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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凶兽 ...


  •   夜色已深,月光透过窗棂,在房内留下交错的微光,如同在水面上浮动的荧尘。

      种师道忽然睁开了眼。房间里另一人已经入睡许久,气息平稳,种师道凝视着他,从地上翻身起来,抓紧那柄刀,踏过地面上一道月光。

      他如今就像是一只夜晚的凶兽,在长期的等候之后终于迎来了狩猎的最好时刻,并露出了他的獠牙。

      种师道将刀锋从刀鞘中解放出来。武将不同于文臣,他虽然刚成年,但已经随同伯父多次亲临战场,有时候生死关头得以存活,凭借的就是直觉。

      ——一些细微如纤尘的违和感,一些令人迷茫的瞬间,一些扰动他情绪、令他不得安眠的语言。

      这一切都是危险的苗头,就像是哽在喉咙里的鱼骨,就像是断在指缝里的木刺,如果不尽快拔出、剔除,现在细微的它们,未来就会让自己的生活陷入不可预料的泥潭。

      在宁州城里刺杀京城官员,这罪名可比在宁州城监狱劫走一个囚犯要更重。如果事成,他将隐姓埋名,立刻远离环庆,绝不给牵连家人。

      种师道横过刀身。床上的人仍在睡梦中,但不知道是被他的杀意影响,还是做了什么噩梦,此时翻了半个身,眉头紧皱。

      “为什么……不交给种将军……”

      种师道突然就斩不下去了。他把刀插回鞘里,爬到床上把人晃醒。

      “什么意思?!”年轻的武将猛烈摇晃新荆的肩膀,“你梦到的是我,还是我伯父种谔!”

      新荆被直接晃醒了。“你特么……”没有人在沉睡中被叫醒后脾气很好。“——你在干什么!”

      “你刚刚梦呓,叫我的名字,所以我过来了。”种师道立刻道,“你刚才是梦到的谁?”他试探道,“我伯父是吧?我就知道是我伯父……”

      “是你!”新荆怒道,“现在才几点?!我要睡了!”

      “……噢,我。”种师道不由得吸了口气,“你刚才说要把什么东西交给我?”

      新荆坐直起来,以手扶额。遇到种师道是意料之外,但相遇之后,他就不能不想起未来的金人南下,以及种师道的抗金事迹和困难重重的京城保卫战。如果不是徽宗和钦宗的软弱,很多事其实完全有挽回的空间。

      新荆仍处在睡梦中被吵醒的低气压里。他脸色难看:“我说应该把汴京城的兵权交给你。”

      新荆顿了顿,道:“未来的你。”

      种师道:“……”

      “你这是什么表情。”新荆的脸色沉了下来,“如果有人质疑你的能力,就说明他们见识浅薄、鼠目寸光!”新荆此时又想到了弃城而逃并收回种师道兵权的钦宗,恨恨道,“早晚有他们后悔的一天。”

      种师道:“……”

      被从睡梦中吵醒,一时半会也难以再重新入睡。新荆推开小种,自己下床去桌边倒了杯水。

      水也是凉的。新荆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他回头又看向种师道,发现年轻的武将仍站在床边,似乎有些愣怔,朝自己这边看了一会,似乎是无法和自己对视似的,猛地把视线撇开,又看了一会儿床上的枕头,又看向这边。

      “……你,”种师道欲言又止,“你没让宁州的人给你处理伤口?”

      新荆一愣:“什么伤口?”

      种师道指了指枕头上,新荆定睛看了眼,发现那上面落了几点零星血迹。他恍然道:“我耳朵上被你射伤的那个?问题不大,睡觉的时候蹭到了,你不说我都没注意。”

      “我要睡了。”新荆回到床边,示意他赶紧走人,“你也去睡。”

      种师道欲言又止,但还是回到他地板的床铺上去了。新荆躺平了闭上眼重新去见周公,刚刚模模糊糊进入了梦乡,感觉耳朵突然一凉,他整个人打了个寒战,骤然惊醒过来。

      “——种,”他感觉自己要爆发了,“种师道,种建中,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这伤处不能放着不管。”种师道一边按着他不让他乱动,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邓通判那边不管治伤的话,我来给你处理。今天宁州州衙的人倒是安排了个人给我手臂上了药,我留了点,正好能派上用场。”

      新荆竭力挣扎:“我说了不用——”

      “药粉虽然不舒服,但也不能讳疾忌医。”种师道按住他。这对一个多年练习弓箭的人来说可太简单了。“你们这些文人就是矫情。忍着点。”

      新荆倒吸了口凉气。种师道上药之前重新给耳部伤处做了清创,他耳朵先是火辣辣地疼,然后药粉撒上去,疼中带着刺痒,像是被种师道在伤口处撒了一粒种子。种子遇血生根发芽,沿着神经活泼泼地生长,速度快,气势足。

      “别挠。”种师道完成了他的工作,看起来心情不错,此时才把人松开。“我胳膊上还得换一次药,估计你也差不多。看你这表情就知道没怎么受过伤,扛不住药劲。你是有福气的。”

      他下床回到他那块地板上去,道:“你只要好好养着,那伤处就会长得很好。官人你未来回京,伤疤总比豁口要好看些。”

      新荆一怔。这理由确实很有说服力,他未来如果见到神宗,实在难以解释为什么自己在不上战场的情况下受这种伤。

      总不能说自己再次手滑,马鞭这次落在耳朵上了。

      “……你说得对。”新荆沉思良久,道,“小种将军有心了。”

      “官人不用客气。”种师道顿了顿,似乎欲言又止,但还是说道,“种某现在如何担得起‘将军’二字?叫我彝叔就好。”

      新荆点了点头,于是二人不再多话,径自去睡。

      但睡也睡不踏实。药粉里不知加什么刺激性的收敛药材,新荆辗转反侧,几乎能感觉到血液流经耳部时候随心脏鼓动的律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算睡着,再一睁眼,天已经蒙蒙亮,屋里另一个人早已经没了影子。

      新荆立刻起身,拉开门就发现种师道的影子。小种在庭院练刀,刀法严谨,开合有度,不华丽,但凌厉异常,显然是上阵杀敌的实战用法。新荆鲜少有这种机会近距离欣赏武将练功,看了一会,忍不住点头。

      种师道已经发现了他。不过他坚持练完,这才收刀入鞘。

      年轻气盛,似乎还有些得意。新荆心道。倒也不坏,这种朝气蓬勃的精神面貌很有感染力,仿佛一切一切的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官人起得挺早。”种师道走过来,道,“不多休息会儿?”

      “你起得更早。”

      “不练功,身体就迟钝。”种师道轻抚手里这把刀的刀鞘,目光专注。“我也需要一些时间尽快和这把刀磨合起来。”

      新荆:“刀用得还顺手吗?”

      “我怎么能说不顺手?”种师道仍是垂目抚摸刀身,似乎不想与他眼神相交。“劣等兵器需要人去迁就它,而上好的武器,则需要武器迁就使用它的人。我现在要做的是不辜负它的良才,让它的锋利得以发挥出应有的水平。”

      新荆点了点头。这话说得,已经很有大将风范了。种师道目前远没有种谔有名,种谔虽然计谋频出,但种师道的谦逊是一种更优秀的品质,它会让这个年轻人走出一条更宽广的路。

      此时有仆人前来,毕恭毕敬,说是邓通判邀请用膳。这邀请显然只对新荆一人,种师道不以为意,回房休息。新荆重新整理衣着,随这位仆人穿过庭院,到了一处户外的凉亭。这儿,邓绾已经布下了早宴,看菜式,显然是费了一番功夫。

      “向新中允赔个不是。”邓绾避席作揖,惭愧道,“府上的侍女没有规矩,让您见笑了。”

      新荆浑身不适。以邓绾的年龄和官职,完全没必要对自己做到这程度。邓绾这明摆着是要通过自己去抱旧荆的大腿,但考虑到旧荆的大腿一定程度上也是自己的大腿,他现在的不适不由得更强烈了。

      “邓通判太客气了。”新荆立刻回礼,道,“不敢在宁州叨扰,我打算今日就启程去北上,还请邓通判见谅。”

      “这……”邓绾脸色显出为难的神色,“但您如今在此地的消息已经传出,今日一早,有门人送来一份帖子,请我与新中允您一同去驿所一坐。邓某不敢怠慢,正想与您商议。”

      新荆一怔。听邓绾这口气,发帖的人显然非富即贵;如今这贵人不进宁州府衙而是住在驿站,显然也是自矜身份,不愿留下口实。

      另一位京官?新荆暗中思索。不对,神宗皇帝没必要绕过中书同时派出多名察访。自己这趟本是回秦凤路,算是中间绕路,而考虑到环庆这儿很快要迎来王雱等人,更没有必要派京城来使提前察看。

      不是京官,那就是挂职地方的京城要员。新荆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一个名字,脸色猛地一白。

      “今年二月份,有一位,连续五次拒绝了官家要拜他为枢密副使的诰命,坚持请辞离京,最终以端明殿学士知永兴军。”邓绾苦笑道,“他的治所在凤翔府,因为知军这一职务所在,李复圭战败后,他便派人要求宁、庆州核实情况。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的目的不是李复圭,而是为了环庆啊。”

      新荆深吸了口气。“邓通判既然私下邀请我,自然可以相信我的口风。还请直言。”

      “端明殿学士知永兴军司马光就在驿站。”邓绾道,“他认为李复圭的战败,不是李复圭本人的问题,而是因为京中的制置三司条例司妄开事端,大行新法。如今宁州知州尚在病中,听闻您与司马知军曾有未成之翁婿情谊,今日这鸿门宴,邓某斗胆请您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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