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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你有没有考虑过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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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霞要比廖小峰记忆里老了一些,但同时她整个人也变得更明媚松弛了一些。
她穿了条淡鹅黄色的尼面连衣裙,外套一件白色螺纹薄羊绒开衫,长发规矩地绑在脑后,没怎么化妆只涂了口红,因此气色看起来倒算不错。
听见那声“妈”,再把廖小峰的脸仔细打量清楚。
温霞也愣住了。
“阿霞?”男人检完票在登机口唤她,手里牵着的小女孩早拽着她往爸爸那里扯。
她终于回过神来,坑着头接过齐天磊递过来的布包道了声谢。
原来她是来送机的,只是没想到会在机场大厅碰见来接机的廖小峰。
温霞感受到来自身后的灼灼目光,然而她未敢回头,在女孩和男人说完话后,她拼命压住想哭的情绪,和男人道别,对他温声嘱咐在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末了甚至和男人隔着栏杆深深拥抱了片刻。
做这些的时候她是心不在焉的,明明可以不必拥抱,可她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注视着男人消失的身影,许久不敢回头。
久到女孩耐不住性子,晃着她的手要求回家,她才慢吞吞回过头。
廖小峰还在那里站着,丝毫没有挪动脚步。
冷不丁,温霞想起有一次外出不小心把儿子给搞丢了,那时他们全家刚来香港不久,人生路不熟的,连沟通说话都成问题。
后来还是在警局里找到的廖小峰,她记得,当时去接人的时候,儿子坐在长板凳上,看过来的眼神几乎和现在一模一样。
心中一下子揪紧了,怕被女孩看出来,她不动声色地往前走,路过廖小峰身边的时候,她顿住脚步轻声说:“跟我来。”接着继续朝前走。
走回方才等候航班的位置,周围坐满了人,可这几个位置仍旧空着,好像就是特意为他们留的。
“小敏,妈妈有些口渴,你去那边给妈妈拿杯水好不好?”温霞对着不明所以的女孩说。
小敏犹犹豫豫,齐天磊这时站出来:“我陪她去吧。”
温霞抬头看他,随后看看廖小峰,儿子无波无澜地点头:“他是我朋友。”
“小敏,妈妈坐着休息一会,你跟这个哥哥去那边玩一玩,”温霞说着拉开包,从皮夹里挑出几枚钱币,“可以买糖吃,但不能吃多。”
听见有糖吃,小敏开心地直拍手,她接过钱头也不回地朝商店区跑,齐天磊保持距离,始终跟在她后面。
终于剩下两个人,没过一会,温霞开始发出低微的啜泣。
离开的时候没留下任何口信,其实她并不是计划好了要逃,只是在一个灰蒙蒙的清晨,她从床上醒来,看着破房子里的一切,忽然感觉自己的人生到了头。
一儿一女躺在身边呼呼睡着,看看时钟,再有一会,她就要起来收拾家里和两个孩子,然后下楼去几百米开外的店铺见工。
如此浑浑噩噩,如此没有希望。
好多个瞬间,她甚至期盼自己就这么睡死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于是,那天清晨,她选择在儿女醒来前,收拾东西离家出走。
“小峰,是妈对不起你,你……”她哽咽出声,为不引起旁人注意,只好捂住嘴巴,待情绪平稳后,已经流了满脸的泪,“你过得好不好?”
廖小峰也是红了眼睛,他原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这个人,然而,当他看见男人和小女孩时,发了霉的恨意便翻江倒海地搅动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说不好,甚至过得很不好。
想把被人带去福利院的经过事无巨细地讲出来,想把他和妹妹被人欺负的经历无情地讲出来,可是他唯有语塞了。
“我和小婷都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他听见自己流利地撒谎,胸膛沉重得几乎快要碎掉。
闻言温霞欣慰地点了点头,从包里掏出叠好的手帕往脸上抹。
“你呢?”廖小峰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通红的眼睛就要掉下泪来,不过到底憋住了,“你过得好不好?”
温霞不知如何开口,她攥住提包的手忽然用力捏紧了,然后抬眼去看在远处吃着糖果疯跑的陆小敏,廖小峰顺着她的眼神,也朝疯跑的陆小敏看过去。
“她是你妹妹,今年6岁了。”
小敏绑着两个小辫子垂在肩膀,肉嘟嘟的脸蛋因为奔跑变得粉扑扑的,她穿着黑色花边丝绒带袖长裙,一看就是被父母娇养长大的。
看看这样的陆小敏,再看看温霞望向小女儿时的宠溺眼神。
忽然有种钻心般地疼痛直逼廖小峰而来,那是连他迟钝的心脏也绝承受不住的疼痛。
记得在廖小婷出生后,年幼的他曾吃过一阵妹妹的干醋,其实每个家庭里的大孩子总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哥哥一开始并不是哥哥,懂事也不是能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美德。
可是纵使他再吃醋,廖小婷始终是他的家人,是亲妹妹。
放在陆小敏身上就不一样了。
那是陌生的,他无法承认的关系。
如今坐在眼前失而复得的母亲,已经把所有的爱倾注在陌生的小女孩身上,留给他的,恐怕只有不敢示人的悔恨,以及知道他过得还不错的欣慰。
当初不告而别,后又积累的愧疚,就这么轻飘飘地被个小女孩所替代。
怎么能叫他释怀!
于是,那些被生活掩盖的霉痕翻江倒海地全被拖了出来,廖小峰压缓愈发颤抖的呼吸,干涩的嘴唇被他咬破了边,渗出甜腻的血腥味,他觉得他就要变得不堪,就要堕为歇斯底里的猛兽。
“小敏,你慢点跑!”温霞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满心满眼只对着朝自己奔跑而来的女孩张开了怀抱。
眼睁睁瞧着这温馨的一幕,廖小峰再也忍受不住。
他攥住拳头,嘴巴里的话就要脱口而出,虽然知道说完后,他肯定会后悔,肯定会自责,但他此刻已被愠怒蒙蔽了所有的理智。
然而猝不及防间,一双手沿着他的鬈发抚至后脑勺,跟着就朝被身体烘热的衣襟里埋。
是齐天磊。
齐天磊带着他,把他的脸埋到自己的腰上贴着,边轻轻抚弄他后脑勺的软发,不过片刻功夫,他嘴巴上的破口被洇得生疼——原来已经不争气地哭起来,在衣服上洇出两坨圆乎乎的水渍。
“阿姨,我看现在雨停了,要不你还是带着孩子快去坐车吧!”齐指了指外面。
送完了人,又吃到了糖,陆小敏不愿再待在人满为患的机场大厅里,于是再次缠着妈妈要求回家。
温霞抱住孩子,她把目光投到廖小峰身上,那边已经从愠怒中缓过神来,正低头木着脸不说话:“那,ma……阿姨就先回去了,”她抽出手从提包里掏出自动笔,撕了块纸条急匆匆写了什么塞进廖小峰手里,“这是我的手提电话,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就给阿姨打电话。”
说完,她终于站起身被陆小敏急切地往外拉。
齐天磊的目光追着两个人,见温霞没回头,他按住廖小峰的手温柔地揉了揉,跟着坐到对面,抬起对方的脸。
此刻廖小峰一副心灰意冷的神情,睫毛上沾到几滴很小的泪珠,又好像是在拼命忍住不哭出来。
“小峰,你……”齐天磊心疼坏了,相处这么久,他当然知道这个人现在是多么的难受与伤心,于是他将人揽到怀里,说,“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有我在……”
他的话仿佛蓄水口的闸门,使得突遭暴雨的廖小峰瞬间开始泄洪。
直哭到昏天黑地,喉头发苦。
齐天磊用手把披着的外套罩在他头上,然后抚向他的脖颈和后脑勺,同时用嘴巴轻轻去贴他的发顶。
周遭是来来往往的赶路人,可是也唯独有一处胸膛正承载他的所有悲伤。
故而理智被洪水冲得体无完肤,包括麻木、坚强……所有廖小峰曾经用来捍卫自己的手段,此刻通通在齐天磊的胸膛化成了绕指柔。
哭到再也哭不出来,他从衣领里亮出红肿的眼睛,抽噎着问:“我们走吗?”
“嗯,回家?”齐天磊低头看他。
他摇摇头,家里有廖小婷,他现在没办法面对廖小婷。
齐天磊想了想,说:“那我们,在外面住一晚?”
想也未想,他点头同意。
于是一个多小时后,两个人拎着行李箱来到码头的游艇前。
和上一次不同,今晚的港湾没有绚丽的晚霞,有且只有淅淅沥沥的雨,以及上下颠簸的海浪。
索性水箱里的水是满的,可以让两个人舒舒服服地洗个澡。
换下湿透的衣裳,他们在甲板上寻了个避雨的角落铺上毯子,然后搬来从便利店买回的零食和啤酒,就这么靠着边吃边聊天。
大体是由刚刚泄了洪的廖小峰在说,他讲温霞如何在丈夫进了监狱后照顾家里,讲母子俩如何熬过艰难的生活,讲那次不告而别,讲发现母亲离家出走后的惊慌失措……
他好像要把所有的埋怨一股脑说给齐天磊听,说到最后,大滴的眼泪又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小时候就想拥有一艘这样的大船,”他摸了摸光滑的甲板,随后纠正道,“不,要比这个还大!”
“嗯?做什么用?”齐天磊问,用手替他细心地揩掉泪痕。
他忽然耷拉着脑袋,略带醉意地说:“带着我妈和小婷周游世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现在也可以。”
齐天磊说完,廖小峰又不说话了,他好像没有继续讲下去的理由。
是啊,现在他妈都不要他了,他还周哪门子的游?开哪门子的船?
今天以前,他忙碌的脑袋里曾试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可能,温霞会抱住他哭,无论过得快乐还是悲惨,温霞要说从来没有遗忘过被抛下的兄妹俩。
接着他会原谅他的母亲,继续做一名懂事的儿子。
可实际情况与他的想象大相径庭。
母亲已经将他的存在抛到了九霄云外,所以在离开机场大厅前,他没有半点留恋,把那张写着电话的纸条扔进了垃圾桶。
叹了一口气,廖小峰再度开口:“天磊,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生活?”
“……”齐天磊默不作声地放下啤酒罐,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要考上一所好大学,然后赚钱让我爸和小婷过上安稳的生活。”
齐天磊的脸忽地蒙上一层阴影,果然,他想,廖小峰的未来仍旧没有他的存在。
但他不想放弃,于是问:“怎样才算安稳的生活?你爸有工作,小婷念书又念得好好的。”
那边略微摇了下头,自顾自继续说:“不是的,我爸身体不好,干不了几年了,还有小婷,”廖小峰开始列举,“她得念大学,再找一个男朋友,做哥哥的不得帮她存点嫁妆,要不会被婆家看不起……”
“你自己呢?”齐天磊打断他,“你自己的生活有想过吗?”
廖小峰笑了:“有啊,刚才不是说过了,念完大学我就出去赚钱,然后开一家茶餐厅。”
“茶餐厅?”
“嗯,你不知道,我们楼有一户邻居就开的茶餐厅,他们家现在都在油尖旺买新楼了!”说到茶餐厅,廖小峰的眼睛亮闪闪的,好像被积雨云遮蔽的星星暂时落到了这里。
“那……”齐天磊撑起身子,让脊背得以离开船板,“那我呢?你有没有考虑过我?”
他望过来的眼睛湿润得可怕,望得廖小峰的心跟着狠狠晃动了一下。
想要逃避不去看他,然而那双湿润的眼珠直勾勾盯着他,好像又要摄去他的魂魄。
上一次亲吻的感觉刚被廖小峰自脑海中唤醒,下一次便猝不及防地到来。
并且这个吻来得无比热烈,将他死死压在后背的船板上挣脱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