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大小姐 ...
-
白天的城寨跟平凡市井并无不同。
晨曦划破薄云雾霭,驱散湿寒冷意,万物皆被笼罩,晕出层层迷幻绚烂的软金色。
尽管违建楼房几乎握手而立,相距不过几寸有余,再炽热的阳光都无法穿透钢筋水泥,但这难得的好天气,人人都不想错过。
大排档老板将用蓝白蛇皮袋简易搭成的雨棚收起,贪一缕微光,士多店比往日更早开门,拉起卷帘门的噪响如雷鸣虬龙,与交谈声叫卖声交织碰撞,姨婶阿姐争先恐后抢占天台,晾晒床单被套。
“喂,好狗唔拦路啊。”
嚓——
指腹摩擦打火石时的痛意一瞬而逝,火星在眼底跳跃,苦涩烟草味在口腔肆意弥漫扩散,狄蔓怡将雾蓝色烟盒收进衣兜,掀起眼睫去瞧面前身穿水洗蓝牛仔外套的青年,深深呼出一口气,缥缈烟雾霎时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城寨的街道或许并不能称之为街道,逼仄得容不下一辆汽车驶过,与香港繁荣地段自是天差地别,进进出出就像老鼠钻巷,更不提眼前这位骚包孔雀男还骑着摩托车,自己手上也提着大袋小包的。
碍事。
“你来这里干什么?”下意识掠过她带刺的话语,蓝信一的音调不自觉地拔高,眸光在墨镜作以掩饰下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
狄大小姐漂亮得过分也张扬得过分。墨发烫成时下最流行的卷,衬得一张脸愈发精致美艳,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般,两弯黛山眉下凤眼上挑,嗔时怒时都带着不自知的撩人。玫瑰色吊带外披了件与皮靴同色的短款皮质夹克,牛仔热裤下的腿又长又直,未被打磨过的璞玉般白嫩细腻。
虽左提塑料袋右拿手提包,嘴边衔着烟,但也不显狼狈,是遥遥看一眼视线便被牢牢抓住的惹眼,也是在城寨不曾见过的光景。
这不,就这么一声,四周过路的男人们便好奇地向这边看来,竟也再不舍得将视线挪开了。
信一想问她皮衣是在哪家档口买的,话到嘴边在唇齿间滚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后知后觉自己这样多少有点痴线。
毕竟在这之前他们只有一面之缘,算不上熟,甚至称得上是针尖对麦芒。
“关你什么事。”狄蔓怡踩着崭新的皮靴走到信一跟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彼此身上的香水味跟烟草味纠缠交融,她稍作停顿,带有挑衅意味地瞪了对方一眼,随即以装作若无其事地撞上蓝信一半边身子为谢幕,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剩身后摩托轰鸣,或许能代表其主人此时此刻的心境。
狄大小姐恍若未闻,只是七拐八拐来到理发店,第一次进城寨,不熟路,好再来时问过边上摆水果摊的阿婆,不然光是找路走就已经够她喝一壶了。
“嚟啦!豆腐花西多士菠萝油鱼片粥蛋肉肠!”狄蔓怡将手中的打包袋分门别类地摆在龙卷风面前,最后盯着手上剩下的红色塑料袋歪歪脑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是为了报答阿婆指路特地帮衬买的水果,又急匆匆补上一句:“呃,还有这个雪梨,清热解毒啊。”
“哇,小姐,又中又西,中西合璧啊?”时间还早,没人来理发,龙卷风正整理着理发剃须的工具,没想来人风风火火,正清点着刮胡刀片呢,面前就被泡沫餐盒塞得满满当当,与之伴随而来的还有令人无法忽视的香水味绕在鼻端,与小姑娘本人一样侵略性十足。
数到哪了?不记得了。
“吃就对了,哪来这么多废话?”
她抿了抿唇,随意扯过一张椅子在龙卷风身旁坐下,薄薄的眼皮半耷着,涂着艳色甲油的指头伸进装有雪梨的塑料袋里,挑挑拣拣,从中拿出个色泽最好个头最大的,连皮带肉,一口咬了下去。
果肉饱满汁水清甜,得到满足的姑娘弯了弯眼,幼猫似的天真澄澈。
龙卷风看着这一幕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不做犹豫地从中端出鱼片粥跟蛋肉肠粉,他拆开一次性筷子,将酱汁浇在肠粉上,“你不要告诉我你来城寨是为了献爱心送早餐的。”
“当然——”
她将手中只剩一半的雪梨随意搁在桌面上,稍稍俯身贴近,皮夹克随着动作顺势滑落,露出线条漂亮的肩颈,双臂环上龙卷风的脖颈,她看着对方夹杂着银丝的发,又瞧他那双墨色沉沉如无底漩涡般吸引人的眼眸,不由得弯了弯唇角,面庞埋进他的颈窝处,吸嗅汲取着那丝丝缕缕熟悉的烟草味跟温度。
“当然不是啊。我想来这里住一段时间。”
话音刚落,她的后颈皮肉就被龙卷风捏着,像是提溜小动物似的将她扯开。
“为什么?”
“来度假。”她说得理直气壮,巴巴地眨着眼,状似无辜。
“哇,有某搞错啊,人哋去度假都系去外国,你嚟城寨?痴线嘎?”他气极反笑,有些错愕地对上她的眼。
心想不知道这姑娘是不是傻的,城寨里的人都想早点分到政府房早早离开这里,怎么她还使了劲往里钻?
“我不管,反正这次我死赖着不走。”她脸皮厚,嘴里说着耍赖的话,身体却又贴了上去,发梢交缠落在他手臂肌肤上,撩起一阵细密的痒意,他也任由着她的肆无忌惮,掌心覆上她柔软蓬松的发顶。
只是刚想说些什么,门外传来的摩托声却兜兜转转落入耳底。
唰——
狄蔓怡耳力好,早早就捕捉到了这细微异样,十分迅速地远离龙卷风,长臂一撩又穿上皮夹克,特工似的利落干脆,甚至做完这些举动仍旧脸不红心不跳的。
“你不是去找十二少吗?怎么又回来了?”龙卷风慢条斯理从衣服内衬里拿出烟盒,黑金色的,从中磕出一根衔在嘴边,点燃,又抬眼去看走进来的信一。
他自然是没发觉二人之间气氛微妙,又或者说已无暇顾及。
“龙哥,我钱包被偷了。”信一急躁地抓了把头发,他此时顾不得自己形象如何,靓不靓仔,只是将墨镜取下随手挂在胸前口袋,不停来回踱步,连脚步声都掺着怒气忿忿,沉重的错乱的,似是要将小贼剥皮拆骨:“你卤味啊,敢在城寨偷我钱包,让我知道是谁做的……”
“反正一时半会也找不回来,不如先来吃个早餐。”
烟丝燃烧,醇厚的烟雾顺着龙卷风的鼻息飘散,眼前蒙上层薄纱,他却难得地认为烟味淡了。
但在城寨,他总不可能买到假烟。
“是啊,我买了很多,你跟龙哥一起吃吧。”
狄蔓怡笑得无害,但信一看了心里只狠狠骂一句虚伪,谁刚才在街口阴阳怪气,说他是狗?
他越想越气,不知道是为了钱包还是为了面前这张虚伪假面,不消片刻后只是大手一挥,拧头不再去看她,扔下一句‘唔食啦!我去搵荷包!’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理发店。
直至他的身影全然消失,狄蔓怡才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到后面前仰后翻,几乎要倒在龙卷风身上,捂着肚子停不下来。
“你啊你,还不快点拿出来。”青色薄雾自下而上漂浮,龙卷风低垂着眉眼去看她,目之所及是她秾长的睫毛、挺翘的鼻尖跟小半截下巴。
扇叶老化堆积尘螨的电风扇吱吱呀呀地转,
年久失修的墙面只需轻轻一触就簌簌往下落灰,
而眼前的女孩子是那么鲜活明媚,似老树虬枝间独独绽放的寒梅,唯一的艳色,娉婷袅娜,
连漫进来的阳光热度却也不及她带来的半分,听见他不留情面的戳破也只是悻悻地吐舌,从皮衣衣兜里掏出个还算新的钱包扔在桌上。
嘴里小声嘟囔着‘谁让他之前惹我生气。’
她声线是江南烟雨般清甜的呢喃软语,乖乖认错时低眉顺眼,总是让人受用的。
好吧,龙卷风沉默着,千思万绪中却不知该如何辩驳,他对她大抵是没有底线的,除了纵容再无其他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