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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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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咚!”
更夫行至槐柳口,眯着眼敲完最后一声铜锣,随即一阵阴风刮过。更夫莫名打了个寒颤,灯笼里的火光忽的灭了。更夫耳垂一凉,肩头一轻,他颤巍巍地抬起头一瞧。一双沾满泥垢的脚出现在他头顶,槐花的清香混杂着血气扑面而来。
定睛一看,白花压冠的槐树上吊死着一个姑娘。
她双眼无神,脸颊惨白毫无血色,像活人一样静静地看着更夫。
“啊啊啊啊啊啊啊!”更夫猛地瘫坐在地上,灯笼倒在地上,灯笼瞬间燃起三尺高的青蓝色火焰,这下可把更夫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跑没了影。
巷口的几乎人家亮起了灯,纷纷出门探头观望。
“这老李头咋咋呼呼……死,死人!”“报官,快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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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起来干活。”
钱陆还没打个盹就被吴捕头喊了起来,他边打着哈欠边套上鞋袜,瞟了几眼同屋的几个同僚还在磨蹭,他又弓着身子眯了一小会儿。可就是这么一小会儿,让他肩头重了三斤,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他的脊梁上。
他倏地睁开眼,背上被狠狠踩了一脚,他踉跄着栽了个跟头。钱陆正要发作,同僚全笑了起来:“钱小兄弟,你怎么打瞌睡还栽跟头啊?怕不是鬼踹的你?”
“我家祖上可是正儿八经的逍遥山仙长,哪只鬼敢欺我?”钱陆站起身来,摸了摸发酸的脖颈,长眉一挑,后又轻笑了一下:“我这不刚睡醒,头脑不清醒,见笑见笑。”
他家往上数四代都做道士的,只是时运不济撞到圣上灭佛灭道,到他这一代才不得不放弃家传,找正经活计谋生。他父亲曾替县太爷消灾,因此他前几日才能到乐江县衙当差。
他垂首低笑时,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环顾住宅四周,一点异常也没瞧出来。来不及细想,便随大家举着火把奔赴案发现场。刚到槐柳巷就见吴捕头提溜着更夫的后领到尸体前问话:“你几时发现的死者的?”
更夫壮着胆子瞅了一眼,吓得腿脚发软,刚想跪地又被吴捕头拽起来。更夫带着哭腔道:“寅时,对,寅时。官爷,小的打完最后一更,转到槐柳巷发现的。”
钱陆刚来乐江县不久,第一次碰到这种案子,难免要向同僚打探一番。他用臂膀碰了碰同僚张虎,朝着更夫方向抬抬下巴:“一具尸体而已至于吓成这样?”
张虎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左顾右盼,与他勾肩搭背,小声道:“树上吊着的那姑娘见着没?”
“见着了,怎么了?”钱陆抬眼瞥了眼那具尸体。那姑娘瞧起来年纪极轻,一身素衣穿戴齐整,妆容清丽,发髻上簪了一支银钗。若不是悬在空中,鲜少会有人觉得她是一具尸体。
张虎:“那姑娘名唤佘湘君,是本地大户佘家的七姑娘。前两年得了疯病,晚上总跑出来吓人,被我们关了几次,佘家人对她不管不顾,县太爷没办法只好将她送到山上的尼姑庵关起来。可惜还是给她跑了,王主簿的意思是让她自生自灭,没成想她死在这。”
钱陆还是不解,张虎倒吸了一口凉气,继续道:“一个疯子死了也没什么,但是她之前晚上出来吓人时,总是嘶声裂肺地重复一句话。”
火光映在湘君的脸上,她的眼瞳中闪过一丝异彩。钱陆一时失神,嘴唇张合,火焰窜动忽然冒起青烟。
张虎一句“我艹你大爷的。”瞬间弹跳开,拔刀对着钱陆,火把落地溅起火星。周身暗了下来,钱陆才回过神来,他直勾勾地盯着张虎,看着众人惊恐的面孔:“怎么了?”
张虎吞咽了一下口水,捡起火把怼在他的面前,确认是面前人的眼珠有水光后,才道:“你刚刚说了那句话。”
“什么话?”
“我要杀光你们所有人。”
吴捕头死死盯着钱陆看,命人拿来早已备好柚子叶抽钱陆,最后往钱陆身上泼了一盆香灰水。紧接着命所有人都往自己身上带上柚子叶、抹香灰水。张虎拍拍他的背:“不怕,你刚刚就是被魇到了,这种事我们这里常有。”
钱陆只觉一股凉意从尾椎窜上头顶,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水,呼吸有些不稳:“我不怕。”
“真的?”耳畔传来一声女子的嬉笑声,他耳尖像是被蚂蚁叮了一下,钱陆感觉到液体从顺着耳廓流下,血腥味直冲鼻腔。
钱陆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再次看向尸体,只见槐树上坐着一个轻飘飘的灵体,她的衣袖随风摆动,整个人泛着一层淡淡的冷光。
佘湘君。
她眉眼生得极好,眉青若远山,唇红如红缨,姿态轻盈飘逸,不似鬼怪,似蟾宫的仙娥。湘君对上他的眸光,眼神之中带着几分玩味。
下一刻凉风扑向钱陆,湘君与他额头抵着额头,青年被吓得后退两步。湘君看得见摸不着,可钱陆的脑门还是被风撞了一下。
他看向一旁的张虎,才发现所有人都静止不动,世间除了湘君再无颜色。
湘君喃喃道:“你的血很好闻,像雨后的青柑,我院子里就有一树,可惜枯死了。”
钱陆屏息稳住心神,手心捏了一把冷汗,挺拔的鼻梁上冒起细密的汗珠:“节哀。”
“小道士,你来这是来收我的吗?”湘君飘到半空,身上的衣带萦绕在周围,仿佛壁画中的神仙。
钱陆如实回答:“不是,我只是来替你收尸。”
湘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突然变出两把血红的长刀,七窍流血,露出诡异地笑来。
毫无征兆地捅穿钱陆的胸腹,她挥舞着长刀,血溅满她的脸颊,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喉咙发出非人的嘶鸣。
钱陆来不及感受心肺破裂的痛楚,就大叫着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一睁眼就被同僚们按住双脚双手,张虎嘴里念念有词:“姑奶奶,冤有头债有主,要找你找那些个逼死你的人,不要找这家伙的麻烦,他可刚来什么都不知道。”
钱陆:“我怎么了?”
张虎压制着他,往他嘴巴里塞糯米艾草:“你是人是鬼?”
钱陆把嘴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喷了出来,咳嗽道:“我是人,人,人。”
张虎扒拉他的眼皮、鼻孔,确定有热气后才喜极而泣道:“钱老弟,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吓人啊?你要是被鬼夺舍,县太爷不得要我小命。”
钱陆掀翻张虎,从嗓子眼扣出一片艾草,他才大口喘气:“谁告诉你用糯米艾叶可以驱厉鬼的?”
“以前都奏效的。”张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钱陆拍了拍身上散落的糯米艾叶,长叹一声,看来此地发生这种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一扭头便看见湘君坐在他的床头,虚影有一半同张虎重叠,他一把推开张虎,故作镇定道:“少搞这些装神弄鬼的,我刚刚就是没睡醒,说梦话。”
张虎正要开口解释,吴捕头进了屋。湘君飘到吴捕头身旁,歪着脑袋盯着吴捕头,脸上挂着笑。
钱陆眨了一下眼:“吴捕头。”
吴兴点了点头,问了一句:“可好些了?”
钱陆:“好多了。”
“你刚来可能还不熟悉我们这的环境,这呆久了就习惯了,梦魇、中邪都是家常便饭。只要在乐江是个人都会碰上三四次,你先休息几日养养精神,我听说你家不是做道士的吗?那就不用我多说了,你总会些驱邪的法子吧。”
吴江是个中年人,头发早已花白,他说着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疲倦,这几年衙门的差役换了一茬又一茬,差役比普通人更容易碰见怪异之事,留下来的都是走投无路的人,正常人哪个愿意来乐江这种鬼地方当差。
乐江原先叫做鬼江,传说是黄泉的入水口,后来被钦天监改名作乐江,其他县的县令五年一换,只有乐江两年一换。
乐江多是瘴气环绕的深山老林,整个县城夹在高耸的山崖之中,一条黑水贯穿整个县城,流到山林深处。
钱陆瞅着湘君伸手去掐人脖子,他突然厉声道:“吴捕头,我想超度湘君的亡魂。”
吴兴一愣,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她叫湘君?”
钱陆看向张虎,张虎睁大眼睛:“我可从来没跟你说过我们今日要办什么案子?”
“寅时三刻我们不是一齐去的槐柳巷?”
“什么寅时三刻?辰时才有人报案,更何况你根本就没起身,我喊不醒你先走了,回来就听见你大吼大叫。”
吴兴一听,脸色发青,急匆匆离开屋子。钱陆沉默不语,张虎继续捡起地上的艾叶糯米作势要塞他嘴巴里:“钱老弟,你别怪你虎哥我,你这太吓人了。”
湘君笑眯眯地飘荡在钱陆身边,钱陆认命似的:“糯米和艾叶对她不管用,虎哥你走吧,她在这。”
张虎大叫了一声见鬼,哇哇大叫着跑出屋子。
湘君拉扯着脸皮,也学着张虎的样子笑眯眯地嚷嚷几声:“鬼啊,鬼上身啊!没得救了!”
钱陆抓起床头散落的一小撮糯米砸向湘君,湘君轻轻抬手,糯米调转方向撒了钱陆一脸。
“你是从什么时候跟着我的?”
“不记得了,闻到你身上的味道,我就来了。”
钱陆抓了一把凌乱的头发,对噩梦中湘君虐杀自己的事情心有余悸:“你为何杀我?”
湘君反而一脸奇怪道:“我为何杀你?”说完,她还用手穿过他的身体,钱陆只觉得心口一凉,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痛苦。钱陆这才反应过来,之前的只是他的噩梦罢了。
那他究竟是从哪里得知她的姓名和死状的?
湘君似乎瞧出了他的想法,躺在空中划拉着四肢,像是在水中仰泳一般,毫无梦里的姿态优雅:“你在梦里问我的,我便托张虎之口告知你。”
“所以你是真杀了我。”
湘君翻身而起,下沉到他的面前,面露愠色:“你梦里把我想象成那般厉鬼模样,我没计较都算我大度了,你还倒打一耙。”
钱陆警惕地看着她,蜷缩起身体,那么高大一个青年,可怜兮兮的缩在墙角。
湘君:“我碰不到生人的,只能碰死物。我若操控长刀杀你,你应该感到痛苦才对。”
钱陆下意识摸了摸胸腹,半信半疑地放松了下来。
湘君哼哼几声,十分不满道:“我活着的时候万人嫌,死后也不招人待见,真是伤心至极。”
她眼角竟然真噙着泪,泪水滴落化作碎光,让人心生爱怜。
钱陆刚想取出帕子给她擦泪,伸出手便顿住了,他才想起鬼是不需要擦泪的。
“对不住,我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厉鬼。”钱陆从小跟着家人学道,见过的厉鬼大多是凶神恶煞,从未见过湘君这般性情温和的。
他做那样的噩梦实属正常,更何况她本就不该跑到他的梦里,他是梦境的主人,她也会随着他的意识而变得暴戾。
湘君若有所思,她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对虎牙。她并不像钱陆梦中清冷的仙娥,反倒像邻家的姑娘一般恬静美好。
她瞧着自个光洁纤细的手指,来回翻转,目光随着手指移动,仿佛这双手是刚刚换上去的一般:“我活着的时候比死后更像厉鬼。”
这种可怕的想法让钱陆感到一丝不适,他抹了一把冷汗:“你要怎样才会放过我?”
“我想要你的一小碟血,我想用来熏衣裳。”湘君跪坐在他的身旁,操控一个瓷碟放置在他面前。
钱陆难以置信:“就这样?”
“当然,我用完了会再回来。下一次,你可以拒绝我。”
“如若我这次就拒绝呢?”
“有个成语叫做杀鸡取卵。”
钱陆青着一张脸,答应得很干脆,不带一丝犹豫,咬破手指放血在瓷碟里,很快瓷碟溢满了红:“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湘君瞥了一眼窗外,阳光渐渐驱散清晨的雾气,她在微光中笑道:“你想起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