些。
终于,嘉明背着她冲进了山下的小诊所。
她的意识仿佛被深深拉扯着,对外的感知也变得时清时糊。
“快来人,救命啊。”
嘉明的呼喊似乎就在耳边,但却像隔了千山万水。
有人在她身边忙碌,皮肤碰触到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按在她的手腕上,似乎是在测脉搏。她想动一下,但力气好像从她身体里逃跑了。
“她是什么血型?”
“B型。”
“我们这儿的血不够……”
“她有多处骨折,尤其这几处是开放性骨折,失血过多,如果不尽快输血,后果很难讲。”
声音很杂,但是嘉明的声音,她绝对不会听错,“我的血可以,我是O型血,可以给她输。”
“不行。”佳莹突然尖叫,几乎刺穿了她的耳朵。
医生疑惑反问:“为什么不行?如果他是O型血,可以直接输给B型血患者。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他……”,佳莹顿了一下,才磕磕巴巴地说:“他身体不太好……医生建议他不要轻易献血……”
“我没事。”嘉明坚定地说道。
周围有片刻的安静,嘉明和佳莹之间似乎起了某种无声的争执。
而她,在静静等死。
两人离她远了些,但她还是隐约听见了。
佳莹低沉又焦虑地说:“哥,随她去吧,你要是输血,你的事就暴露了呀。”
“不管暴露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她活下来。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了……”
高傲的佳莹竟然在哀求,声音近乎崩溃,“哥,别救了,我们把她转院吧,她自己撑不住,死在路上,没人会怪你。”
他的声音很坚定,“别说了,是我带她出来,我有我的责任,我得负责。”
医生高声询问,“你们商量好了吗?不行的话,就赶紧转院,最近的卫生院要走半个多小时。”
“哥——”,这一次,佳莹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佳莹,你没有错,我也不能犯错,医生,抽我的血吧。”
不知怎么回事,他说完还轻轻叹了口气,她听得想哭。
碎裂的心又重新愈合,慢慢跳动,长出血肉。
他的手,抓住即将跌入深渊的她。
彻底放松,她的意识终于坠入黑暗。
……
当她再次睁开眼,嘉明正坐在病床边,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水,为她润湿嘴唇。
看见她醒了,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小雪,你醒了。”
随着他这句惊喜,房间里的气氛也活了过来,不断有人涌进来关心她的情况,姑妈满脸憔悴地伏在她床边哭。
等到人散,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嘉明时,她轻轻地开了口,声音几不可闻,“嘉明哥哥……”
他没有听清,侧耳下来。
于是,她又轻轻重复了一遍,“嘉明哥哥,你对我真好……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嘉明的笑一扫而尽,他震惊地望着她,微微张开了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笑了,笑得很甜很甜。
她知道,她捕获了他,捕获了她的嘉明哥哥。
佳莹姐姐抢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