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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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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湘君这一折腾,钱陆可不敢歇着,急匆匆地跑到衙门,同僚见他来吓得缩到角落,闭眼念咒,生怕厉鬼上身。
只有张仵作敢上前搭话:“孩子,我听吴捕头说你想超度那姑娘?”
钱陆:“是。”
“难得你有心了。”张仵作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又瞥了眼那群在角落里哆嗦的衙役,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肩头:“不过,尸体还在原地,你同我一起去把她请到衙门来吧。”
“张仵作,你们还是别去了,那具尸体邪门得很,昨夜碰过她的人今日身上都有淤青,跟被鬼掐了似的。”衙役撸起自己的袖子给张仵作看,小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正如他所言那般像是被人用手指狠狠掐出来的。
张仵作鼻孔出气,指着他们一帮人骂道:“那是因为你们龌龊,惹怒了她,人家才会这般弄你们。钱小子去,他不会跟你们一个个怂样。”
“你们做了什么?”钱陆盯着那些个人的眼睛,无一不在躲闪。
几个衙役面面相觑,他们什么也没做,就只是言语冲撞了几句,他们不信邪的想把湘君抱下来,才靠近尸体,便有个碎嘴说了一句:“长得真好看,我记得她还没出阁吧,那么漂亮死了可惜了。”于是就遭到湘君的报复。
钱陆瞧着他们的表情自然也晓得不会是什么好话,这些个嘴上没把门的定然会被教训。
张仵作大概是见怪不怪了,尊重死者不是每一个人都会,人活着的时候都没被当人,死后在那些人的眼中更不是人,那就是随意冲撞也无所畏惧。
只是恰好遇到个硬茬吃了亏才晓得说不得做不得。
一如梦中一般,湘君依旧挂在槐树上,她面容平和,双眼无神,衣袖在风中飘摇。唯一不同就是那双脚上早已没了泥土,干净得像白瓷。
张仵作同钱陆在尸体前烧了三炷香,嘴里念念有词:“得罪了。”
随后两人协力将尸体放了下来,吴捕头站在背光处怔怔地看着他们,围观的百姓不敢太靠前,躲在衙役身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年纪轻轻就得了疯病,如今厉鬼索命,佘家那几房怕是要遭殃。”
“那也是活该,谁叫他们不做人的。”
“小声些,不要命了?”
张仵作简单地查验了一下尸体,抬头询问吴捕头:“大人,死者亲属可来认过尸?”
吴兴摇摇头:“佘家的仆从说她不是佘七。”
张仵作朝着钱陆示意地点点头,自缢身亡按理来说需亲属领回家去安葬,可佘家不认那就只能搬回县衙,为防止尸变,即日超度肢解,再一把火烧了,骨灰撒入鬼江。
钱陆背起佘湘君的尸体,湘君身形瘦弱,不似寻常尸体那般僵硬,反而软若无骨。他迈开一步,身体便不自觉地往前倾,脸色憋得涨红,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午时三刻,天光大亮,他耳畔似有羽毛轻抚。“小道士,你可背稳些。”
钱陆霎时惊出一身冷汗,他脖颈上的那双手松了松,钱陆贪婪地呼吸着:“姑奶奶在上,小的遵命。”
这番对话竟无一人听到,张仵作只是瞥了他一眼叮嘱道:“专心,莫要走神。”
“是。”钱陆阖上眼,镇定心神,再度睁眼时,已然是脚下生风,背上的尸体轻若鸿毛。
佘湘君浮在半空,时而下沉吓唬钱陆,时而坐在他的肩头,压低他的脊梁,笑着调侃他像一只煮熟了的弯虾。
县衙离老槐树不远,穿过石桥,走过古巷,在天飘起小雨时钱陆跨过了门槛。
无人认尸,那便只有登记在无名氏录里。她明明有家,却无家可归。人人都认识她,偏偏她的家人不认她。
“自缢身死者,咽喉之下有紫黑色淤痕,延伸至耳后发际,唇口黑,湘君除了唇口白外皆是自缢之相。无名氏,按照乐江传统,你超度她后,我来肢解火化。”张仵作道。
逍遥山超度亡魂没有那么多规矩,有名问名,无名问亡人。前者向着生人,佘家不愿认,作罢。后者向着阎罗,死人妄语不可信,问阎罗,自有黑白无常替亡魂答复。
只是乐江此地多怪异,钱陆无论如何做法也无法将牛头马面请来。
钱陆拿着拂尘甩了三下,顿觉周遭气氛阴冷,一道罡风袭面,将人推搡几步。
“我超度你,定会替你了结夙愿,你若是误了上路的时辰,来世不得入人道,你可想清楚。”
“人生难捱,我不愿入轮回,你超度不了我。”
湘君并未现身,尸体盖着的白布被风卷到了地上,钱陆躬身捡起再次盖在尸体上。
张仵作拿着小刀,他听钱陆自言自语,说没被吓到是假,但他验尸多年还是能稳得住心神,等到钱陆面色回暖,眼珠有光才道:“如何?”
张仵作早前便听县老爷提起过,这少年祖上有逍遥祖师庇佑,对这厉鬼凶煞自有化解妙法,今日一见,除了鬼上身可没见着与其他道士不同之处。
钱陆食指划过眉眼,金线一闪而过,连个鬼影也没有:“今夜由我守夜,我有事要仔细问她,张伯你先回去吧。”
“那这尸体?”张仵作只觉耳后有人吹凉风,手脚发麻,冷汗直冒。
钱陆:“既是自戕,便留全尸吧。”
张仵作虽是不解,但放下小刀,瞧了眼案板上的尸体,摇着头:“那你小心着些,若有异动,切勿硬刚。”
钱陆应了一声,正对着尸体盘腿坐下,拂尘放在膝上,闭目养神。当明月隐入黑云,屋内漆黑一片,只剩钱陆平稳的呼吸声,湘君就此入梦。
钱陆缓缓睁开眼,只见青衣女子趴在尸体上,他一出声,那张惨白的脸对着他笑:“你想知道什么?”
她换了身行头,长裙上隐隐约约绣着几朵白芍药,发髻上插着一柄玉梳。尸体是她,却没她那般好颜色。
钱陆挪开目光,道:“你的一生。”
湘君直起身来,纤细的手指转着手腕上的银镯,眼神带着一丝耐人寻味。
许久她转过头来,看着他,露出狰狞可怖的笑来,趁其不备穿过少年的身体,两道白影跌入另一个世界。
那只带着银镯的手将他的灵魂生生拽入了世人口口相传的无间地狱。
白光晃眼,湘君的人生如走马观花般塞入他的脑海,钱陆的灵体不断地重塑,从青年到少年,最后退化到婴儿。
一声尖锐的哭啼后,他才看清所处的是何方境地。
阴暗的深宅,充满了血腥气和嘈杂的人声,隔着屏风那一对母子的对话叫人听得真切。
“母亲,是个女娃。”佘三爷语气里满是遗憾。
“我早就料到了,你媳妇偏说是个男娃,不肯打掉,这下可真是丢人现眼。”
“母亲说的是。”
小丫鬟把女娃抱出门来,母子二人瞧都不瞧一眼,生怕多瞧一眼污了眼睛,随便摆摆手叫人把孩子带给奶娘喂养。
小丫鬟才到这房当差不久,晓不得规矩,看着襁褓里的娃娃心生怜爱,便多嘴了一句:“老祖宗,三爷,小姐的名还没起呢。”
佘家祖母身旁的婆子上前朝着小丫鬟的胳膊拧了一把,狠狠地刮了一眼她,咬牙切齿道:“没眼力见的下等玩意,轮得到你来说话,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滚下去。”
小丫鬟疼得哎呦一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压低身子,抱着怀里哭啼的孩子退下。出了屋门,她身后几个丫鬟互相使了个眼色,竟然给小丫鬟使绊子,连人带娃的摔倒了地上,嬉笑声格外刺耳。
钱陆头疼欲裂,想要哭嚎却像是浆糊糊了嗓子,喘息不得。
灵体锁在小小的躯壳里无法操控四肢,一股绝望笼罩在钱陆的心头,他此刻能感受到额角流下鲜血,老老少少的声音灌入耳中。
“湘君,佘湘君,丫鬟婆子问多少次了,此前老祖宗取的是这个,那便按这个来。老祖宗嫌麻烦,不想再费心神取名了,便宜七姑娘得了个哥儿的名,何须再来讨要女名,三房再来求就用这话赶回去。”
“媳妇用湘君换我的麟儿,还请母亲成全。”
“麟哥儿她想要回去?要回去,那大房怎么面对列祖列宗,长孙只能是大房生,告诉那婆娘要回麟哥儿想都别想。”
……
钱陆从被丫鬟抱着到牵着,手里的碗从鸡蛋大的木碗到拳头大的瓷碗,穿的鞋从磨脚到合脚,小脚趾弯曲变形。
从能走路,便风雨无阻地给老祖宗请安,个子小小的,永远被兄弟姊妹挤在最后。从主宅到三房的路于幼童而言过于漫长。
钱陆仿佛忘了自己是什么人,全然沉浸在被人欺负的情绪里,直到七月半祭祖时,抬头见到祖宗牌位被青衣女子砸碎,他方才回过神来。
钱陆看着自己的手脚,活动着指头:“我这是怎么了?”
湘君砸完最后一块牌位,回首笑他:“自然是做了小女子。”
“这里是冥界,”钱陆捂着头,回忆起他失去意识前,湘君将自己的灵体分离,“为何我会有痛楚?”
“此处乃虚危之境,三迷途。肉体凡胎当然会有痛楚,”湘君漂浮在他的头顶,一脸幸灾乐祸,衣带垂在钱陆的肩头,湘君的手攀上他的背:“你不是想知道我的故事吗?听我讲总是差点意思,倒不如亲力亲为,活一遍看看。”
钱陆:“你是你,我是我,哪怕我成了你。际遇各不相同,我如何能活成你?”
“心诚则灵,祝君永安。”
湘君的轻笑声犹如冬月过堂风,透骨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